钟时暮一开始还板着脸，可架不住对方有别于平日的温柔体贴，且一早一晚还会电话问候，特别是有次还被邹利文听见，那特别突出的粘腻令小特助当场红了脸。

钟时暮眉目不动，对宋绯应了几声便挂断电话，然后问：“什么事？”

邹利文轻咳一声：“龙牙湾正在极力争取彭佳的影响力。”

“钟正泽呢？”

“目前看不出来他被那边看好……奇怪，我以为唐斯涵在与我们交恶后，至少会愿意扶持其他人。”

钟时暮并不意外：“唐斯涵没那么蠢，除非发生一件事，让钟正泽彻底掌控市光。”说着，他抬起眼，淡淡反问，“你觉得呢？”

邹利文咽了下喉咙，没说话。

可沉默片刻，却听钟时暮突然道：“不过……倒也不是不可能。”

他悚然看过去，只看见自家老板若有所思，完全不像说笑。

晚上回到文苑，钟时暮主动去与宋绯搭腔。

彼时宋绯正捧着本英语阅读手册一目十行，听见他过来，捻着页面的手指顿了顿，然后状若无人地翻到下一张。

钟时暮笑笑：“你沟通能力不错，看这个等于浪费时间。”

宋绯嘀咕：“我也觉得。”

她翻开也不过半小时，大约扫过去，基本就烂熟于胸，要不是为了等钟时暮过来，她才懒得在沙发上坐到现在呢。

不过这句话，宋绯自然不可能与钟时暮直说，静了片刻便道：“我下周一的飞机。”

身边淡淡的：“嗯，你说过。”

她心里一梗，干脆把手册倒扣在茶几上，然后转过去看他：“你该不会还在生气吧？”

要知道这几天下来，钟时暮的低气压显而外露，连罗姨都忍不住问她，他们之间是不是吵架了。

“可这也不能怪我呀，电视台要求保密，我总不能违反规则吧，难道你给我付违约金？”

“也不是不可以。”

宋绯噎住：“钟时暮！”

“嗯，我在听。”

宋绯：“当初我接洽节目的时候，你也没说不可以啊……难道就是因为改成了国外拍摄？”

他瞥来一眼，不说话。

还真是？

宋绯不解归不解，但还是费尽口舌，希望借由从日记透露的些许信息，给钟时暮描述一个她向往中的留学画面。

当然了，她自己是不记得的。

可不知道为什么，钟时暮却在她的叙述中渐渐沉下脸，最后不轻不重地问了句：“这么想出去？”

这个软钉子实在有些过分，宋绯也不由恼火：“拜托，你这样会让我有种马上要抛弃你的错觉。”

大约是用“抛弃”来定义并不对劲，钟时暮的语气一下子变得深不可测：“你说什么？”

宋绯听了一激灵：“呃，离开你？”

可这么替换下来仿佛更加奇怪……她赶紧讨好地笑，结果手刚碰上钟时暮的胳膊，却被对方反手一抓，直接扑进对方怀里。腰被紧紧箍住，脸也埋在他的胸膛上，可她似乎听见了，钟时暮的心跳并不像他所表现的那样淡定平稳。

“小心眼。”宋绯顿了顿，突然闷闷说道，“我其实还舍不得你呢。”

想想要离开陵州一个星期，就算现在通讯再发达，不能当面见到人的滋味，也是实打实地难以忍受。

耳边默了片刻，传来一句轻哼：“我看你是不想走了。”

宋绯顿时抬起头：“你再说一遍？”

钟时暮挪开脸，不吭声。

“我没听错吧？你同意了？”她顿时笑起来，手舞足蹈地想撑起身子，结果过于高兴，没注意自己将钟时暮的腹部狠狠摁了下，等听到那声闷哼时已经晚了。

“宋，绯。”钟时暮阴森森道，“你故意的吗？”

宋绯无辜脸：“我没有。”

她眼里还有不曾散去的光彩，钟时暮看见，突然伸手蒙上她的双眼。

“哎，我看看你都不行吗？”宋绯挥着手想拨开他，可不料突然被打横抱起，她晃晃悠悠，吓得赶紧搂住他脖子。

“钟时暮，你怎么想一出是一出？”

可回答她的，是对方意味深长的笑：“都要放你出去一周了，这点想法又算什么？”

从陵州飞往西雅图大约需要十二个小时，等抵达目的地，节目组一行人已经人仰马翻。

宋绯刚往酒店床上一躺，手机就响起了视频通话邀请，她点开，却没有举着手机露脸，反倒在一旁翻了个身。

响动极为清晰地传到钟时暮那边，就听钟时暮问：“吃饭没有？”

“倒时差呢，吃不下。”宋绯说。

“那我给舒瑾说一声，叫她待会给你带点。”

她赶紧弹起来，对着他抗议：“不用麻烦别人，我想吃自己会去买的。”

镜头里，钟时暮看着还在办公室，闻言淡淡道：“绯绯，不要随便乱跑。”

“哎呀，我心里有数，我做过功课的。”

他却严肃道：“答应我。”

宋绯愣住，困顿的睡意也不由消散些许。她难得见钟时暮如此郑重的要一个允诺，仿佛有了口头答应，便能万事顺遂一般。

“……哦。”

“我会交代舒瑾。”

“别别别，她这次工作任务还挺重的，你就别打扰她啦。”宋绯说完叹了口气，咬牙，“好了我答应你，保证不乱跑，跑之前……问问你？”

对面道：“嗯，可以。”

宋绯忍不住笑了下：“说的好像你对这里很熟一样。”

“信息全球化，查个地方不算难事……稍等。”正说着，那边突然传来几声敲门，他示意暂停，看向门的方向，“进来。”

那边已经被摁下静音，宋绯只能看见他的嘴一张一合，当然，她的全部注意力都在他脸上，仿佛只要一刻不停地瞧着，就算要分别一个星期，时间也会转瞬即逝。

可钟时暮看着渐渐蹙眉，又令她忍不住担忧。

大约两三分钟后，钟时暮取消静音，有些歉意道：“绯绯，我有点事要先走。”

“出什么事了？”

那边一顿，语气淡淡道：“不用担心，没事。”

宋绯当然不会全信，可要说真问什么又不太好问，便点头：“你去忙吧。”不过等对面抬手的时候，却又灵机一动，“等等。”

“嗯？”那边微微疑惑，却还真等着。

她咬了下唇，蓦地凑近屏幕，冲屏幕上的那张脸狠狠撅起嘴——

“MUA！”

宋绯的声音过于响亮，钟时暮一下子愣了，什么都来不及反应，就听她匆匆说了句“再见”，便挂了通话。

直到屏幕重回到聊天界面，他才有所醒悟地抬起眼，附近，邹利文正眼观鼻鼻观心，假装什么也没听见。

只是，怎么可能呢？

小特助心里一抖，趁自家老板还没开口时，赶紧抢占先机道：“临时股东大会定在半小时后，要不要再准备一下？”

钟时暮果然被拉回注意力，皱眉：“不用。”

钟正泽既敢以董事之名操办会议，那他必然带了不怕他们应对的东西。

不过，水来土掩兵来将挡，他钟时暮活到现在，什么样的局面没见过，还会怕钟正泽这次的蹦跶？

想到这里，他站起来，走到门边时突然想起一事，冲邹利文叮嘱：“提醒容歆那边，注意别让新闻爆出来。”

因为，别让宋绯知道。

**

宋绯一觉醒来神清气爽。

吃过早饭后，她先是与舒瑾去大学里的几个标志性建筑附近采风，间或说点已经在节目稿上沟通过的话，然后便开始与早先由节目组联系好的留学生交流。

交流地点位于大学附近的一家咖啡店，节目的主导者是舒瑾，宋绯从旁协助，能插的上话就说，插不上话就笑，几番谈话下来倒也顺利。

咖啡店不在客流量大的位置，但据说店主就是附近大学毕业，因此会吸引不少师生前来消费。

宋绯插不上话的时候便会看看四周。这家店的装潢颇具特点，按她自己的琢磨来看，恐怕设计者不仅具备相当专业知识，也有着显而易见的拳拳爱意。

这样想着，目光不由停在墙上的几张抽象画上，色彩鲜艳夺目，又与整间屋子的配饰相得益彰。

不过，这些画看着看着，总觉得哪里眼熟……

宋绯多看了几眼，突然停留在其中一副描绘夏日乡村的画面上，眼神不由一闪，然后又接连扫过其他几幅，脸色不自觉地变得有些难看。

“你不舒服吗？”耳边，舒瑾问。

她回神，看了眼关切的舒瑾，又扫过对面好奇的两位留学生，笑了笑：“不好意思，我去趟卫生间。”

洗手间在楼上，等宋绯走出来，却并没有按照原路返回，反而看了眼右侧，便迈步去了那条看着无人的小走廊。

走廊上也挂着一副画，不同于下面明媚的观感，沉浸着隐隐的阴郁色调。

宋绯不由停下脚步，像是被什么给呼唤着凑近，然后，精准地在其中一处景物上找到了与楼下一模一样的发现。

“Q。”她忍不住喃喃自语。

却听身边不知何时多了位女士轻笑道：“MissQ，好久不见啊。”

霎那间，脑中景象天崩地裂，而无数碎片的缝隙之间，那位女士的脸依然清晰，一如多年前他们在图书馆对坐时那样。

“韩……静怡……”宋绯脱口而出，连她自己都不知道，原来在她的脑海深处，竟对这个名字有着如此大的执着。

眼前，女士平和温软，笑着点头：“绯绯，是我。”

宋绯难掩惊愕地看着韩静怡。

原因很简单，韩静怡坐在轮椅上，正冲她张开胳膊：“怎么，看见老朋友这么惊讶？”

宋绯犹豫片刻，走过去，俯身抱住韩静怡。在两人轻触的瞬间，她分明感受到了一股可被称之为熟稔的气息，突然莫名地红了眼眶。

韩静怡也抬手轻轻拍着她的肩膀。

直到过了好久，她们才相互松开。

韩静怡盯着宋绯发红的眼角，蓦地笑出声：“还是这么喜欢哭啊。”

宋绯有些不好意思，接过她递来的纸巾，等心情稍稍平复了些，才问：“你刚才叫我……MissQ？”

“是啊。”

“那么这画……”

韩静怡奇怪：“是你的作品，你回国前送我的，不记得了？”

宋绯仿佛听到天方夜谭一般，瞪着眼，完全不敢相信自己竟然是这些画作的主人。

那么，曾经在海岛别墅里发现的画作，也全是她的作品？

她呆楞在原地，被信息冲击得手足无措。

韩静怡急道：“你怎么了？”

“我……”宋绯犹豫片刻，看着韩静怡好奇的脸，一股油然而生的踏实感令她决定说出实情，“之前出过一次车祸，我忘记了很多事。”

韩静怡变了脸色：“车祸？”

宋绯远比她更为震惊：“我竟然……是Q……”

原来，真相曾在她眼前无数次打转，而她偏偏一而再再而三地错过它。

韩静怡不明白她的意思，点头：“我是大三认识的你，那时候，你就很喜欢画这些了，可惜回国没法带走，就分给了朋友。”

“还有谁拿了？”

“这个……我不太清楚。”韩静怡说完，顿了顿，又忍不住问，“绯绯，你真忘了？”

“嗯……其实不怕你笑话，我也不太记得你……”宋绯不太好意思地说，“可我知道你的名字，知道你应该是我在这里最好的朋友。”

“知道失忆的原因吗？”

“可能是受了什么刺激？不过后来过得挺好的，我就没特意去治疗。”

韩静怡哦了声，手上转着轮椅：“我们先下去。”

宋绯赶紧站在她身后，扶住轮椅问：“往那边走？”

韩静怡指了指前面，那里有个很迷你的电梯轿厢，不仔细看根本注意不到。

宋绯咦了一声。

就听韩静怡笑：“小安设计的，怎么样，是不是很不错？”

“那这家店……”

“我开的。”韩静怡道，“毕业后去工作过，不过后来小安说既然要结婚了，还是做点自己喜欢的事情，所以我就在学校附近开了这家咖啡店。”

宋绯惊讶：“你结婚了？”

韩静怡掩唇：“大学一毕业就结了，说起来，你们应该见过……不记得没关系，小安记性好。对了，你呢？”

“我也结婚了。”

“天哪，这可真没想到，和谁？”

“你应该不认识。”

韩静怡听了便没多问，不过等待电梯上来的时候，轻轻拍了拍宋绯搭在轮椅上的手：“绯绯，我很高兴你结婚了。”

楼下，舒瑾已经结束了与留学生的聊天，见宋绯与韩静怡同时出现并没有太多惊讶。

“既然已经见过，那我就没法卖关子了。”她笑着对宋绯说，“本来选这儿，是为了给你惊喜。”

“惊喜？”

“多年不见的老朋友相逢，难道不够惊喜吗？”舒瑾说着，微微叹气，“你还真会挑时候，直接把我的梗给破了。”

宋绯：“那就……随便聊聊？”

可舒瑾一向对节目要求严格，原本这块有设置其他效果，可现在既然没法用上纯粹的“惊喜”，再叫宋绯与韩静怡装出来便总觉得刻意。

好在今天的素材已经足够，舒瑾便干脆把空间交给了宋绯她们，自己便去忙其他事宜。

不过等舒瑾走后，宋绯再面对韩静怡的时候，却又不知从何说起。

她有些尴尬，而韩静怡看见，便了然一笑：“没事，我帮你回忆回忆。”

在那段过往的时光里，宋绯与韩静怡相识在大三。

那时候，宋绯的画在华人学生群里小有名气，韩静怡也还能跑能跳，一次在图书馆借阅同一本书的巧合，两人的友谊由此滋长。

虽然她们都错过了彼此读书的前两年，可如果是合拍的朋友，无论什么时候相识都不会嫌晚，渐渐的，他们相处的时间日渐增加，然后，宋绯便见证了韩静怡与设计系的小安相恋。

如果照此发展，自然是一顿水到渠成的美满姻缘。

可谁也没有料到，临近毕业的一场意外，令韩静怡失去了行走的能力。

对于那次意外，韩静怡不欲多说，宋绯也不好问，只是觉得眼前那双温柔的眼睛里，交叠着隐隐的遗憾与怅惘，令她心里没来由地发酸发涩。

韩静怡反而道：“你不用为我感到可惜。有时候人生就是这样，如果这注定是我应该经历的磨难，那我只有接受了挺过去，才能更好地继续生活，不是吗？”

“你真是……看得开。”

“不然能怎么样呢？我还记得，当时你拼命地要找人算账。”韩静怡笑忍不住笑，“不过你现在这性子，倒比以前沉稳多了。”

“算账？”

“大概觉得我是与你一起玩的时候出的事，所以才不甘心吧。”韩静怡说着，见宋绯脸色一变，赶紧去捉她的手，“瞧瞧，刚说你沉稳就变了……那件事，就是个意外，与你无关，不要有心理压力。”

话虽然这么说了，听在宋绯耳朵里却并不是那么一回事。

就算是意外，可那时候是她在韩静怡的身边，眼睁睁地看着对方经受了那样痛苦的折磨。

更何况，她居然忘记了。

所以，韩静怡有资格不怪她，可她却不能不责怪自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