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白子画严肃地望着她:“幽若,你知道你师父现在的身份是什么么?”

幽若低下头去:“妖神……”

“那你觉得她还有回长留山的可能?”

“可是尊上你——”

“你以为我没逐她出师门,是为了有天她能回来留条后路?”

幽若殷切地看着他连连点头:“而且尊上你这么久以来不是也一直在费劲心力地想办法,在不伤及师父的情况下分离出妖神之力的封印么?”

白子画放下朱笔,冷冷说道:“首先,我没逐她出门并不是念及什么师徒之情,而是给她心里留一点希望、留一条后路、留一盏灯,那么她以后行事至少还会有一些顾及,顾及长留也顾及苍生。幽若,你记住,纵然是世上再善良再温顺的人,也经不住太多的委屈和伤痛。凡事要有个度,惩戒也一样,赶尽杀绝会把原本能够改过自新的人也变得残忍疯狂。物极必反,最终玉石俱焚。绝望是个很可怕的东西,而一旦让你师父觉得自己被天下人遗弃,只会更加促使她走上妖神之路。所以不要觉得我仁慈,我只是为大局着想。

“其次,就算为大局着想,在你师父真正成为妖神之前,连她自己都没有放弃自己,我们却要放弃她,一心想要杀她也是不对的。真正的大义,不能以牺牲小我为前提。但是你师父犯下大错,自己也要负起责任,可以说是死不足惜,所以当一切没办法挽回的时候,我定会毫不犹豫亲手杀她。”

幽若浑身一震,额头满是冷汗。她以前只是觉得尊上太远,不好亲近,却头一次发现他心思若海,言行举止都包含太多深意,实在是可怕。

幽若明知道以师父的性格,只要知道她还有一点点希望可以回到长留回到尊上身边,她就会拼了命地努力。不会堕落,不会认输,不会放弃,更不会轻易被妖神之力所左右。尊上是早就看透了师父对他的爱有多深,所以才一直以此来引导她牵绊她么?

经过昨天晚上,她还有些疑惑,或许尊上也是有一点喜欢师父的,而不止是师徒之情,如今她却完全没底了。

世事难测,虽然不可能发生什么都在尊上的预料之中,可是师父却完全被尊上洞悉,怎么翻都翻不出他的五指山。可是,一旦这种掌控即将失去,尊上便会毫不留情地握拳,捏死师父像捏死一只蚂蚁。

幽若背上一片凉飕飕的,她不明白尊上既然如此了解人心了解人性,明明自己也说赶尽杀绝只会将一心想要回到最初的师父逼上绝路,却为何又总是对她如此绝情?

“师父理智尚存,并未被妖力控制,一心想要回来,难道就不能将功补过,从宽发落么?”

白子画摇头:“幽若,你不了解你师父,南无月仙界是肯定要除的,你师父当初在墟洞里明明有机会将功补过,却始终没下得了手,反而与他感情日深。你以为以她今时今日的能力,还肯束手就擒乖乖回长留受罚,眼睁睁看着南无月死么?”

幽若看着白子画突然打了个寒战,惊恐地睁大眼睛望着他:“原来尊上你早就决定了……”

白子画不说话,小骨既然身怀妖神之力,最后的下场就只能有三个,要么把妖神之力分离出来,要么被囚禁,要么就是死。上古几次争夺妖神之力,都只能靠妖神实体尚未成形时将其杀死,然后抢夺,之后再易主则要通过阴阳交合之术,而唯一一次与妖神真身正面相抗的后果,便是覆灭了整个神界。

但第一种方法,想要把妖力从她身体里分离出来是不可能的,他也不许,从一个妖神换成另一个妖神根本是治标不治本。小骨是妖神,至少还有神格制约,其他人就根本不能控制。所以他只能选择第二种,逐她去蛮荒,相当于囚禁,这样至少她还有条活路。可是她却回来了,从她回到六界的那一刻起,就注定只有死路一条。

回到茅山,东方彧卿给花千骨喝了一些秘制的汤药,加上妖神之力的作用,身体的多处骨伤开始加速愈合,但是同往常一样,哪怕好得再快,疤痕和痛苦一点也不会少。听着体内骨骼咯吱作响的声音,仿佛一部坏掉的机器。她已经习惯这样超出常人忍受极限的疼痛,花千骨面色惨白,死死咬着下唇不出声,满头冷汗直冒。

但她终归不是钢筋铁骨,反复痛晕又痛醒,就像被摔碎的泥娃娃,身体又被重捏重塑,折腾了一下午,总算是愈合了七七八八。花千骨迷迷糊糊在床上睡着,也不知过了多少个时辰,听到东方彧卿俯身在耳边轻声说:“轻水、落十一,还有轩辕朗他们来了。”

花千骨的脑子瞬间就清醒了大半,睁开眼挣扎着坐起来。东方彧卿赶忙扶她:“别急,我说你睡着了,他们还在门外。”

花千骨仓皇四顾,心里竟有些紧张。东方彧卿知她的顾虑,从一旁拿过薄如蝉翼的面具:“要戴上么?”

花千骨略一思索,轻轻摇了摇头:“还是不用了吧,就这样。”

东方彧卿打开门让轻水他们进来,落十一迫不及待地跨进门内,没走几步,“啪”一个绿色软绵绵的东西便贴在了脸上。他把糖宝拎下来,温柔宠溺地笑。他走到花千骨床边,正为这来之不易的重逢欣喜,一抬头却看到花千骨早已面目全非的脸,顿时整个人都惊呆了,笑容瞬间凝固。而随之而入的轩辕朗和轻水更是踉跄后退,几乎站立不稳。

落十一一眼就明白了,是绝情池的水,当初花千骨刚上长留山,还是他领她去的三生池。却怎么都没想到,那时无贪无欲无情的花千骨,如今竟会遭受绝情池水腐肉销骨之刑,落得如此下场。

落十一痛心疾首,别开脸去,再一回想初见时她仰着一张天真的脸跟自己说话时的场景,简直快要无法呼吸。

轻水早已是泪流满面,几步上前,抱着花千骨泣不成声。

轩辕朗并不知道长留山的绝情池水是什么东西,只知道花千骨容貌被毁。整个人怔怔地伫立在原地,哽咽着,千言万语再说不出一句话来。

花千骨努力地扬起嘴角,怕众人看不出她在笑。她轻拍着轻水后背低声安抚,既是修道之人,又何必再计较这肉相皮囊。轻水止不住地哭,泪水把她衣襟都沾湿了,手停在半空却又不敢触碰花千骨的脸。

“不要哭了,你想水淹万福宫是不是?好不容易才见面,应该开心啊!”

花千骨紧紧抱住轻水,落十一心疼地抚摸着她的头,一时间都不知道说什么才好。

花千骨看着依旧怔在那里动也不动的轩辕朗不由得调笑道:“怎么了,朗哥哥,不是你曾经说过,不管千骨是男也好是女也好,长得像人也好像猪头也好,都不会嫌弃的么?现在居然都认不出我来啦?”

轩辕朗心里一酸,眼泪差点掉下来。想到这一年来她所受的苦,内疚自责铺天盖地而来。自己明明承诺要好好保护她的啊!却终归什么也做不了……

轩辕朗身子像灌了水银一样无比沉重,一步一步走到她面前,紧紧地握住她的手。花千骨感觉到他在发抖,明明是不忍看,却又死死地盯着自己的脸,仿佛是要在心底烙下什么。

几人各自说着这一年的状况,花千骨也把在蛮荒这一年发生的事细细说给他们听。吃过晚膳天都黑了,三人到了该走的时候。

“朗哥哥,我有几句话想跟你说。”花千骨突然道。

众人都先出门去,留他们俩在房间里。

轩辕朗想像往常一样抱着她,却突然觉得自己没有资格。自己一向狂傲自负,却从没为她做过什么,连相陪相伴都做不到,这种无能为力比任何失败都叫人自暴自弃。

花千骨虽不能够体会他此刻内心的痛苦与激愤,却也隐约感受到他的自责,轻拍着他的肩,笑着安慰:

“朗哥哥,凡事因果报应,这是我应受的惩罚,没有什么好难过的。虽然从蛮荒逃了出来,但是这段日子我一直心绪不宁,总有不祥的预感。小月是我一手带大,就像是我的孩子,他从没做过任何错事,哪怕赔上性命我也一定要想办法救他。所以从今往后免不了要与六界为敌,我本就是戴罪之身,是生是死都无所谓,可是还有太多牵挂放不下。日后小月有东方可以帮我照应,糖宝也有落十一在,轻水我就只能托付给你了。她恋你至深……”

轩辕朗打断她,皱眉道:“千骨,你在交代遗言么?还是,你救完小月有心想以死谢罪?”

“没有,人一旦有了太多想念和牵绊,就会变得贪生怕死,就像我明知道自己是个祸害,应该乖乖留在蛮荒,还是忍不住想要回来,回来见你们。可是前途凶险未卜,要救小月,便要与整个六界为敌,我没信心可以全身而退。如果出什么事,轻水就只能拜托你照顾了,我也再没后顾之忧。”

轩辕朗定定地望着花千骨:“我会尽我所能照顾她保护她,可是千骨你要记住,我喜欢的人一直是你。”

花千骨淡淡摇头:“朗哥哥,你喜欢的人不是我,那么多年我们在一起相处的时间不多,彼此之间也并不了解。刹那的心动不是爱,你只是被年少时青涩的感觉所迷惑,以致再看不见其他。我们俩都是执念很重的人,而你一贯争强好胜,习惯了坚持,我对你而言,与其说是心爱之人,不如说是一种信念。朗哥哥,与其枉顾身边触手可得的幸福和真爱,而继续固执地坚守一个年少时的虚无假象、梦幻泡影,不如冷静下来,好好想想自己一直想要的究竟是什么。”

轩辕朗愣住了,头像被人狠狠地猛敲一闷棍,却仍固执地退了两步:“千骨,你不是我,你不会明白我的感受的。我从没为你做过什么,也不期望什么回报,我只要你明白我的心意。你现在不相信不要紧,总有一天你会懂的。保重……”

“朗哥哥!”

花千骨伸出手,却没抓住他华丽的缎袖,轩辕朗头也不回地走了出去。不远处的梅花树下,轻水静静地站着等他。

“千骨没事吧?”

“没事。”

“真佩服她,遇到什么事都这么乐观坚强,要是我的脸……”轻水心有余悸,伸手碰了碰自己的脸,不由得打个寒战。如今绝情池水对自己来说,也是毒药吧。

“她心里可能有什么打算了,但是没有说,只是要我好好照顾你。”

轻水一愣。

轩辕朗抬头看着她的眼睛,忽略心底的疼痛,低沉着声音道:“但是,我喜欢千骨,会一直守着她。如今她容貌被毁,身负妖神之力,危机四伏,艰难重重,我更不能弃她不理她。轻水,希望你明白。”

轻水看着经过整整一年相处,他好不容易有所松动的越来越温柔的眼神,此刻又写满了坚定和不悔,知道他心意已决,不由得苦笑摇头。

“你可知道千骨的容貌为什么会毁么?是长留山的绝情池水,情越浓,伤越重。千骨能伤成那样,可见她爱得有多深。就算她喜欢的是别人,你也一点不在乎么?”

轩辕朗眼中闪过一阵惊讶和痛色,却依旧缓缓摇头:“我知道,她喜欢的人是白子画,太白山上我就已经隐隐猜到了。我只要她开心,其他的,我不在乎。”

轻水长叹一口气,眼神越发哀伤起来:“好,她不在乎,你不在乎,我也不在乎。那就一起等吧,等到有一天,我们之中有谁真的明白清醒过来。”

东方彧卿推门而入,看见花千骨眉头紧锁,一副不知如何是好的样子坐在床上。

“东方,我刚刚是不是说错话了?”

东方彧卿的笑容高深莫测:“没说错,你对感情的事比以往看得已经通透了许多,只是应对上,还欠些火候。你以为你毁容了,轩辕朗便会退却?你点醒他,他知道了自己的真实心意便能面对?你真心托付他,他就愿意和轻水在一起?感情的事,哪儿会这么容易?以轩辕朗的性格,适得其反也说不定。”

“那该怎么办?”花千骨顿时六神无主。

东方彧卿摸摸她的脑袋:“你自己都还顾不过来,不要再操心轻水的事了。她可比你成熟稳重多了,知道自己想要的是什么,也懂得应该怎么去争取。不像你,傻傻的,以为牺牲了自己的全部,就叫□□了?”

花千骨低下头:“这是我唯一能做的了。东方,小月在哪儿,我们什么时候去救他?”

“你伤还没好,等伤好了再说。”

花千骨撩起袖子:“你看,都愈合得差不多了。我们赶快准备一下吧,越快救他出来越好。时间剩得不多了,我这些天总是担惊受怕,夜夜都梦到小月哭着叫我,也不知道这一年他受了多少苦。”

东方彧卿叹气:“再急也得等明天啊,你先好好睡一觉。”

“我们两个偷偷去?”

“那是当然,明知道是陷阱,难道还多拉两个一起去送死么?”

“陷阱?”

“我和杀阡陌多次想要救他,再加上那么多人想争夺妖神之力,怎么会没有陷阱?再说摩严都已经知道你回来了,自然是布好了天罗地网,就等着你去救人了。可是就算是陷阱,也好过到行刑时正面交战,敌众我寡。所以这回,无论如何也得闯。”

“那你告诉我小月在哪儿,我一个人去,我有妖神之力,跑也跑得快一些。”

“傻瓜,我怎么会让你孤身犯险呢?更何况那些陷阱阵法不是光有力量就能硬闯的。你那么笨,没我从旁指导怎么行?摩严和仙界其他人我倒是都应付得来,怕就怕,白子画亲自动手……”

第109章镇魂血石

南无月被关押在九重天上,主要由北斗七星君看守。

花千骨在群仙宴上曾经见过他们两次,但是没打过招呼。他们七仙不喝酒不谈天,总是只顾着和南斗六星君下棋,十三人同时混战,经常仙宴都结束了好些天了,他们一局棋还没下完,战况之激烈可想而知。

他们的棋子都是天上的星星,可以锻炼出世上最好的兵器,当然也可以锻造出世上最坚固的牢笼。同时由他们所布下的北斗七星阵,更是万阵之源,乾坤难破。世上其他阵法大多由其衍生催发而来。

花千骨仰头极目远眺,天空虽漆黑一片,她却仍能透过层层阻隔,看到九重天上那七颗闪亮的星子。而小月,就在天枢、天璇、天玑、天权所围成的斗的正中央。

东方彧卿随着她的视线遥望北方天空,摸摸她的头抚平她的内心。

“我们出发吧。”

花千骨随手一指,招来一朵云,站了上去。东方彧卿脚下也慢慢有似云非云似雾非雾的云气腾起,不是仙术,反而有些像某种御使的透明生灵。

“能赶上我的速度么?”

“当然。”东方彧卿不假思索地点头笑道。

因为是直上九重天上,腾云比御剑更快也更稳一些。二人一前一后,眨眼便消失在天际。

风从头顶呼呼地吹来,速度太快,四周灰蒙蒙一片看不清楚。花千骨真气张开,丝毫不觉得寒冷,却仿佛身在大海之中,隐隐有一种阻碍和黏腻感。她一路上回忆着在墟洞中和小月在一起的日子,虽然时间不长,却是一点点看着他长大的,就像是浓缩的一生。

感情常常就是这样,哪怕只是刹那的相遇相知,瞬间的心暖心动,也值得人用一生去回忆和追寻,用一世去保护和守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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