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是这次,她就那样身子虚晃了一下,依旧安静地站着,挡在南无月面前,什么也没有做,也什么话也没有说。
南无月此时已经醒来,在竹染怀中哭成一团。东方彧卿站在远处看着她,唇边一抹哀伤的笑意。她宁肯死,也不愿对白子画拔剑么?
“再说一次,让开!”白子画面色苍白,横霜剑再度上前,抵在她的身上。她以为,自己一剑又一剑刺下去,刺到再下不了手之时,就会放过她和小月么?
“白子画!你是不是人?你有没有心?你明知道她……”斗阑干再看不下去,手中长剑挥舞,威极长劈。
白子画正无处发泄,两剑相击,地动山摇。
斗阑干怒气冲天,剑气横扫。白子画此时却心有旁骛,破绽百出。眼看斗阑干一剑刺来,他再躲不过去,眼前却白影一闪,花千骨已挡在他身前。
长剑没柄而入,直直穿通花千骨的腹部。斗阑干愣住了,没想到花千骨会使用妖神之力以那样快的速度替他挡下这一剑。她虽是神之身,虽然伤口会慢慢愈合不会死,可是,这就有了可以随意伤害自己的理由了么?
“丫头……”斗阑干手放开剑,想要去扶住她。
花千骨缓缓摇头,低声乞求:“不要……不要伤他……”
斗阑干心头一酸,已湿了眼眶,白子画如此对她,她这又是何苦?
白子画望着眼前熟悉的背影,小小的、单薄的,他曾对自己说,要尽自己最大努力去保护她、照顾她。却为何,一直是她在拼着命地救自己、保护自己?
没等反应过来,他看见自己的手再次举起了横霜剑,狠狠地从花千骨的背后插了进去。
空气中传来一阵轻轻的破碎声。
所有人都惊呆了,不明白眼前到底出了什么状况。
花千骨难以置信地缓缓低下头,看着胸前贯穿自己的横霜剑,手颤抖着慢慢伸入怀中,掏出了她无时无刻不贴身收藏好的宫铃。可是如今,犹如五彩水晶一般的透明铃铛已经碎作好几块。
横霜剑从她的后背直插入心脏,她的心碎了,宫铃也碎了。大脑混沌起来,力量一点点从体内流失,可是她知道自己死不了,就算心碎了,她还是死不了,她早就成了一个怪物,一个被天下唾弃的怪物,而如今,是一个行尸走肉的怪物。
可是,原来怪物也是会疼的,原来,心碎是这样疼的……
花千骨没有回头,只是慢慢弯下腰去,身上插着一前一后贯入的两把剑。她身子颤抖着,不知是哭还是笑。她从不知道,他是这样希望她死希望抹杀她的存在。她从不知道,原来心碎的感觉,是胜过销魂钉千百倍的疼痛。
白子画惊呆了,想要拔出剑又下不了手,只能缓缓退后,难以置信地看着自己的双手摇头。
不可能!不可能的!
白子画头一偏,双目如炬,灼灼怒视着不远处的摩严。果然看见他不屑一顾地冷笑着,还有蒙面躲在他身后心虚的幻夕颜。
白子画瞬间颓然无力,仿佛自己一向坚固的心也破了道口子,疼得他快不能呼吸。他想上前抱她在怀里,却竟内疚到再没胆量。
花千骨紧紧握住宫铃的碎片,头昏眼花踉踉跄跄往前走了两步,然后重重地摔倒在地,斗笠掉落,露出一张面目全非的脸来。
空气瞬间凝固,在场的人都吓得倒抽一口凉气。
绝情池水!
白子画此时大脑已是一片空白,耳边再听不到任何声音——
那年瑶池初见,她穿得破破烂烂,仰着脏兮兮的一张小脸,乞求的眼神望着他。
——你可不可以收我做徒弟?
那日绝情殿上,漫天飞雪,她赤着脚在雪中奔跑,脸上画了一只大乌龟。
那夜江中泛舟,她酒醉不醒,梦中时颦眉时甜笑,始终喃喃地叫着师父……
她爱笑,爱说话,爱做鬼脸,爱扯着他的衣角小声地撒娇,做错事了就睁着大眼睛可怜巴巴地看着他。
那么多年,她始终是孩子的脸,纯真的无瑕的,像晨雾中灿烂的夕颜花,素净的可爱的,像山坡上小小的蒲公英。
可是如今,那张曾永远定格、他熟悉得不能再熟悉的脸上,再也看不到她甜美的微笑,只剩满目疮痍。
白子画身子微微摇晃着扶住一旁的桃花树,慢慢地闭上了眼睛。
花千骨慌乱之下本能地想要遮掩,却早已痛得动弹不得。
——又被他看见了,还被天下人看见了。
羞惭和酸涩叫她无处容身。这样一个自己,此刻在别人眼中,一定是要多狼狈有多狼狈,要多恶心有多恶心吧。
东方彧卿冲到她身边,所有人都呆呆地站在原地,再没有人阻拦他。
他小心翼翼地扶起花千骨,像捧着一件千疮百孔、不断被摔碎又拼贴起来的瓷器。他已经无力再去愤怒了,他只是心疼,只是怜惜。他此生拼了命去呵护去守护的东西,却就这样一次次被别人摔个粉碎,扔在泥里。
“骨头,没事,没事的……”东方彧卿先从花千骨腹部将斗阑干的剑拔了出来,然后咬着牙继续拔白子画的剑。
花千骨身子一阵抽搐,喉咙里发出一声沙哑的带着奇怪破音的低吼,完全不似她平常干净清越的声线。
白子画的心再次狠狠地揪成一团,几乎快不能呼吸。
怪不得她刚刚一直蒙着面用内力说话,原来连嗓子都已经毁了。不用算不用猜他已经知道是怎么一回事,从师兄那日拿着绝情池水来试探他时他就应该知道……
白子画心头又惊又怒又痛,到最后,只剩下悲凉和内疚,毒药般大片大片地腐蚀开来。
销魂钉,断念剑,绝情水,她竟是那样,被无情地逐到蛮荒去的。
而他,却不知道?
而他,却不闻不问,坐视不理……
事到如今,他问自己,还能对她狠得下心下得了手么?
东方彧卿扯下斗笠上的面纱,想重新将她的脸蒙上。花千骨虚弱无力地笑着摇头,如今已经用不上了。她的脸无情地将她心底最丑陋的欲望轻易出卖于人前。她的秘密,再不是秘密……
东方彧卿看着她面色苍白近似透明,仿佛随时会在他手中消失一样。
“骨头别哭,不痛,有我在……”东方彧卿的声音微微有些哽咽了。自从白子画出现,他就知道一切已经结束。他明知道是必败无疑,自己命数已尽,无力回天,却终是自欺欺人地非要陪她走这一遭,终于发现,自己就算有能力保护她不受别人的伤害,又怎么有能力保护她不被白子画伤害?他没有输,输就输在,白子画对她太重要。
花千骨伤口上的血开始慢慢止住,肩上和腹上的伤都没有伤及要害,只是最后一剑穿心而过,怕是要很长一段时间才能完全愈合。
她一连受了三剑,每剑都是因为白子画,她体内的真气和妖力迅速流失,强撑着不让自己晕过去。却看见摩严手中凝结巨大光晕,用尽全力向他们俩打了过来,分明是半点活路都不肯给她留。
摩严的速度太快,斗阑干一反应过来立马飞身过去,仓促迎上,却被光波震开老远,刹那间摩严再次出手,惊天动地的一击,眨眼间已到东方彧卿和花千骨二人面前。幽若、轻水等人都吓得惊呼大叫。
“师兄!”白子画怒吼,他背着自己对小骨做了那么多事,就是当着自己的面也不肯放过她么?
白子画想要动手阻拦,却发现依旧被幻夕颜控制着,虽勉强能行动,却隐隐带了一种阻滞感,只是慢了半步,那几乎可以移山倒海的力量已到了花千骨面前。白子画知她被自己刺成重伤,生意全无,怕是有神之身也再难逃脱。粉身碎骨之下,妖力四溢,一不小心就是魂飞魄散。师兄竟是从一开始就打算借自己的手来杀她么?
花千骨疲倦地看着这一切,又痛又累,早已心力交瘁,死又未尝不是一种解脱……
仙界既已下口谕释放蛮荒众人就不会再反悔,杀阡陌已陷入昏迷,为了三界平衡,仙界不想再有战火死伤,妖魔其后应该也会安然无恙。如今唯一有危险的是南无月和东方彧卿,她慢慢闭上眼,打算至少在临死前耗尽所有能使用的妖神之力,将他们两人安全送离。妖神之力既然可以让不归砚拥有空间转移的能力,那么她应该也可以。
东方彧卿见她慢慢闭上眼睛,摩严那一击分明已无可回避地到了身后,却奇迹般地慢了下来,周围的空气犹如水波一样荡漾颤抖,时间的河流仿佛被冰封,只能迟缓地向前推进。
他的身体和南无月的身体发出诡异耀眼的彩光,双手开始变得透明,逐渐消失不见。
东方彧卿大惊失色,没想到她绝望心碎之下,竟然一意求死。
“骨头!不要这样!”他悲怆地大吼,伸手直往花千骨眉心点去。花千骨双目一睁,周围顿时恢复如常。摩严一击已到身后,再躲不过去。
“东方!”花千骨瞪大眼睛惊恐地望着他。
东方彧卿用尽全力将她抱在怀里,周身布满结界,同时飞快地用手捂住了她的眼睛。
“骨头,不要看!”
一声巨大的爆破轰鸣声,仿佛整个天都塌了下来。花千骨被东方彧卿捂住眼,只看到一片黑暗,然后就是一片血红,温暖的液体飞溅得她满脸,犹如画上的油彩,浓腻得快要滴下来。
不要看……
东方彧卿的余音在空中回荡不息,伴随着花千骨断人心肠的凄厉哭喊。
世界瞬间安静了,花千骨身体瑟瑟颤抖着,始终不敢睁开眼,白光尽散,她只听到周围一片惊恐的尖叫声,还有糖宝声嘶力竭地喊着爹爹。
已经碎过的心还会再碎一次么?
花千骨瘫倒在地,摊开双手,只觉得手中都是黏稠和血腥。那个刚刚用温暖环抱着她的人不知道去了哪儿,凉风吹来,她突然觉得好冷。一片桃花瓣飘落拂过她的鼻尖,痒痒的,她想笑,可是笑不出来,想哭,可是没有泪水……
能够想见东方彧卿死状之惨,他连到最后一刻都还不忘捂住她的眼,不忘对她说——不要看。
那是他能做到的对她最后的呵护和温柔。
她僵硬在那里,把眼闭得紧紧的。不看,不看,无论如何都不能看。如果视线里没有了东方,她宁愿瞎了眼睛也不要再看。
光是一个死她已肝肠寸断,眼睁睁三个字又叫她如何承担?
所有人都呆住了,连摩严都呆住了,他没想到东方彧卿一介凡人之躯,可以有那么强大的力量,更没想到他宁肯自己不得全尸也不要花千骨伤到一分一毫。
白子画垂下眼眸,心头一片冰凉。如果说看见杀阡陌和小骨深吻于人前,他还不明白自己的怒火和不甘到底是什么。如今,他知道了……
那个男人,竟可以为小骨做到那样么?
想起东方彧卿临死前望着自己哀求的眼神,温暖如煦日却又高洁如青莲,或许,那是一向无所不能的他平生唯一一次求人吧。而依然是为了小骨,他竟然细心温柔到,她心底的每一分痛楚每一分柔软都照顾到了,就连死都不例外。
白子画轻叹一口气,双手结印,慢慢聚拢东方彧卿四散的肉身和魂魄,将周围的血迹一点点小心抹去……
东方彧卿银色仿如虚幻的身影再次凝结成形。
“骨头……”东方彧卿轻唤,伸出手想要触碰她的面颊,却碎作晶莹的无数片,然后又拼合在一起。
花千骨难以置信地摇着头,依旧死死地紧闭双眼。
“骨头……可以看了,看着我……”再不看,就没有时间了。
花千骨这才慢慢张开满是血丝的眼,直直地盯着他,眨也不敢眨,仿佛只要再一闭上,东方就再也不见了。
不是幻觉,不是幻觉……她一遍一遍地对自己说。
“骨头,不要死,听我的话,不要死。就算这世上没人爱你,你也要好好爱自己……”
花千骨哭着摇头,想紧紧抱住他,却只触碰到一堆晶莹的碎片。
“等着我,我一定会回来的,不要怕,相信我……”
“不要,我不要……”
听着东方彧卿的声音越来越小,再维持不了形态,开始在风中飘散。此刻的花千骨,疯狂伸出手想要抱住他,绝望地哭喊着,无助得像一个孩子。
东方彧卿苦苦一笑:“骨头,这天上地下,六界之内,没有一件事逃得过我的计算,唯一没想到的是,我居然会爱上你。这千世轮回、万载孤寂,我早已厌倦,唯这一世,我不想走,也舍不得,想一点点看着你长大。可惜,我等不到了……”
犹如清风拂过草原,东方彧卿的身体渐渐化为无数的光点。
花千骨勉强想要站起身来追逐,却又踉跄着摔倒在地,艰难地拖着身体在地上爬行。心上的伤口再次裂开,鲜血汩汩流出。
“不要,不要这样对我!求求你东方!你不是要我救了小月之后和你一起走,再不问这人间世事,你也再不做异朽阁主了么?我答应你我答应你!我们以后永远在一起,再也不分开!求你不要走!不要抛下我!东方——”
花千骨无力地蜷缩成一团哭喊着,只是东方彧卿再也听不到了。
白子画心头一片荒凉悲哀,不论这一切东方彧卿知与不知、料得到或料不到,他的死,都给了他最后的成全。而自己,在小骨心里,除了痛,就再也没留下什么。
摩严双拳紧握,语调不忿中又隐含轻蔑。
“既然阳寿已尽,何必逆天而行,非要死在我的浮尘断之下?这妖孽到底给你们灌了什么迷魂汤,一个是这样,两个也是这样?”
竹染看着眼前这一幕,将已在自己怀中哭到沙哑的南无月抱得更紧。经历杀阡陌还有东方彧卿的这些事,他似乎也迷惘了,怎么想也想不明白。
东方彧卿怎会不知,摩严最厉害的这招浮尘断,从四肢到百骸,从皮肉到筋骨,一点点断裂破碎,身体仿佛被放在绞肉机里一般,死状极其痛苦极其恐怖。
可他不但含笑赴死,甚至到临死前惦记的都还是会不会因此吓坏了花千骨,让她不要睁眼,并求得一个体面,没有让花千骨的心因为他而再碎一次。可是他或许太低估了自己在花千骨心底有多重要了。
花千骨呆呆地喃喃着:“阳寿已尽,怎么会……”
白子画眉间尽是悲悯,缓言道:“东方彧卿向来世借了五年寿,来换今生多陪你一年。因为之前他跟异朽阁已签下契约,哪怕逆天改命、六界尽毁也要接你出蛮荒,下场是……世世早夭、不得好死。”
花千骨的脑子嗡的一下,再次呆住了,目光空洞,一动不动坐在地上,没有半点生气,如同尸体。她张开双手,看着掌心晶莹的碎片如蒲公英一样慢慢飘向空中,然后消失得无影无踪。
白子画看着她,满是心痛与不忍,低声叹道:
“爱别离,怨憎会,撒手西归,全无是类。不过是满眼空花,一片虚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