A+A-

花千骨站在他身后,并不能看到他的目光瞬息万变,只是觉得世界上的所有光芒都汇聚在师父一个人身上,一切美好得像梦一样。而哪怕只是梦,她也愿意永远都不醒过来。

五十五万九千二百二十二、五十五万九千二百二十三、五十五万九千二百二

十四……

按花千骨的时间来算,白子画在这个梦里已经过了有一个多月了。而按照外面的时间来算,不加上起初白子画昏迷不醒的那段时间,也已经过了好几天。

这段时间里,白子画找遍了每一座岛的每一个角落,但始终找不到殓梦花。这就等于没有了打开梦境出口的钥匙,就算花千骨睡着,也无济于事。

其间,糖宝、轻水、落十一、朔风等人全都出现过,然后又离开。绝情殿里依旧只有他们师徒二人。每个人都还是他们曾经的样子,不过,让白子画有些吃惊的是,杀阡陌在花千骨的梦境里完全是个女子,还有胸,绝色倾城,妩媚动人……看到他的模样的时候,白子画差点忍俊不禁。东方彧卿依然只是普通书生,不是异朽阁主。

白子画问东方彧卿,看见花千骨梦里自己的投射有何感想。

东方彧卿笑言:“我只是没想到,原来在骨头心里,我这么帅、这么好看啊。”

的确,白子画也承认,梦境里没有太阳,东方彧卿就仿佛是这个世界的太阳,是最中心的发热源。他整个人都散发着淡淡的温柔和煦的微光,让人一看就暖到了骨子里。他一直关爱地注视着花千骨,眼神里满是宠溺。花千骨在他的陪伴下总是自在又欢欣,那是种连他这个做师父的也给不了的、单纯的、满满的幸福。

白子画明白了为什么骨头哪怕最后知道了东方彧卿的真实身份,猜到了一切的起因和缘由,还依然愿意相信他,也从不怨他。在那一刻,东方彧卿心中万世累积的冰墙轰然倒塌。

白子画竟突然对他心生羡慕,他也想看看花千骨梦境中自己的投射,但始终未曾出现过,可能因为自己已经进入,所以再没有投射的必要。

就在这时,白子画突然感受到一阵强烈的不安,是从东方彧卿那里传来的。

“怎么了?”

东方彧卿的神识飘忽不定,声音在他耳边突然变得忽大忽小。

“出了一点小麻烦,我必须提前醒来了。”

“什么麻烦?”

“放心,没有什么是我解决不了的。我要强行出梦,你可能会有些难受。”

白子画紧握双拳,突然感觉到一阵钻心剧痛。

“这些天你虽然全力在寻找,但是我知道,你从内心深处根本就不想找到殓梦花。如果连你自己都不想离开这个梦境,那你们又怎么能离得开呢?”

白子画听完脸色一变。

“不要流连,要记住,真正的小骨还在蛮荒苦苦等着你——”

东方彧卿的声音越来越远,最后消失殆尽。

“师父,你怎么了?”

花千骨见白子画脸色苍白,连忙将他扶到榻上休息。

“我没事。”白子画陷入了沉思,未发觉花千骨看着他,看着床榻,似乎想起了什么,脸一下子红了。

白子画仔细思考东方彧卿离开前说的话。的确,或许自己也不想离开这个美好的梦境,回到已失去小骨的冰冷现实中吧。他看着窗外,长长地叹了一口气,然后凝望着花千骨。

“小骨,师父有一件事,必须要跟你说。”

花千骨仿佛察觉到了什么,勉强挤出一丝笑容。

“天色已晚,师父你早点休息吧,有什么事明天再说。”

话音刚落,窗外已风云色变,晚霞千里,浮光跃金,下一个瞬间又隐于黑夜,空中看不见繁星,却有萤光飞舞的水母、蝴蝶、飞鸟和游鱼。

花千骨转身欲走,白子画抓住她的手臂。

“小骨,梦再美,也有醒来的时候。”

万籁俱寂。

花千骨没有回头,声音却陡然变得冷清空洞。

“师父,我们在这里,不会被蛮荒、被妖神之力、被任何人、被任何无法挽回的错分开,不好么?”

“好,可这一切都不是真的。”

花千骨回过头来,泫然欲泣:“师父,你还是不肯原谅我?”

白子画平静地望着她:“小骨,如果你真的认为自己所做的没错,也毫不后悔,那你就需要自己先原谅自己。”

不能再继续绝望消沉,要努力活下去,这才是他白子画的徒弟。

“师父……”

花千骨突然回身,紧紧地抱住了他。

她错了,她怎么会没错?从爱上他开始,她就错了。一步错,步步错。

花千骨突然哭了起来,那么久的委屈和悲伤,都化作成串的泪珠往下落。可是,哪怕情绪再崩溃,她也努力维持着这个世界的完整。白子画不明白,这个世界对她而言,跟其他的世界不一样,跟所有的都不同,这是她最初的美好,是她愿意牺牲一切去凝固的瞬间。

白子画被她抱住,有些错愕,但看着她哭,又无比欣慰。至少在梦中,她终于可以肆意欢笑流泪了。

白子画伸出手,第一次或许也是唯一一次替她擦去脸上的泪水。泪水烫得几乎灼伤了他的皮肤。

花千骨哭得更伤心了,她埋头在他颈项间,泪水几乎湿透他的衣服。

“师父……”

花千骨突然想起那一夜他吸她的血,吻她的唇,不由得情动,壮着从未有过的胆子亲了上去。白子画轻叹一声,微微偏头,吻落在他的嘴角。

这不是他的错觉,梦中的小骨的确比现实中任性许多。或许只有在这里,她才能做一直想做的事,要想要的东西,做想做的自己。

可是……

“不可以,小骨。”

他要怎么跟她说这样是错的,是连想都不能想的事情?

花千骨委屈地看着白子画。

“师父,你不是说这只是我做的一个梦么?”

白子画摇了摇头,声音依旧清冷无比:“梦里也不可以。小骨,你永远都是师父的徒儿。”

花千骨怔怔地后退,苦笑一声,笑声像一滴水珠打在空荡的洞穴里,在空气中溅起涟漪。他说梦里也不可以。就算梦里她也不可以对他抱有任何绮念,否则便是大逆不道,罔顾伦常。

各种往事蜂拥而至,她开始一点点想起,想起白子画一剑剑刺下断念有多痛,想起绝情池水烧肉蚀骨有多痛。可是她并不害怕,她害怕的是孤孤单单留在蛮荒,害怕师父不要她了!

白子画看着花千骨颤抖的双肩,知道她已明白了一切,明白了一切都是假的。但是,让他没想到的是,四周出人意料的平静,世界没有再次坍塌,什么都没有发生,只是粉色的桃花瓣已变成了鲜红色,犹如用血浸染过,飘得满天都是。

“小骨,把殓梦花给师父。”

“如果我不给呢?如果……我要把你困在这里一生一世呢?”花千骨凄然一笑,“反正我也快死了,反正我也见不到你了!”

“不许胡说!”白子画忍不住大声呵斥,他看着花千骨的眼睛一字一句地说道,“师父不会留你在蛮荒,师父一定会想办法救你。所以,你也不能放弃!”

花千骨摇头,就算她出了蛮荒又如何呢?师父眼睁睁看着她被泼绝情池水,已经知道了她隐藏最深的秘密。师父不会再要她了,她只是师父的耻辱罢了。

如今,师父也不想留在这里,那么,就让这个世界毁灭好了!

花千骨挥挥衣袖,漫天飘飞的粉红色花瓣枯萎凋零,一座座小岛开始分崩离析。

白子画看着周围塌陷毁灭,竟也不由得呼吸一窒。绝情殿上的一切对他来说同样重要,只是她或许永远都不会了解。她崩溃了的世界,又何尝不是他的?

“小骨,住手!”

花千骨苦笑着摇头:“你放心,我会带你进入下一个梦境,找到你想要的东西。”

花千骨闭目凝神,再一睁眼,只剩下四片花瓣的殓梦花瞬间出现在她手上。然后,花千骨便毅然决然地从绝情殿露风石上纵身一跃,衣袂翩跹,犹如蝴蝶,一头扎入海中。

“小骨!”白子画紧接着跳了下去。

花千骨闭上眼睛,在他下方缓缓下坠,像盛开至荼蘼的花。他努力向她伸出手,却终究什么也没有握住。

世界一片白光,他再次从海底跃出,掉入空中。

东方彧卿一边咯血,一边从梦中醒来,身体还在不断抽搐。

朽卫上前来按住他。

“阁主!”

东方彧卿眼神空洞,犹如丧失了灵魂,很久之后,眼睛才一点点亮起光来。

他看着朽卫,声音沙哑地说道:“出了什么事?我说过,除非十万火急,否则决不能把我从梦中唤醒。”正说着,已听到门外巨石轰鸣,犹如山崩地裂。

东方彧卿走出去,站在二楼的阳台上,可以看见前面不远处的庭院中乌云压顶,电闪雷鸣,是摩严、笙箫默正在强行破阵。

朽卫语气冰冷:“阁主,此二人擅闯异朽阁,如果我等再无动作,他们很快就会闯破阵法。一旦发动,他们二人必定死在阵中。鉴于二人的身份,还有跟白子画的关系,属下无法裁决,故而惊醒阁主。”

东方彧卿远远看着他们,心里是有些生气,因为他们害得他白白浪费了一片殓梦花花瓣,原本他还可以远远地多看骨头一阵的。东方彧卿无奈地长叹一口气,挥了挥手,阵法瞬间解除。

摩严和笙箫默来到他面前。

二人的修为仅在白子画之下,放眼六界都难逢敌手。然而,联手闯入异朽阁还是让他们吃了不少苦头,摩严更是受了重伤。

“异朽君,把我师弟交出来!”

摩严再三逼问笙箫默,得知白子画来了异朽阁,再加上白子画多日不回,他早就乱了分寸,誓要硬闯。笙箫默阻拦不住,只好也跟随他闯了进来。

东方彧卿彬彬有礼:“世尊、儒尊驾到,有失远迎。尊上此刻正在屋内,不过不便打扰。”

摩严一听,疾奔入屋内,看到白子画紧闭双目,躺在榻上,不禁面色一变。

“师弟!”

东方彧卿的身体还未从神魂脱离中恢复,一直在旁边咳嗽个不停。

“尊上没有大碍,只是入了别人的梦,相信不用多时就会醒来。”

摩严探查了一下白子画的脉象,又见他手里拿着殓梦花,心知东方彧卿所说不假,这才松下一口气来。然而,随即又不由得怒从心来。

“他来异朽阁,难道就是为了交换殓梦花,进入花千骨的梦境?”

“正是。”

“真是胡闹!难道不知道这有多危险么?”摩严气血上涌,加上重伤,差点晕过去。

笙箫默连忙扶住他:“大师兄,掌门师兄自有他的打算。”

摩严难以置信地摇头:“他竟为了那个孽徒做到这等地步……”突然想到什么,摩严瞪视着东方彧卿:“他跟异朽阁交换了什么?”

东方彧卿笑着摇头:“抱歉,这是尊上与异朽阁之间的秘密,不能告知他人。”

“你!”摩严气得想要对东方彧卿出手,东方彧卿巍然不动,笙箫默连忙将摩严按住。

“师兄还在梦里!”

摩严这才勉强冷静下来,现在子画的安危才是最重要的。自从他中了毒,花千骨盗了神器,长留的一切就越来越乱套。不对,从花千骨入门那天起,一切就已经逐渐失控。

“他什么时候才能醒?”

“等这殓梦花的花瓣落完,尊上找到了他想要的东西,自然就会醒来。”

正说着,只见殓梦花陡然发出一阵光来,第四片花瓣飘然掉落。

第四瓣

周围人声鼎沸,车水马龙。

白子画站在人群中央,四处寻觅,但没有花千骨的踪迹。

一百三十二万七千三百九十五、一百三十二万七千三百九十六、一百三十二万七

千三百九十七……

上空阴云密布,遮住了海天。周围异常真实,如果不是内心一直在计数,白子画真的会怀疑自己是不是已经从梦里醒过来了,此刻正站在一条普普通通的大街上。

虽然是普通的镇子,但这个梦跟第一个梦大有不同。第一个梦并不按世间既有规律构建,四时混乱,空间颠倒,人物繁杂,所谓的稳定只是表面现象。而这个世界,完全是对现实的真实还原。只是这些都不重要,重要的是殓梦花在哪儿,遗神书在哪儿,小骨在哪儿。

白子画在附近一连找了好些天,这里连白天和黑夜的时间都完全与他的计时同步,并没有飞跃和快进。

这让白子画变得有些焦躁,这意味着他和小骨同时昏迷了很多天了。对他来说,身体有异朽阁照看。但对小骨来说,在蛮荒失去意识就意味着危险,时间一久,就算是哼唧兽,也很难护她周全。但还好的是,梦境到现在并没有坍塌,这至少说明小骨还活着,验生石还亮着。

一连又找了几天,这个世界太真实、太广阔,而小骨如果存心不想让他找到的话,他便犹如大海捞针。

白子画站在街上,沉下心来,想要寻到蛛丝马迹。突然,他发现,店铺里卖的糕点只有花千骨喜欢的味道。他微微扬起眉梢,突然反应过来,其实小骨就是这个世界,这个世界到处都是小骨,街上的每一个人,都是小骨的耳朵、眼睛和喉舌。

白子画站在原地,用并不大的声音说道:

“小骨,出来,不要让师父找不到你……”

这个世界静止了半秒,街上行人匆匆的脚步同时僵了刹那,随即一切又恢复如常。

然后,白子画看见了花千骨。

她穿越人群而来,穿着粗布麻衣,面露微笑,手里牵了一个小女孩,正一边逛街,一边说话。她身边伴了一个男子,手里牵了一个小男孩。男子不时在她耳边私语着什么。小女孩走不动了,抱着男子的腿,他便把她抱到肩上,让她骑在脖子上。

小女孩高兴地挥舞着双手,小男孩则拉着花千骨的手,指着旁边的糖葫芦,嚷着要买。

白子画怔在当场,以至于他们一家四口拿着糖葫芦,从他身边擦肩而过的时候,白子画一动不动。花千骨好像完全不认识他一样,从他身边走过,一只手还拉着别的男人。

白子画觉得背脊有些发凉。

原来,这就是她这一次的梦,她不想爱他了,她想像一个平常人一样嫁人成亲,拥有一双儿女,安乐地度过一生。

可是,怎么能够……

“小骨!”

他一声呼唤,花千骨慢慢转过身来,奇怪地看着他。一家人也都跟着转过身来,白子画发现他们的模样已与方才不同。

或许对花千骨来说,她只是想要这样一个家,但并不十分确定她会嫁的人、会有的孩子到底是什么样子。

“这一切只是你的梦而已,跟师父走!”然而,花千骨依然一脸迷惑地看着他,又看看自己的丈夫,无奈地摇摇头,就要转身离去。

白子画的心不由得一沉,他以为她还记得自己叫小骨,至少还保留了一丝理智。但显然,她入梦已经太深,宁肯自欺欺人。

白子画的横霜剑瞬间出鞘,他手持利剑,对着一家四口。他知道花千骨已忘掉一切,只有斩除这些幻影,或许能让她清醒。

感受到他的杀意,花千骨防范心起。瞬间,街上的所有人都停止了行动,整齐划一地转向白子画,向他发动了攻击。然而,花千骨的招数法术都是他亲传,这世上没有人比他更了解自己的徒弟,他怎么会破解不了呢?

当白子画轻而易举地击破众人,剑到眼前时,花千骨惊慌失措地挡在丈夫和一双儿女身前,眼睛里满是惊慌和哀求。

白子画从未如此艰难地举剑,他从来不是心软的人,当初面对花千骨都能下得去手,何况现在只是一些魔障幻影。可是,内心深处的某个角落,让他此次的剑举得从未有过的心虚。

  1. 上一章
  2. 目录
  3. 下一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