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但对仙祠执掌者来说,众生幻海才是眼前的正事,神族的因缘不在海中酝酿,一旦擅闯,便可能生出不该存于世的虚幻孽缘,届时触动天之道降罚,才是糟糕至极。

“给他递信有个屁用!”雍和元君压低声音,“不如你我耗些神力,躲过这场无妄之灾。”

月老立即明白了她的意思。

神族可以消耗神力从众生幻海中换取些许因缘,当年延维帝君下界前,便不知用七成神力换了什么,雍和是想学他,消耗神力换取三个神族不生幻缘。

然而较真起来,此举和剔除障火一样,天界律法约束甚严,月老轻道:“这众目睽睽的……”

一语未了,急性的雍和元君长袖一甩,磅礴的神力汹涌而出,不远处的源明帝君竟被推了个趔趄。

“众生幻海是仙祠执掌者管辖地,无关闲杂者速速离开!”雍和元君厉声呵斥,“不要让本元君说第二遍!”

神官们见源明帝君好似魂游天外,不由劝道:“帝君,众生幻海生祸,多留无益。”

源明帝君蹙眉盯着起伏的海水看了半日,直到神官们又催促了几声,他才轻叹:“也罢……先走吧。”

雍和元君乜斜着眼睛看他们腾云飞远,长袖又是一挥,高声吩咐:“入海的继续捞!其余侍者们守在一里外,谁也别放进来!”

月老利落地布下结界屏障,一面道:“那书精……吉灯少君是关键,先将她安顿好。”

身为红线仙祠执掌神尊,他一眼就看出两位少司寇围绕吉灯少君的暗潮汹涌,他们若生幻缘,必然牵扯上她,只要让她游离在外,便兴不起什么大祸。

混沌周天大阵的幽幽青光摇曳而起,雍和元君推指排算了一阵,道:“本元君四成神力足以换她不生幻缘。”

她将神力投入海水,不过片刻,却见滔天巨浪奔涌,神力竟被硬生生推了回来。

“怎么回事?”雍和元君大急,“四成还不够?”

月老见她焦躁难安,只怕失了章法,当即拦住道:“让老朽来。”

吉灯少君经历奇诡,多半神力难以算准,倒是祝玄可以试试。

月老凝神排算良久,唤起神力投入海中,下一刻便同样被巨浪推了回来,他不由错愕万分,忽听身后响起池滢的声音:“二位神尊,有礼了。”

雍和元君大吃一惊,急急转身:“你怎么进来的?”

池滢淡道:“我一直藏在暗处,想是二位心神烦乱,未曾发觉。我原不想惊扰二位,但你们既然不管季疆神君,不如让我来。”

她竟像是在指责他们厚此薄彼,雍和元君登时大怒,还未来得及发作,月老已开口道:“恕老朽直言,你虽有帝君之名,却无帝君之能,不过是添乱而已。”

他甚少这般言辞犀利,池滢并未生气:“您说的对,我自然要多付出一些。”

她缓缓捋起右边长袖,露出枯木般的右臂:“用我所有的青鸾火来换。”

这下不只月老,雍和元君也震惊了:“所有的?那你……”

青鸾族的神术都要仰仗青鸾火,没有了火,她这个青鸾帝君与摆设有什么区别?

池滢淡道:“区区青鸾火而已,时候不早,二位等得,我却等不得了,劳烦元君让一让。”

她闪身进入混沌周天大阵,苍翠的青鸾火在枯槁的右臂上熊熊燃起,一下逼退雍和元君,漫天漫地的青鸾火毫不犹豫倾泻入海。

这次没有巨浪推回,池滢心头一松,目中掠过一丝笑意。

玉清园发生的一切犹历历在目,书精变成吉光神兽,把季疆踏于蹄下的那一幕如此熟悉,一瞬间就唤起她幼年时的久远回忆,她也忽然间醒悟到,季疆身上那若有若无的熟悉感究竟是什么。

青鸾族的池滢公主与天帝太子重羲是最亲密的儿时玩伴,只是吉灯少君殒命后,重羲便被天帝关进秋晖园,从此池滢再也没见过他,后来大劫降临,都说重羲已陨灭其中,她还为此哭过好一阵子。

莫非他没有陨灭?这个假设十分荒诞,然而吉灯少君都能重获新生,重羲为何不能?

池滢一下便接受了这个假设,自顾自地雀跃不已。

绚烂的火光中,月老的声音响起,语气慎重:“帝君,青鸾火交出去,再无反悔余地。何况,强求不是好事。”

这可真是久违的告诫,以前每回来红线仙祠闹事,月老都会说这句“强求不是好事”。

池滢笑了笑:“我就喜欢强求。”

她心里很清楚,季疆做的一切未必是为了她。

青鸾族飞来横祸那天,他救下她只怕是为了给源明帝君添堵,顺便制衡;将假太子和乙槐切成碎片的那条奇异黑龙多半是他驱使仙兔弄出来的,而仙兔则是他从自己手里骗走的。

季疆或许有什么不可言说的私心,又或许有什么阴谋诡计在筹划,可那又如何?季疆的私心属于季疆,池滢只在乎池滢的想法。

就好像知道复仇该慢慢来,可她不乐意这样选,对她来说,知道什么与选择什么从来不是一回事。

她现在要季疆不生幻缘,不受天罚,至于之后的事,之后再说。

最后一缕火光被海水吞噬,清朗的风声呼啸了一阵,是交换成功的预兆。

“我成了。”池滢傲然瞥过雍和元君与月老,苍白的面上现出志得意满的笑,“倒也并不难,告辞。”

雍和元君不可思议地瞪着她的背影,半晌说不出话。

青鸾族遭遇横祸后,昔日任性妄为的公主好似变了不少,可本质上的东西却一点没变,还是会为了达成目的不顾一切,不惜代价,用所有青鸾火换季疆无恙,她当真一个顿没打地做成了,简直可谓疯狂。

月老长叹一声:“也是各有各的缘法……罢了,时候确实不早,我们再试试。”

可无论尝试多少次,无论唤起多少神力,都会被巨浪一次次推回,眼看夜色笼罩海岸,在众生幻海里泡那么久,就是天帝也该生出幻缘了,何况是原本就有暧昧的祝玄与吉灯少君。

幻缘若生,天道降罚便在所难免,只看轻重罢了。

雍和元君面色铁青,嘶声道:“到底什么缘故?为什么那个青鸾族的能做成?”

见多识广如月老也无法回答这个问题,他的眉头几乎拧成结,良久方叹道:“多派些侍者下去,早点捞上来吧。”

*

肃霜醒来时,冰冷的雨水正一颗颗落在鼻尖上。

视界被密密麻麻的银流苏遮挡,隔着流苏缝隙,只见雨线如幕,砸得对面那株桑树叶片一刻不得停。

银流苏又沉又冷,还干扰视线,着实难受得紧,肃霜刚一把撩开,便想起师尊的交代,她的眼睛还没长出来,下界山神土地吓不得,若叫他们见着她的怪样,指不定生出什么麻烦。

她只得一把再将银流苏按回去。

总觉有什么地方不对,却说不清到底哪里不对。

肃霜用袖子擦拭脸上的雨水,一面缓缓四顾,此处山景浓丽,花树成堆,熟悉又陌生——对了,是萧陵山,师尊刚把洞天搬来附近没几天,她还不太熟悉,在山间迷了路,偏生又下起大雨,只好一边躲雨一边等师尊来找。

“为什么要等他来找?我又不是看不见……”

肃霜满心疑惑地嘀咕着起身,正要钻进雨幕,忽听头顶响起一个清朗的声音:“喂,这里是萧陵山?”

没来由的,那声音像是一粒看不见的火点落在心上,烫得它急急跳动起来,肃霜骤然抬头,望见一道玄黑身影藏在嫩绿枝叶间。

那是个身量颇高的男人……不,有妖气,是个妖,他头顶一对漆黑犬耳竖得笔直,两只眼盯着她一眨不眨。

“回答呢?”等了一会儿没见应声,他立即不耐烦起来。

小兔子般莫名蹦跶的心跳一下被冷水泼得安静无比,肃霜摇了摇头:“这里不是,往南走一千里才是萧陵山。”

没礼貌的妖怪,慢慢找去吧。

她转身奔进雨幕,没走一会儿,却见那犬妖无声无息不远不近跟在自己身侧三尺处。

方才离得远,这时才看清他的模样,果然身量颇高,一身窄袖长衣更衬得身姿挺拔如松,然而他的脸从下巴到额头布满了密密麻麻的伤疤,有的是新伤,有的是旧伤,唯有那双眼异常清亮干净,浓密的睫毛似一道墨线划去眼尾。

肃霜猛然停下脚步:“你跟着我干嘛?”

犬妖的语气听不出喜怒:“这里就是萧陵山,你骗我。”

“谁说的?我又不认识你,无冤无仇,干嘛骗你?”

“我就是知道你骗我。”

犬妖手腕忽然一转,只听“唰”一声闷响,他也不知从哪里抽出根漆黑长鞭,在泥泞的山道上砸出道狭长深邃的坑来。

肃霜捂着脸当场开始嘤嘤:“我错了我只是个眼睛还没长好无依无靠可怜弱小的睁眼瞎……”

待她一串嘤嘤念完,犬妖才慢悠悠说道:“你不像睁眼瞎。”

说罢,他手腕又是一抖,长鞭从坑里卷出一只血肉模糊的小妖,被他三两下抽得粉碎,他浑不在意地给她简洁解释了一句:“是追着我来的。”

面覆银流苏的奇怪少女还张着嘴,说不好是害怕还是错愕,那模样倒有些好笑。

犬妖收起长鞭,上前几步低头嗅了嗅,头顶的漆黑犬妖微微一晃,视线落在那片摇曳的银流苏上,问道:“我怎么闻不出你的味道?你是什么?野草精?泥块精?”

肃霜默然望着他,此刻他像个好奇又纯善的少年郎,跟刚才那利落干脆下杀手的简直不是一个妖。

半天没等到回答,犬妖又不耐烦起来:“回答呢?”

肃霜清了清嗓子:“我什么精也不是,倒是狐妖大人你……”

“是犬妖。”他瞥了她一眼,“什么大人?别跟我矫揉造作装模作样。”

肃霜只觉骨头缝里的不爽与不服都在噼里啪啦争先恐后往外钻,笑着问道:“你是不是一路被揍过来的?”

“什么意……”

“这么刻薄无礼还是打得太轻!瞧你鼻青脸肿的,臭狗狂什么!”

肃霜飞快说完,闪电也没她快,腾云一下便飞得不见影,不一会儿便落在洞天前,不想洞天石门紧闭,怎么推都纹丝不动——不好!肯定是师尊出来找她,给大门上了封印术!

她愣了片刻,只听犬妖的声音骤然响起:“这里就是延维帝君的洞天?你是他弟子?”

肃霜反应奇快,拔腿便跑,冷不丁漆黑的长鞭“咻”一下将她从头到脚捆了个结实。

风裹着雨的湿气扑在脸上,夹杂着若有若无的血腥味,一只手掐住她的脑壳朝后转,犬妖垂头看她:“怪不得,你也挺狂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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