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不确定青华丹对妖有没有用,至少我看你的伤是没了。”
肃霜还在说,一面推过来一只木匣,里面药香四溢,灵力翻滚,足排了一列五六颗罕见的灵丹妙药。
“要是还有什么不对劲,这里面的丹药自己挑着吃,吃到你彻底好。”她微微一笑,大方极了。
犬妖看了看木匣里的灵丹妙药,随便一颗用凡人的话来说都是“价值连城”,他再看看肃霜,她正把装了他一半钱财的小布袋使劲往袖子深处塞。
“回答呢?”她跟这三个字特别过不去,逮着机会就说。
犬妖长长舒了口气,利落地翻身坐起,扫视一圈,只见竹屋简雅,更兼灵气浓郁,这里是洞天之中。
他盖好木匣,反手推回去,忽然问:“延维帝君知道你会几百两凡人钱就给出灵丹妙药吗?”
不等回答,他又从怀中掏出一只玉匣:“怎么不拿这个?”
身为延维帝君的弟子,不可能不晓得水玉才是最贵重的,竟然盯着凡人钱不放,真是奇怪至极。
肃霜耸了耸肩膀:“我又不炼丹,再说了,你有事求师尊吧?水玉肯定是给他的,我拿走了,你岂不是白打这么多天的架?”
犬妖深深看了她一眼:“你要凡人钱做什么?”
又是问话,他好像就不爱一本正经有问有答,不过总归不是个坏东西,肃霜还是很有跟他说话的兴头,她独个儿在藏宝库待了太久,出来遇到师尊又是个惜字如金的,可憋坏她了。
“听说凡人聚集的地方都要用钱,不是有句话叫‘有钱能使鬼推磨’?”肃霜滔滔不绝,“我还没在凡人的村落城镇逛过,找机会一定去山下玩玩。”
犬妖又看了她一眼:“帝君知道你守着金山却朝沙堆流口水么?”
这说的什么话?他就算不是坏东西,也不是好东西!她可是救了他!可他醒过来到现在一句正经的感谢没有,那个眼神什么意思?嫌弃她?瞧他这满脸疤,被揍肯定不冤,她现在也想给他几拳。
肃霜恼火,一把拉开房门:“没事了你就走吧!再打架躲远些,别叫我看见。”
“应当不会再打了。”犬妖将玉匣往小案上一放,语气里反而多了一丝轻快,“你说的对,水玉确实是要送给延维帝君,早送晚送没区别,放洞天比我装在身上要好。”
他对肃霜“拿走不然归我了”的嘤嘤嗡嗡充耳不闻,慢吞吞捡起干瘪的荷包,指尖一晃,那些堆得整整齐齐的铜板银块银票重新钻回去,荷包兔子似的蹦起来,稳稳当当落在肃霜手上。
“我的命可没那么不值钱。”犬妖终于友善了一回,颇认真地看着她,“你只管花,凡人钱有的是。”
肃霜盯着他看了片刻,再捻着兰花指把荷包拎高微微晃,忽然道:“不够。”
犬妖眉梢微扬,却听她又道:“我要听你的谢谢。”
道谢并不烫嘴,但被她半开玩笑地讨要,就变得异常烫嘴,真有谢意说出来好像也会变成玩笑,他的感谢也很值钱的。
犬妖“呵”地一笑,起身便走,冷不丁肃霜穿花蝴蝶似的奔到面前,把手放在耳朵边,笑眯眯地问:“说了没?”
原来她唇畔有两只小小的梨涡,一凹进去便好似盛满娇俏,细密的银流苏晃晃悠悠,衬得鼻梁上那点小痣莫名引人遐思。
像一只柔软的小钩子在心上勾了一下,犬妖别过脑袋:“说了。”
他绕过她,径自往洞天石门走,便听她脚步轻盈地追着,连声道:“说什么了?你根本没说!”
“说了,你没听见。”
犬妖推开石门,下了几级台阶,那追逐的轻盈脚步停在了门口。
“喂,臭狗!”她叫他,好像在生气,可细细听来,却并没有。
“你明天还洗台阶吗?”她问。
不打架流血自然不会洗了,可她的问话似乎也不是字面上的意思。
犬妖回过头,满眼的桃红柳绿,幽深的神明洞天藏在曲折的青石台阶后,用银流苏蒙着眼睛的仙丹站在那儿,仿佛无忧无虑,又仿佛无比寂寞。
难以言说的情绪丝丝翻卷,他往回走了几步:“不要叫我臭狗。”
“还有,”他补了一句,“明天的事明天再说,今天还没过完,你出来吗?”
肃霜一愣,却见他掸了掸血迹斑斑的衣裳,又把身体转过去,摆出毫不在意就是随口一问的架势:“你不是一次都没去过凡人村镇?正好我去客栈换衣裳,顺便带你绕一圈。”
半天没应声,犬妖正要转头,便听她一下笑了,又像穿花蝴蝶似的扑过来,落在身侧。
“走。”肃霜很干脆。
犬妖看一眼合拢的洞天石门,没忍住嘱咐道:“好好上封印术,下次不要乱放不知底细的妖进洞天。”
肃霜笑得珍珠似的牙都露了出来:“那你进过洞天,是不是该交代底细了?”
连他自己都不知道,又有什么能交代。
犬妖大步流星下台阶:“走吧,不早了。”
萧陵山脚下原本只有星星点点几户农家,因此地风调雨顺,多年下来农户越来越多,渐渐便成了村落,又因近些年凡间无战事,萧陵山景色秀丽,游人甚多,村落里渐渐又有了小镇的模样,客栈食铺俱全,不过终究还是与热闹繁华不沾边,倒是白墙小院错落有致,三三两两的村民或聊天,或忙农活,氛围甚是闲适。
犬妖洗去一身血渍,换了身衣裳出来时,便见肃霜正挨家挨户溜进去偷瞄,时不时还偷听几句村民的闲聊。她没用障眼法,肉眼凡胎看不见她的无礼行径,只当是风雨不小心把门窗吹开。
这看什么都新奇的模样,她居然真是头一回下山,眼看她打算伸手去偷村民刚收来的凫茈,犬妖到底还是上前阻拦:“当着面偷拿才是真要吓到凡人。”
肃霜朝他勾勾手:“你有没有闻到什么味道?”
犬妖显然已经对这里熟门熟路:“是南边的食铺,他家的汤面和炊饼做得好,每天都有慕名而来的食客。”
话音一落,肃霜已消失在南边。
犬妖过去时,她已聪明地用障眼法换了个模样,银流苏也换成了麻布,正被伙计领去食铺里入座。
“炊饼两张,汤面两碗,五文钱。”伙计麻利地先收钱。
肃霜在荷包里一顿掏,眼看她打算抽出大额银票,犬妖不得不再次拦住:“不用这么多钱,给铜板就行。”
肃霜悄声道:“我听说过凡间金银铜最贵,纸怎么会比它们贵?”
“那一张纸可以去钱庄换更多金银铜。”犬妖抽出一张银票,指着上面的字,“这里写了一百两,这张纸可以换一百两银。”
见肃霜若有所思,他又道:“听说术法伪造凡间钱财是大罪。”
“我当然知道。”肃霜毫不心虚把方才生出的歹念丢弃脑后,“我怎么会做这种事呢?”
犬妖撑不住笑了一声,咕哝道:“明明什么也不知道。”
炊饼汤面很快端了上来,凡间吃食油烟气甚重,滋味却不坏,肃霜小口吃面,明明头一回吃,心里却总有熟悉感,好像很久以前,她曾与谁来过同样的地方,尝过同样的滋味。
外间风雨不知何时停了,吃完炊饼汤面,犬妖领着她慢悠悠在村落里绕圈。
或许是心情好,或许是四周闲适安逸的氛围所染,他又像个毫无心事的少年郎,双目澄澈,清朗的声音如风一般,头一回这么多话。
“那边的小楼是客栈。”他指向东边,“床榻有洞也不补。”
“那是水田,方才农人怀中布袋装的凫茈就是从水田里捞的……凫茈什么味道?背着他们偷拿一个不就知道了。”
“你说那个小孩生了瘴气?那不是瘴气,他是长了胎记,头秃是因为生病……不会死,你看他活蹦乱跳的。”
厚重的雨云渐渐散去,隐约的霞光映红半边天,也为身侧的犬妖勾勒出浅浅一层金,他再没大步流星独个儿走前头,不快不慢顺应她的脚步,仿佛自然而然就这么做了,仿佛也曾走过千万遍。
“天要黑了。”犬妖看了看天色,“回去吧。”
这就结束了?肃霜摸了摸脑袋,盯着他下巴上的疤,突然问:“你继续住客栈?”
犬妖笑了一声:“我身上的凡人钱都给你了,没钱再住客栈。”
肃霜莫名觉得心里空落落的:“那你不等师尊了?说不定他明天就回来了,不然我还你一半钱……”
“萧陵山虽景致秀丽,到底不够热闹。”犬妖低头看她,答非所问,“要说繁华,王城才是最繁华的。”
隔着银流苏的缝隙,肃霜怔怔望着他,模糊的霞光落在他美丽的眼睛里,像一团小小的火光,他说:“秋天的王城最有意思,下回带你去看看吧。”
肃霜忽然感到一阵战栗,好似有一双手揭开了一丝久远幕布,相似的霞光,相似的声音,相似的安逸村落,这一切突然变得极清楚,一寸寸刻在眼里。
——明明没有眼睛,幸好没有,不然一定会落泪。
肃霜垂下脑袋,轻道:“好。”
这天晚上,犬妖做了一场奇怪的梦。
梦里的他在下雨的山间遇到个奇怪的仙丹精,她眼睛不好,胆子却很大,总是“小狗狗”三个字叫不停,他挺恼火,可是和一个睁眼瞎计较又何必。
她不知道他带着水玉,时常被妖找麻烦,也不知道他天天冲洗台阶上的血渍,她只是每天会出来一趟,在洞天门口站上一两个时辰,像是在等谁。
那时候的她既不恣意,也不放纵,看起来寂寞极了。
犬妖时常想,如果突然开口和她说话,她会不会开心点,可他也只是想想,他没有多余的心神分给她,只想找到名字,找回被抹除的过往记忆。
她还是发现他被追杀的事了,同样的大雨滂沱,同样的鲜血淋漓,下山的路本不需要经过洞天,可犬妖下意识就往那里走,仙丹精果然呆呆站在洞天门口,似是嗅到血腥味,她迟疑地开口问:“……小狗狗?你受伤了?”
犬妖没有说话,模糊的视界里望见她奔过来,袖子被她牵住。
“血腥味好重!你伤得好重!”她货真价实地在惊慌,银流苏晃得凌乱,“没事吧?能说话吗?喂!小狗狗!”
犬妖听见梦里的自己声音发颤,相似的话脱口而出:“不要叫我小狗狗。”
光影倏忽间散开,又倏忽间重新凝聚,犬妖看见那个他从此每天都来洞天,从春桃绽放,到夏雨倾盆,从秋叶红艳,到冬雪飘摇,犬妖和仙丹日日相伴。
他总会捡外面的事给她说,曾经深埋心底那股压抑而暴烈的情绪不知什么时候变了,变成不想看见她寂寞的模样。她眼睛不好,独个儿哪里都去不了,他得照顾她,他想陪伴她,做她的眼睛,一直一直。
所以……名字与过往有什么重要?他的痴意生在了萧陵山。
犬妖骤然醒来,只觉掌心满是冷汗。
这是什么梦?那么真实,像真正发生过,痴意的火残留胸膛,犹在一层层烧灼。
他皱紧眉头,将掌心里的冷汗重重擦在被褥上——好荒唐的梦。
*
三个神族跌落众生幻海的第三日深夜,侍者们终于把季疆捞了出来。
他先前被吉光神兽踢得满身是血,血迹犹未干,仍陷入昏迷。
月老与雍和元君默然伫立海岸边,看着水德玄帝麾下的神官们把季疆搬上车辇——月老到底还是给水德玄帝递了信,这位大帝也一如既往没有露面,出乎意料的是,他的神官们却来了。
月老踯躅片刻,到底忍不住说道:“诸位神官,祝玄神君与吉灯少君始终不见踪影,水德玄帝陛下可有交代什么?”
为首的老神官躬身道:“陛下说,这是有旧缘残留。”
旧缘残留?祝玄和吉灯少君?两位仙祠执掌神尊又是万分错愕。
老神官上前数步,捧上一柄金光璀璨的神兵,雍和元君倒抽一口气:“这是……龙渊?神官何意?”
“陛下交代,待众生幻海有异动时,请二位神尊将龙渊剑投入海中。”
老神官将龙渊剑递给月老,又道:“烦请二位神尊莫将此事外传,陛下感念二位厚意。”
说罢,他恭敬行礼,金碧辉煌的车辇载着昏迷不醒的季疆,遥遥飞上九重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