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仿若做了一个很长很长的梦。梦里,她好像回到了小的时候。

那时候,家里的那条巷子还没有那么狭窄破旧,大铁门上还没有爬上那么多的铁锈,一切都是那样的生机勃勃,充满阳光。

夏梦柔每一次长时间的离家归来,都会给她买很多很多的零食和礼物。小孩子的单纯心思,总会被那些东西惹得欢快异常。每一次,她都无比地期待着母亲的回来,非常非常期待。

然而,那一天。母亲却是跟着一群粗壮的大汉一同回来的。

那些人砸了家里的铁门和玻璃,砸了家里的家具,整个家都被他们搞得乱七八糟。她被他们吓得止不住地哭泣,夏梦柔拥着她,任由他们怎样放肆都不肯放手。

最终那些人只能讪讪地离去,临走时丢下一句,“以后你如果再去招惹别人的老公,就不只是砸东西这么简单了。”

夏梦柔只是拥着她。

等他们彻底走远了,她才终于放开她。玻璃飞溅的碎片划伤了她的额头,有血滴从伤口流出来,她的头发乱糟糟的,看上去格外狼狈。

但,她却对她笑着。

她只能哭着对她喊:“妈妈,你流血了。”

“没关系,不疼。”

她却笑,献宝一样地从随身的包包里拿出一条裙子。她带回来的零食与礼物早已让那些人踩得稀巴烂,却还在为了还剩一条裙子欣喜若狂。

“蓝蓝,你看,妈妈给你买了新裙子,漂不漂亮?”

她说:“你喜欢,你没事就好。”

——你喜欢,你没事就好。

梦境里,夏梦柔的声音格外清晰,每一声回旋的语音,都仿佛可以亘古穿今,定格成永恒。

醒来时,枕头已经濡湿了一片。

·

眼前是一幕陌生的场景。

一个很大很空旷的房间,目光所及是一片纯净的白色,那些精致的家具和陈设却在提醒她,这里明显不是医院。

夏蓝撑着臂努力坐起,环视着四周的场景,微微有些茫然。

卫生间的方向忽然传出一声响动,紧接着,一个用人模样的中年女人拿着一把扫帚走出来。她似乎刚做完打扫,在目光触及到夏蓝的时候,忽然一亮,“夏小姐,你醒了。”

她微微怔了怔,迷茫问她,“这里……是哪里?”

“这是顾少的房间。”女人立刻答。

“顾晴川?”

夏蓝的神色顿了顿。晕倒前码头的那一幕的记忆忽然好像潮涌就这么涌了上来。心里蓦然开始变得异常沉重。她吸了吸鼻子,努力克制住情绪问道:“我睡了多久?”

“一天两夜,顾少是在前天半夜把你带回来的。”

她点点头,“谢谢。”

女人很快出去了。

房间里再次恢复平静的时候,夏蓝忍不住了,蜷起身子低低开始啜泣。那种地震过后存留下的余痛让她整个人心痛如绞。夏梦柔躺在地上的画面在她的脑海里不断翻滚,她狠命咬着自己的嘴唇,努力不让自己发出声音。拉过被子想将整个人埋在黑暗里。

就在她拉过被子的时候。

被角碰触到床头的相框,相框“啪嗒”一声落在地板上。她伸手把相框捡起,手指却在看见照片上的画面时顿住。

照片上的那个人……

卧室门这时“啪嗒”一声被打开了。

夏蓝心里一慌,下意识地把照片藏在了身后,脸上的泪却未来得及擦。她一抬头,看见站在门口的顾晴川。

顾晴川隔着几步之遥的距离微惊地看着她。

两人沉默地相视。夏蓝隔了片刻伸手开始擦脸上的泪,她胡乱地往脸上抹,脸上的泪水晕了一片。

“顾晴川,”她努力咧开嘴对他笑,“我好像做了一个噩梦,特别可怕的一个梦,我梦见我妈她……”

她笑着笑着,就说不下去了,脸上的水渍越来越汹涌,她拼命地擦,眼泪却止不住地往下落。

顾晴川始终沉默着。

他走上前,将她缓缓拥在怀里,任由她哭泣,许久许久,才传来一声低低的叹息。

·

清明墓园。

正是清晨的时间,墓园里并没有什么人。四周安静,只有半空传来的空旷的鸟鸣声。

夏蓝站在那一排长长的骨灰架前,目光凝视着眼前骨灰盒上嵌着的那张夏梦柔的照片,长久的沉默。

“对不起,没有经过你的同意就擅自将你母亲的遗体火化,但是,这是我现在能想到的最好的解决方法……”

身侧,顾晴川凝声对她说。

“没关系。”她轻声应,轻微的声音仿佛是从很远很远的地方随风飘来的,“谢谢你了……”

“……不用。”顾晴川缓缓说:“墓地方面,我已经都帮你联系好了,如果你想设灵堂的话,我也可以……”

“不用了。”夏蓝轻声打断了他,“她相熟的人不多,更不会有谁过来吊唁,就不必麻烦了。”

顾晴川默默点了点头。

“还有,墓地的话……我不想现在就把她下葬,我想……带她回家待两天。”

“好。”

“顾晴川。”

在他话落之后,夏蓝忽然叫他。她渐渐从照片上移开视线,慢慢看向他,“我有话想问你。”

顾晴川迟疑地看着她,点头。

她说:“和我认识这么久,你是不是一直都觉得,我妈她……不是一个好女人?”

顾晴川暗怔。

“其实我也是在这几天,忽然想起了很多事情,那些事情,我险些都快忘了……”

不等他说话,她就继续说道。声音有一点空洞,眸子里却染尽了悲凉。

她又重新看向盒子上的照片。

照片上,夏梦柔的笑,似乎一束永远都不会逝去的温婉月光。

依然那般,惊人的美丽。

·

从夏蓝有记忆的时候开始,就一直记得,夏梦柔是美丽的。

她的美,就好像是那个希腊神坛上的维纳斯,温柔优雅。或喜或悲或嗔或怒,即使是生活最艰苦的时候,也依然无法消逝。那种美,几乎都成了她的标致,她因为那种美,而变得更加美,也更加拥有魅力。

直到她四五岁的时候,一次无意间翻看家里的旧相册时,才知道她的美丽是源自于哪里。

她从未见过夏梦柔跳舞的样子,但是仅从那些照片里,她就能想象到曾经花季时的夏梦柔是怎样的一个天之骄女。她是舞台上最漂亮最高傲的那只白天鹅,她所有的骄傲,全部贯注在她的脚尖,她或许是天生就应该站在人们的视线里的,贫困的出身盖不住她身上的光芒。

直到,她遇到那个男人。

或许,是那时的她太年轻,又或许是那个男人真的曾有那么一丝真心爱她。所以很轻易地她堕入了那个所谓爱的情网。她把自己年华里最美好的一切全部献了出去,小心翼翼地期盼着哪怕那么一点点的回报。

然后,灾难就是那一刻沉淀下的。

或许上帝是公平的,他在给你一样东西的时候,往往就会从你身上拿走一样东西来换。他给了夏梦柔惊人的美貌与年少时的幸运,于是终于是时候,在这一刻将那些幸运尽数抽走。

她怀孕,男人有家,丢给她一笔钱后甩手离去。学校开除了她,她崇尚封建的家因她觉得耻辱,把她赶出家门。她一个人在这个世界流离失所,白天鹅沦落成最卑贱的野鸭,失却了所有的希望和梦想,艰难地存活。

最终,还是走上了那条令人不齿的路。

她至今还记得,夏梦柔第一次穿上那样暴露的风尘的服装时,是怎样的模样。冬天的屋子冷得骇人,她穿着那样薄透的衣服,站在镜子前瑟瑟发抖,脸色苍白。

她四岁,用那样清脆的声音对她说:“妈妈,你真漂亮!”

然后她笑了,笑容里却掺杂了异常苦涩的东西,她蹲下来摸她的脸,然后用那时的她根本听不懂的语气和她说:“蓝蓝,这不是漂亮,真正的漂亮不是这样的。以后的你,一定要拥有真正的漂亮,你一定会是最漂亮的。”

然后她走了,一夜未归。第二天清晨回来的时候,她抱着她哭,边哭边说:“蓝蓝,你一定不要重蹈妈妈的覆辙。”

后来她长大了,明白了她究竟在做什么。终归凡人的她有自己的自尊心,她开始和外面的那些人一样,讨厌她的工作。她觉得她脏,觉得她贱,觉得她自甘堕落。她不愿意叫她一声“妈”,她甚至觉得她配不上这个字,这个世上对女人而言最神圣的字。

她一直都觉得,自己想要的不多。她想要她有一份平凡的工作,想要和她简单的幸福的生活。想要自己可以不用一睁眼就发现她离去,还要经受别人的鄙夷和排斥。

可其实,她自己又何尝不想这样呢?

不是没找过一些男人想要重回普通的生活,可是那些男人,不是逢场作戏,就是骗光了她辛苦攒下的积蓄后就转头离去。她甚至在实在走投无路的时候带着她去找过她的亲生父亲,可是最终还是这样的结果。

也不是没找过普通的工作。可是她没有学历,没有阅历,那些普通工作得来的钱,根本无法支撑母女俩的基本生活。

她无能为力,她只能一次次答应了她不再做的要求后又一次次地反悔……

夏蓝还记得,那年她带着自己去找自己的生父未果之后,她牵着她的手,一边流泪一边说的。

“没关系!蓝蓝,从今以后,妈妈会带你生活。妈妈会保护你!我们母女俩,一定会过上好的生活!”

她穷苦落魄,却依旧努力给她创造好的生活;她宁愿自己被千万人耻笑,也不愿她有一丝堕落;她心里万般委屈,却依旧努力对她笑,给她阳光;她努力满足一切她想要的,她对美术的兴趣、她的漂亮裙子、她喜欢的首饰……甚至在她自己最有可能受到伤害时,她的第一反应,却是把她紧紧护在怀里。

就算是在死亡的面前,她第一个想到的,也是她……

骨灰架前,泪流满面的夏蓝,默默地,握紧了手里的手机。

那里面,有她一早就看到的一条新短信——

蓝蓝:

妈妈这里好像出了一些意外,这一次,妈妈可能又要失约了。

妈妈的意思是,妈妈或许不能按时回去了。

对不起,请原谅妈妈的无能为力。

但是蓝蓝,妈妈希望你以后可以坚强地生活。我知道我的蓝蓝一直都是最优秀的,一定可以做到的。

妈妈爱你。

——妈妈

这就是了、

她是爱她的,用生命里所拥有的一切爱她。她曾鄙夷践踏她的爱,所以老天现在把这份爱收回了。这是给她的惩罚。

不管她多么不愿,多么后悔,她只能接受。

墓园里一片宁静。

夏蓝擦干脸上的泪,深深地叹出一口气,她对着照片上的夏梦柔笑一笑,然后走上前,将骨灰盒紧紧抱在怀里。

没关系。这一次,这句话,换我来说。

妈,没关系。我会像你说的,坚强地生活。

我带你回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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