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光变了,岁月老了,可有一个人,永远都不曾改变。
她好像永远被停留在了那个十八岁的夏季,她维持着那份心境,延续着那个等待,失去了那份维系自己与这世界的温暖与感动,然后自己就站成了时间里疏离而不朽的风景。
她是真的觉得难受。她会因他的痛苦而感同身受,他又何尝不会为她的心情而同等折磨。
迹部景吾想着她立在箱根开满蔷薇的庭院中等待自己再次前去的样子,然后等过了秋等过了冬,那个错乱的夏季却再也不会回来,他们被割裂在命运的两边,明明已经步入同一个时间的序列,可忘记的不知道做什么,记得的唯恐造成麻烦——就觉得痛得几乎不能呼吸。
留守总是比忘却要苦的。
可那段时光清晰得烙印在他身上,他的身体与心灵记得她曾给予自己的一切温暖与感动,流淌着曾深深恋慕过她的所有情感,铭刻着因她而改变的所有思想与选择,他只是忘记了有关于她的一切,他的脑海只是被抹消了她的所有的影子。
所以心脏失去了温度与活力,生命黯淡得像是被抹去所有的热情。然而它们并不是就此消失了,它们只是潜伏在他看不到的角落,还会随着时间积聚还会像疯长的藤蔓一般滋生蔓延,然后到再遇的那一刻,尽数汹涌而来,带着毁天灭地的力道。
哪一种更痛?
至今血液中奔涌的还是怒不可遏,厚重的情感几乎要压得他弯下腰去,他要多么用力才能压制住所有暴虐而疯狂的念头。
我不想怪你,可这还未被回应的情感实在太沉了,它这样突兀降临,我控制不住。
不管找多少理由,他想,她是不会后悔的。哪怕猜测到相遇之后或许会是另一种情状,她都不会主动前来,因为她承受不起任何预料之外的后果。命运是那样奇妙又可怕的东西,她在努力克制悲伤与渴望之前,更害怕的,是带给他困扰吧。
所以,从回忆起一切的开始,他就知道,若非命运再叫他们相遇,她都不会出现在他面前。
“对不起,”她这样真诚而又充满愧歉得说着,“……对不起。”
满心激荡得如同潮流般要淹没他所有的神智,那样深沉又温柔的爱挣扎着想逃窜出形体的束缚,就算勉强克制着那些情感,他浑身上下还是写满了恋慕。
可是。不能原谅她。迹部景吾。你还不能这么就原谅她。
漫长又压抑的沉默之后,干涩冷酷的声音才低低响起:“只有这样就够了么?”
平野碧香呆呆得坐在那里,表情有些疑惑,可是又有些慌张,懵懵懂懂不知道怎么办,可是又像是感觉到了什么,所以本能就有些害怕。最后小声地问:“你要打我吗?”
迹部景吾有那么瞬间大脑一片空白。很久之后垂下脑袋,把额头重重抵在她的肩膀上,深深吸了口气,还是压不下去那种又酸楚又想笑的冲动:“……不打。”
“对不起。”她又道了个歉。
“不。”他冷冷得说。
平野碧香沉默了一会儿。
“景吾……对不起。”声音又轻又软,都带着失落。
“不。”还是冷漠固执得拒绝。
“……这样不好。”她老气横秋得叹了口气。
平野碧香觉得从再遇见他开始,事情就完全脱离她的预计。
可应该是很高兴的吧。都已经接受了与他的世界永远划开宏壑的现实,现在有这样的相遇,每得到一点都像是奢求与恩赐那般。
这是迹部景吾啊。是所有的迹部景吾啊。
她坐在那里,很长时间里甚至连腿痛都感觉不到了。犹豫了一下,还是张开手臂,环抱住他的背,小心翼翼地顺着摸了摸他的后颈。
虽然这个迹部景吾长得稍微大了些,而且气势更可怕了些,叫人看着就有些发怵……可还是没办法产生多少距离感。或许现在她有些明白了,时间可以变成那么微不足道的东西,因为那些最重要的东西,始终停留在原地。
“很高兴……我真的很高兴,景吾。”平野碧香轻轻地说,“曾经……我一直以为,那个夏天过去之后,奇迹已经终结,就算,以后我站在你面前,你也不知道我是谁……我以为,只有我一个人会记得那段时光……景吾,我真的很高兴,命运能给予这样的恩赐。”
这样的话,哪怕那些年的等待与无望再如何得伤人,我也觉得,很值得。
冷酷点。迹部景吾。你得冷酷点。
“可是我不高兴。”
“……”平野碧香就完全没辙了。
很久以后,迹部景吾才把头抬起来,脸上的表情依旧乏陈,近距离看五官更是俊美得不像话。
“你以为,忘记比记得更好些吗,香?”低沉的声音卡着喉咙吐出来,尾音微微上扬却很明确地感受得到压抑。
难道不是这样吗?平野碧香先是认真思考,在发觉面前的人表情更为冷漠之后,又马上条件反射得用力摇头。
“忘记比记得更好?”又重复了一遍,每一个字都像是紧闭的牙齿间应声神挤出来,多添的一个语音简直发了狠,“嗯?”
平野碧香被这铺天盖地的怒火扑了一脸,睁大眼睛,想要往后缩一缩,却本能得感觉这样他也许会更生气,于是就僵在那里。
“都不好。”她小小地说,试探得又抚摸了下他的背,“都不好。”
“疼得厉害……”面无表情,“六年,你的六年……”唇角勾起,带着种讽刺的弧度,“对于我来说……是多久?”
很长……吧……
他冷冷道:“你在那样长的岁月里逐渐淡忘的,在这一日的时间里尽数降临在我身上……香,你觉得,哪个更好一点?”
都不好……可是,简直就跟撒娇一样。
语气那么淡漠,表情那么冷酷,可是……就像在撒娇一样。
某种不合时宜的窃喜刚刚才冒头,她就遭了报应。
“香,你懂吗?”他凝视着她的眼睛,这样近的距离,连呼吸都几乎交织在一起,语气中没有疑惑甚至没有停顿,就自顾自这样说道,“你是懂的吧。”
她呆呆的:“啊?”
“你是懂的。”他低低地说。
平野碧香缓慢地眨了眨眼睛,怔忪,然后抿起了嘴唇。
局促得更为小心翼翼,垂下眼去连视线都不敢瞄他。
迹部景吾顿了顿,忽得伸出手扣住她的下巴把她脑袋掰上来。
简直刚忍不住温柔一点就非得要他生气!
他语气一软一点,她就缩得抓不着,一定得逼着是不是!
“香!”
平野碧香表情茫然。
她后知后觉这样的姿势好像……过于亲密了些?
迹部景吾忽然顿住,松开她的下巴,用手指抹了抹她的脸,温热的泪珠叫他胸腔里那口气登然散尽。
他把她紧紧拥进怀里,只拥抱了一下又放开她,然后直起身,把她抱起来调整好位置叫她可以躺下。
“腿疼吗?”他问。
她胡乱点点头。
他蹲下来,看她脑袋陷进柔软的枕头里,都不肯把脸抬起来。
他低低道:“香?”
“对不起,”她闷闷得说,“我知道很疼……你别生气。”
有那么一瞬间,他身体里所有的负面情绪都消失得一干二净。然后在更沉重的怨艾与战栗涌上来之前,迹部景吾深深吸了口气,伸手拨开掩住她脸的发丝,然后低下头,温柔得,小心翼翼的,吻在了她的额头。
“我原谅你。”他疲惫而缓慢得说,“我原谅你,香。”
*
平野碧香在迹部景吾离开这个房间之后的很长时间里,一直无法回神,待得思绪重回的那一刻,眼眶中的泪水涌得更凶。
不是故意要逃避,也不是觉得突兀,只是……不知道要如何回应。
六年的时间,纵然鲜活的印刻在她心中,也将一切都沉淀了下来。她更没想到,一切重来时,他会那么固执并且激烈。
这个男人所有的表情,所有的眼神,所有的动作,身体正在呼吸的每一个细胞,都在那样用力得倾诉着一个事实:我爱你。
她当然明白。她当然是明白的。
平野碧香慢慢地抚摩着手腕上的红线。那么长的时间里,她就多了这么一个习惯。
她好像终于开始懂这种情感到底是什么东西了。
就像那时的他夹在相册中的一首诗。
曾经干净的笔迹迤逦着太过清晰的情感。
“我爱你,如同大海爱着初升的朝阳。/
如同水仙,倾心于水波,——梦境之水的光辉与清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