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亲很爱母亲。
父亲,不爱我。
洗三、满月、抓周。父亲,没有去看我。不,应该说自我出生起,父亲便从未看过我一眼。在父亲眼里,我,不是他的孩子,而是夺走他妻子的罪魁祸首。
唐怀智,唐门四老、天下三智之一,亦是,我母亲的师傅。
他带我去见父亲。
那是我第一次见他,我的父亲。在我两岁。
唐怀智对我父亲道,你即不喜他,便让我养吧,但是,你即是他父亲,便给他起个名。
父亲当即看了我一眼。那是他第一次看我。他的眼神,很轻,很淡。视我若无物。
我讨厌这样的眼神。
他说,那就叫唐无乐。
无乐。无,乐。即,没有快乐。
唐无乐。
现在想来,这个名字便注定了我的结局。
第一次看到她,我十岁,她五岁。那么小小的一团,应是软软糯糯的,偏生瘫着一张小脸。
装大人的小孩,很可爱。我想。
然,她看我时,就那么一瞥,轻轻的,像极了当初父亲的眼神。眼里没有我的存在。
我当即决定,讨厌她!
见过父亲后的八年,我早已成为远近闻名的小霸王。因为,我要向父亲证明,我不会因为一个名字而没有快乐。我要证明,没有他,我也能过得很好。
讨厌一个人,能做什么?自然是捉弄她。
在每日完成逆斩堂训练后,我,可劲地欺负她。
往她茶水里放死蟑螂,往她吃食里倒黄连,往她身上泼水,让大黄去咬她,让同龄孩子排挤她……我仿佛找到了人生的乐趣,并乐此不疲。
被这样对待,她,不气,不恼,不怒,不哭,不闹。依旧冷着那张脸,顶多在被恶作剧时淡淡地瞥了我一眼。
这样的态度,这样的态度!我越发变本加厉。
直到那一天,我听到小婉问她,为什么不去告状或是教训回去。
她道,无所谓。
因为是不相关的人,所以无所谓吗?
我已不记得当初听到这三个字时是什么样的心情。在小婉走后,我脑袋一热,伸出去朝她吼道,你凭什么这么说,你凭什么不理我,你凭什么看不起我,你凭什么……无所谓!
那一刻,她的身影与我父亲重叠了起来。我仿佛在对着我父亲怒吼。
最后,我大概是哭了。把出生到现在的不满,朝一个本是无辜的她发泄出来。
那是我第一次看到她脸上出现别的表情。诧异的表情。
从小到大,我第一次在别人面前那么丢脸。
第一次。我在她面前似乎有很多个第一次。
我发泄完了,瞪了她一眼,道,看、看什么看!嗝,没看过有人哭吗嗝。
她安静地看着我,走过来,迟疑地踮起脚,摸了摸我的脑袋。
被一个小孩子安慰了……
我胡乱抹了抹眼泪,问她,你叫什么?
没错,捉弄了人家两三年,我还不知道她的名字。
她道,唐锦葵。
我道,锦葵?紫红花?以后我就叫你紫红花儿了!
她点头。
又是这种无所谓的感觉。
我抓住她的肩膀,霸道的道,这名字只能我叫,别人不许叫!
她道,嗯,只有你。
有点像在哄小孩。但我不在意。
只有我。
我咀嚼着这三个字。
我的。
我的!
只属于我的,紫红花儿!
原来……我也是有人要的!
我们成了朋友。没错,朋友。以前的欺负仿佛都没发生过。
她的心很软。大概是因为是被唐无言带大的,唐无言喜文不喜武在整个门派里是出了名的。书生,总是有着多余的同情心。
这么容易心软,可怎么好?罢了,总归有我在,定不会让她被人欺了去。
年少慕艾。
她找到了她的亲生父母。她这样对我说时,双眼很亮,亮得我移不开眼。彼时,我并不知道为什么会那样。
她扎起了马尾。是她母亲干的。
以往她从来不打扮自己。因为没人教,也因为没有时间学。长发垂腰,素颜面世,是她常有的姿态。可现在,唇点朱砂,面敷胭脂,束起高马尾。她本就生得极好,以往冷着一张脸,让人觉得太清高了,可现在被她母亲打扮过,整个人气质活泼了许多,温和了许多,更耀眼,也,更好接近。
把不知第几波的狂蜂浪蝶在她不知道的情况下赶跑后,我烦躁的心情有了些许平静。
为了让源头不再招蜂引蝶,我想出了一个馊主意,那就是去扯她的马尾,直逼得她又恢复过去的样子。然后,我又去找那群小子打了一架,直打得他们跪地求饶,口中直称不会再去打扰她。
一群胆小鬼!她怎么可以交给你们这样的人!
我就像被窥视了珍宝的守财奴,疯狂的打击着窥视的人。
真正意识到喜欢上她,是在那次她家发生大变后。
我们去出任务,不是一起,是分开。
我回来后,听说她家里出事了。她家被人灭门了。
找到她时,她蹲在她父母房间的角落里,头埋在双腿之间。
我小心呼唤她,她抬头,眼眶是红的。
她唤了我的名字,神色茫然又脆弱。
她问我,是不是她灭了别人的门太多,才会报应到她身上。这么说着,两行清泪促不及防从她眼中涌出。
无声的哭泣,让我的心揪了一下。
我点了她的睡穴,看着她昏睡在我怀里的柔弱样子,心跳就那样快了几分。我低下头去,爱怜地吻了吻她的唇。
从没有一刻像这样意识到,我喜欢她。
唐无乐,喜欢,唐锦葵。
我看着她空寂的家,心里竟有一丝窃喜。
他们都死了,那她心里最重要的,会不会变成我。
下一秒,我便为自己起这样的念头感到龌龊。
真脏!
但再脏,我也会小心藏起来,不会让她知道。
我背起她,在夜色中缓慢行走。
我,绝不会放手!
之后几年,我一直守在她身边,但从未告诉她,我喜欢她。
因为,我不敢。
她曾拒绝过一个向她告白的人,然后,疏远了那人。
我承认,我怕了,我怕她拒绝,怕她疏远。所以,我不断告诉自己,她还太小,再等几年,等她长大一些,再和她说。
唐无乐,你就是个胆小鬼!
后来,我不止一次后悔,当初为什么不说出口呢?以至于后来再没出口的机会。
天宝十四年秋,三镇节度使安禄山反唐。安史之乱爆发,江湖门派纷纷举身赴国难。
天宝十五年正月,安禄山洛阳称帝。唐门内外不论男女,皆上战场杀敌。堡主唐傲天率逆斩堂众守于圣人身边。
天宝十五年七月十日,潼关失守。
是夜。
圣人身边还未到我与她轮值。
她在月光下护理着千机匣,月色醉人,我不禁有些痴了。
我开玩笑道,紫红花儿,再过几月便是我生辰,你说,若老天爷将天下太平送予我做生辰礼物,那该有多好。
天下太平,我才有未来,如此,我才敢向她承诺一生。
她无言,我亦不语。
七月十四,圣人西逃。
她失踪了。
我们随着圣人离开长安,我却没有在队伍中找到她的身影。
真奇怪。
我去找堡主,堡主含糊着道她是另有任务。
不知为何,我有种不详预感。彼时,我却未深思,只以为是错觉。或者说,宁愿是错觉。
七月二十一日。
听说狼牙军攻占了长安。就在这天,堡主交给我一方手绢。他欲言又止。
我心漏了一拍,颤抖着展开手绢。上面是她绢秀的字迹——
我以繁华大唐,为君庆生可好
堡主说,她是主动留在长安的。
堡主说,为了以防我追过去,她特意让他在狼牙攻占长安那日才告诉我。
不会出事的。她那么厉害。一定不会出事!
我努力安慰着自己。我听着她的话,没有去找她。
喂,紫红花儿,老子第一次那么听话的,所以,绝对不要失约,你敢失约,老子把你骨灰都扬了!
所有侥幸,在那一日,都碎了。
令狐伤出现了,带着他的弟子苏曼莎,出现在我们面前。
白发男子坦然站在天策军包围中。
他道,安禄山已死。
他又道,他是来送尸体。
不是安禄山的尸体,是,唐门的。
令狐伤本是安禄山的义弟,他入狼牙也仅是因安禄山。现安禄山既死,他便离开了狼牙军,走前,把去刺杀的人的尸体带走。
不忍此等忠义之士被安禄山之子鞭尸。令狐伤如是说。
我道,撒谎!
我不让自己去看苏曼莎怀里抱的少女尸身。
撒谎!
骗人!
她才不会死,才不会!
追命无回、雷动九天、孔雀开屏、梅花入喉……所有我所习的,皆发疯似朝令狐伤攻去。
令狐伤真不愧是横行西域第一剑手,只一剑,便挡下我所有招式。
最后,堡主把我制住。
清醒些!堡主道,她已经死了!
死了?
死了!
不,不要!
不要死好不好?什么天下太平,什么盛世大唐,我都不要了,我只想……我只想要你回来。
我还没有告诉你,我好喜欢,好喜欢你。
明明答应过,要一起活过乱世的。
骗子!
你这个大骗子!
我没有哭。
抱着她尸身,我的心并不像我想那样撕裂般的痛。
因为。
那一刻,我已无心。
我叫唐无乐,自此,再无心,再无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