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为成功的商人，顾氏夫妇在社交上自然也是一把好手，待人接物完美妥帖，热情和矜持都恰到好处。她的母亲，看起来那么傲气，发言还挺自我中心的一位女士，没想到在饭局上就变成了爽朗外向，妙语连珠，言笑间气势很强。她的父亲不怎么说话，很沉稳内敛的样子，却是实际上的话题掌控者。顾明悦其实很奇怪，这样的父母怎么会养出小姑娘以前的脾性呢，言传身教也不至于……于是反应过来，默默夹菜。

所有的队员们都认真吃饭。

然后她意识到一个问题：自己是真的长胖了么？

“吃不惯吗？”戴妍琦看她。

“没有，挺好的。”顾明悦笑笑。

正要再说什么的时候，她听见老板正说起全队旅游的事。然后她母亲抬手，拍了拍她的手背，说哎呀，这是件好事，年轻人就一起玩的时候最快互相熟悉嘛。

“去哪里呢？”顾母扭头，轻声问她。

顾明悦终于得了说话的机会，赶紧放下筷子，“还没定呢，看大家的意见。”

本来计划这事儿就今天中午在食堂的时候大家讨论解决的，她作为新队长的第一份统筹任务，结果因为接到了顾父的电话，她有些心不在焉，也没人提起这个话题，就过了。

“我倒是有个提议，去瑞士滑雪怎么样？”母亲笑眯眯地说，“上周我刚从那边回来，Zermatt，顶尖的滑雪场，小镇也特别漂亮，不滑雪就观光避暑也挺不错的。妈妈一个朋友在那边，有私人飞机，可以带你们玩得很好。”

顾明悦微愕，有点动心。

她七岁就跟着杨教授去过人工滑雪场，后来大大小小每年都会参加这项运动，无论寒暑。可是自从打进轮回以后，两年多没碰过了，也不知道现在会不会摔跟头。

她望向身侧的队员们，结果大家都投了赞成票，主要原因可能是凉快，只有张奇说他的赞成票是为了私人飞机。

雷小军一愣，倒不是出国旅行不在预算内，只是觉得有些突然，昨天还在周边小国家里转呢，今天就飞到欧洲雪山去了。随即，顾明悦的母亲嘴角噙着笑，和和气气地对他说：“雷老板，我有个不情之请。这次战队出行就由我们家包了吧。悦悦年纪小，脾气也给我们惯坏了，来到雷霆以后还要烦请诸位多多照顾，这就当送给大家的第一份见面礼吧。”

第一份？

也就是说，还有别的见面礼。

在短暂的愣神后，雷小军跟马廷芳都迅速反应过来，刚客气了两句，顾明悦的父亲说话了。他和颜悦色地提起了场馆的问题，说我听闻今年电竞比赛出了一项新技术，看消息雷霆是还没引进吧？或者战队训练有没有什么我们能提供帮助的？是这样，雷老板，想跟你谈一项赞助……

顾明悦被她亲妈圈着肩膀搂在怀里，骤然发现自己的队友们都朝着她露出了肃然起敬的目光。

饭局的最后就变成了赞助洽谈会，不过也没有那么严肃，商业条款肯定会派律师核定再签署，现在也就草草谈定了，宾主尽欢。

顾家是搞某种重工产品跨国贸易起家的，现在转行投向服务业，具体在做什么顾明悦完全不知道，估计和电竞打不上关系。顾父没要求冠名权之类的东西，这使得他提出的赞助几乎是一份完全的感情投资，只是为了“照顾一下我们家的宝贝儿”。

顾明悦总觉得老板跟经理离去之前望向她的目光，颇为复杂。

明天上午九点发布会，保险起见她应该回俱乐部宿舍的，但现在老板都发话，让她不要顾虑，留在酒店陪爹妈了。顾明悦就跟着自己画风好像有点财大气粗的爹妈一起，把雷霆的众人送到了酒店门口。

挥着挥着手，她其实有点惘然，觉得这样仿佛拉大了她和队友们的距离。

“爸，”她还是向顾先生开口了，“你们完全是为我投资的吗？”

“怎么这么说呢？”顾父笑着望向她，语气很从容，眼里带着点鼓励的意思。

“因为完全没有来由吧，刚刚你也没跟老板谈到什么需要，只是我刚转会这家队伍，你就给出了一份赞助……呃，”顾明悦顿住，“为什么对贺武没有呢？”

“当作是完全为了你吧，”她的父亲说，“当初你说要做电竞选手，我只为你签了一年，让你玩玩。而现在你自己选定了这条路，看起来很喜欢，也很努力，那爸爸妈妈就尽力为你做些能做到的事。”

“讲这些做什么，有空再说啦，”顾母说，抓住她的左手，“时间还早，悦悦跟妈妈去逛街吧，好久没有和宝贝儿一起逛过了。”

好久……有一两年了吧……

“阿肆，”顾父柔声道，“让我跟女儿说两句。”

气氛忽然变得有点严肃，顾明悦懵然地跟着父亲走到了酒店一层某个幽静的会客区，双方面对面坐下。

她有点不安，视线平稳地停在透明的茶几上，然后听到顾父说：“悦悦，你这一年，吃了很多苦吧？”

她抬头，语塞片刻，毅然回答道：“是。”

顾父无奈地笑了笑，“可是你也长大了很多。”

顾明悦默然无言。

“所以我觉得有些话应该跟你说了，现在不说，大概之后也很难找到时间。”顾父说了一句近似于自嘲的话，他也因此笑了笑，随即又严肃了脸色。

顾明悦望着他的眼睛，语调平稳道：“嗯，我听着。”

“我和你妈妈，是很不负责的父母，”他慢慢地说，“实际上，你的出生是一个意外，我们本来计划不要孩子的。”

霎时间，一股哀凉蔓延在顾明悦的心口。

“但我们仍然为拥有了你感到自豪，感到珍惜，你是我们无上珍贵的宝贝，”顾父用一种叹息般的语调说道，“但是我和你妈妈根本不知道，怎么样做父母。”

小小的女孩儿降生到了世界上，连结着他们的血脉，精致而脆弱，想给她他们能给的最好的。因为不知道要怎样教育她，就交给懂的人，请最好的老师，上最好的学校，与此同时，最大程度地尊重她自己的意愿，她想要做什么，只要没有越过法律和道德的限度，他们无条件地支持和鼓励她。

“我和你妈妈，是灵魂伴侣，soulmate，”顾父说，“我们很年轻的时候就相遇，赚钱就是我们的乐趣，不是需要，以你妈妈的出身，根本不需要。但我们因为志趣相投走在一起，准备走一辈子，所以这么多年孜孜不倦，这就是我们的人生。你是一个突然闯进来的小天使，我们也不知道要给你什么，就让你自己去长，无论你喜欢什么。呵呵……我跟阿肆赚一辈子的钱，那不是结果，不是目的，所以全都是你的，你做什么，都有爸爸妈妈在你背后。”

“每个人都是独立的个体，他有自己的道路，你可以怪我们这么多年没时间陪你，是我们亏欠了，可是它会以另外的形式回报回来。你一直是个小暴脾气，但最终长成了这个样子。一切都是有因缘的。因缘和合，万物生灭，从根本上来说，我们谁也不能对谁负责。”

“等你再长大一些，你就会明白的。”

顾明悦觉得自己无法理解这段言论，可是她也暂时找不到完整的论辞来反驳，而且她从顾父的这段话里，想到了一些其他的东西。脑海里河水奔流一般闪回自己原本的记忆，杨教授和姜老师，儿时牵过的父母的双手，她拒绝回家时生冷挂掉的那个电话……猝然断在那个炎炎夏日，五脏六腑粉碎般的痛楚撕毁了所有的记忆，她在虚妄的时空乱流里，看见两个透明的身影交错而过。

她有这样的际会，再度降临人世，未必这个小女孩就没有。

两人站起来，顾父伸出手，顾明悦几乎是无意识地张开双臂，抱了过去，片刻后，她的心沉静下来。

“哎，”她小声说，“都是有因缘的。”

头顶被轻轻地揉了揉，“好了，跟你妈妈出去逛街吧，刷爸爸的卡。”

顾明悦又要被逗笑了。

晚上八点，她热情澎湃的母亲拉着她打了个车去附近的购物点，践行了早些时候在车上说的“看上什么，你自己选”的诺言。让顾明悦很心累的是，她亲妈这时候又变得蛮不讲理了，完美的自说自话者。

“不需要吧，平时没那么多场合……”

“你肯定缺衣服的！”

“我不习惯手腕上戴东西，比赛的时候怕——”

“平时可以戴的，多漂亮呀！宝贝我跟你讲，你穿怎样都没差，但配饰一定要戴出档次来。”

“……”

从一个购物中心晃到另外一个时，顾明悦已经没什么脾气了，而是竟然从这种折磨中寻到了一点点快慰。在底楼的彩妆区，顾母挑了一只唇膏亲自动手给她试色，专柜BA快要把她夸成天仙的时候，她忍不住抿唇，露出了一个笑容。

然后她看到自己的母亲微微愣了愣，随即伸出手，摸了摸她的脸。

“就是这样，宝贝儿，多笑笑呀，”顾母说，“像以前一样，该笑笑，该闹闹，然后把自己打扮得漂漂亮亮的，什么男孩子不手到擒来呢？”

刚想说话的顾明悦差点把试色的唇刷咬进嘴里。

柜员的脸色变得非常精彩，大概是一种忍俊不禁又强行装作我没听到的表情。

“妈，不是你想的那样！”顾明悦没有想到这里竟然埋伏着这么一个大招，简直惊慌失措，语气都用上了感叹号。

“没什么，小心肝儿，”顾母云淡风轻地说，“答应妈妈，以后别做傻事了。”

顾明悦整个人都僵住了。

“别怕，”母亲温柔地拍了拍她的肩膀，“妈妈比你害怕多了，可是过去的都过去了，谁年轻的时候没有犯过傻呢？不要继续傻就好了。”

她又亲昵地拧了拧顾明悦的鼻尖，“宝贝儿是个聪明的大姑娘了。”

柜员用一种如魔似幻的目光看着这母女俩，感觉脑补出了一个不得了的故事。主顾恍若未觉，扭过头来说拿一支这个，我瞧着好。

顾明悦从浴室出来的时候已经过十一点了，固有习惯，边吹头发边翻手机。

她点进队友群，单手打字：“大家都有护照吗？”

看似沉寂的夜猫子们忽然冒出来了，纷纷表示都有，我们什么时候办签证啊。

“没有怎么办……”蒋临弱弱地发声。

“马上办呗，快的话两周内就能拿到，”程泰说，“我们也不急在这两天吧？”

“可能还是有点急的。”张奇说。

“多什么话，你是正选了吗？下赛季才出道的小毛头搭个偏儿差不多了。”

“那算了，我不去了吧，”蒋临说，“耽误大家时间。”

“……”

“……”

“别啊，小张开玩笑呢，我们等你，是吧队长？”刘皓说。

顾明悦盯着蒋临的头像发了片刻呆，然后放下吹风机赶紧回复：“嗯，我们预计八月份出发，现在办理就行。刚好大家也可以回家一趟。”

“哦，”蒋临说，“好的。”

“签证不用着急，旅游签出得很快的，”顾明悦补充道，“我这边先确定行程，到时候通知大家吧。”

蒋临发了个表情。

戴妍琦默默地发了个瑞士自助旅游攻略出来，然后问顾明悦我们到底是去哪里来着……席上你妈妈说的那个地点我没记住啊。

顾明悦失笑，发了地名给她：“采尔马特，你查查看吧。我们可以先去苏黎世，走一段冰川线。”

天呐，苏黎世。打出这个词的时候顾明悦才意识到，又有点毫无意义的心潮起伏。她赶紧打消了这个念头，重新拿起吹风机。群里他们自己热闹着，她点进群成员列表里，想看看雷霆除了这几个正选，还有没有板凳队员，虽然这两天没出席任何活动，但也可以邀上。

然后她就看到，群主竟然是……肖时钦。

不仅没退群，群主头衔还挂着，没有转让，而且他的头像还亮着，不知道有没有看到自己老队伍的消息，又作何感想。

顾明悦点他，拉了个临时对话框。

“肖时钦前辈，晚上好。”

没一会儿，回复竟然蹦出来了。

肖时钦说：“顾队，晚上好。你已经加进队群了啊，我现在把群主转给你吧。”

“这个不急，前辈看到群里消息了吗？”

“看到了，怎么啦？”

“要不要一起去呢？一直没有和前辈交流过，这次是个机会吧。”

“这不好吧，我都转会嘉世了……”

“那么叫上嘉世一起？”

正在打“我七月中旬会回W市看你有没有空”的肖时钦，怔住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