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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墙根儿旁边的尸体是怎么回事?排了一整排,都臭了!不赶紧运走,隔日就要蛆虫乱爬!”柳夏指着晒谷场边上卷着席子的尸体问道。

赵老三又道:“这是今天上午刚死的人,官兵还没来得及拉到城外埋掉……”

柳夏眉毛一抽,“埋掉?你们都是这样处理尸体的?”

“是……”

“这样不行,尸体往土里一埋,埋浅了会被城外的野狼野狗挖出来吃掉,每天至少死十几个人,都运往城外埋在同一处,尸体很快就会腐烂,危害可大了去了,搞不好还要产生新一轮瘟疫。”柳夏道,“以后的尸体全部火化,人一死了立马拉去烧掉,不得拖延。”

“我记下了,回头就告诉那些官兵让他们注意些。”赵老三擦擦额头上的冷汗。

柳夏又道:“还好现在天旱,没有下雨……如果下了雨,天气潮湿阴冷,染病者会增多,这鼠疫的扩散范围恐怕会更大。”

赵老三道:“神医还是不要在这儿晒,谷场过多走动了,怕不小心过了病气,若是您也染上了病,那就不好了……”

“我心里有数。”柳夏摆摆手,“我之前去的其他几个城池,鼠疫比襄陵还严重。”

“那其他地儿是个什么情况?”赵老三问。

“鼠疫最严重的一座城是益阳,差不多有半数人都染上了鼠疫,益阳人口甚众,最多的一天甚至足足死了上百个人……”柳夏回忆起益阳城的惨状不禁露出悲色,“好在我走的时候,那儿每天死的人已经渐渐变少了,县令是个能干事儿的。”

并非每个城池都有官兵驻守封城,襄陵这样是因为正好有征粮队伍到达了襄陵,其他城池都是县令在接到了朝廷命令之后下令封城的。

柳夏经过的每个城镇,染病者全都会被聚集一处关押,以防止鼠疫扩散,这也是朝廷的旨意。身为臣子,柳夏对这个旨意虽有诸多不满,却也找不到比这更好的办法了,他只是觉得这个旨意实在是太过冷酷,任由人自生自灭、放之不管。

身为医者,柳夏无法眼睁睁地看着那么多人死。

所以当三皇子登上皇位后表示要派遣太医院的太医去各地医治鼠疫,柳夏想都没想就主动请缨了。

“唉,鼠疫难治,不只是因为药方的问题……还有病人的住所、穿着、饮食……”柳夏指着身前躺在地上的病人,痛心地道,“病人身下就铺着一张薄毯子躺在地上,无遮蔽之所,夜晚风凉,阴气入体,更难治愈。衣物长期不换,脓血沾染,腥臭扑鼻。染病者每日所食都是稀粥,吃不饱,身体虚弱,死者更多……”

赵老三苦笑一声,“我已尽力,襄陵也尽力了。搭建遮蔽之所的事情官兵头头着人去准备了,至于穿着、饮食……病人换下的衣服按道理应当立刻烧掉,可是换洗的衣服哪来?襄陵粮食是要被征走打仗用的,再加上看守病人的官兵认为这些人迟早是要死的,分拨的粮食就更少了,只能勉强维持住不让人饿死而已,吃饱是不可能的……”

“跟你说句实在话罢,我在宫中担任太医,此次请求前来医治鼠疫,本也不抱什么希望,我就是想着能少死一个人就少死一个人……”柳夏道。

“我想问问,如果想要完全控制住鼠疫,需要多久?”赵老三犹豫了一下,问道。

柳夏笑了笑,反问:“你估摸着需要多久呢?”

“怕是……至少得三个月罢。”赵老三摸着胡子,不确定地道。

“如果只用三个月便能控制住鼠疫就好喽。”柳夏苍凉地摇了摇头,“我就怕拖得时间更久,死得人更多……”

“在无战乱的时候,若哪里遇到了灾年哪里遇到了瘟疫,朝廷好歹会开仓济粮……”赵老三道,“不论数量多寡,老百姓日子好歹会好过点,有总比没有好。”

柳夏喉咙里发出短促的笑声,语气微讽,“开仓济粮?朝廷分明是要雪上加霜。”

赵老三是一个平头百姓,对于宫闱朝堂之事的感触不如柳夏敏感,他听到柳夏的话后立刻闭嘴不吭声了,因为他不敢妄议朝事,也不敢像柳夏这般耿直地讥讽皇帝之过。

赵老三递给柳夏一张泡了药水的白布,让他缠在脸上,随后就去告诉官兵刚刚柳夏交代的注意事项,催促尽快搭建棚子安置病人。

柳夏在晒谷场中来回转悠,时不时蹲下观察染病者的状况,询问他们身体有哪处不适。

在晒谷场被关押的染病者听闻有神医到来襄陵,纷纷激动到难以自抑,当柳夏在病人身前蹲下的时候他们都恨不得拉住他多说几句话,好像和神医多说几句话就能多一份治愈的希望。

柳夏在那边给病人看病,赵老三交代完官兵相关事宜之后,照样捧着药碗给病人喂药,他今日熬的药已经换了药方,至于有没有效,需给病人用过了才知道。

一个穿着黑布衫面色憔悴的病人虚弱地喝着赵老三喂的药,一副半死不活有气无力的样子。

赵老三斜眼瞅着他道:“别人看到神医来此都十分激动高兴,恨不能多喝几口药,你怎么半点反应也无?”

病人张了张嘴,“自己的身体自己知道,神医来了有用吗?他会治病,但没法把我从鬼门关拉回来。”

“你都觉得自己快死了,那还喝什么药?不如把这份药让给别的病人。”赵老三没好气地道,“净说些丧气的话。”

病人笑笑,低声道:“我还是不想认命呗,想活。”

……

南方诸镇,益阳城。

刘郎中正坐在书桌前奋笔疾书,他桌上有数十张小小的纸条,纸条上面写着蝇头小字,字迹密密麻麻地连成一片。他的儿子刚刚成年,此刻也坐在父亲的书桌旁边帮他抄写这些纸条。父子二人皆是面容肃穆,挥笔动作极快。

刘郎中的妻子站在旁边双目含泪地看着丈夫和儿子撰写小纸条。

外面的街道隐隐传来喧闹声、叫骂声、哭喊声、打砸器物的声音。

刘郎中一家恍若未闻。

外面街道的喧闹声越来越大,刘郎中的妻子不安地向外面张望。

“不要再写了,来不及了!”她哭着道,“咱们再不到街上站着,军队定会进来搜人。”

刘郎中从容道:“能拖一时是一时。”

“爹,写得差不多了。”儿子放下手中的笔,“足有五六十份,多了也送不出去。”

刘郎中点了下头,将小纸条收拢在袖内,率一家人去了后院

空旷的后院中央摆着一个大鸟笼,里面装了几十只叽叽喳喳鸣叫的鸟雀。

刘郎中妻子的哥哥是一位技艺高超的捕鸟人,专门捉那些模样好看叫声好听的鸟卖给贵人,供他们玩乐。

刘郎中的儿子弄来了一些细竹枝,把他们撰写的纸条卷好塞进中空的竹管里,刘郎中的妻子则裁剪了一些结实纤细的布条,将它缠在小竹管上。

他们互相配合着捉住笼中的鸟雀,把装有纸条的小竹管绑在鸟雀的腿部,然后放飞出去。

刘郎中看着一只只鸟雀化为小黑点消失在天边,表情怔忪。

“会有人看见吗?”儿子轻声问道。

“会有人看见的,老天爷总不能次次都不开眼啊。”刘郎中勉强扯动嘴角,露出一个难看的笑,“走罢,咱们去街上。”

他携着妻子儿子走出院子,宅门开启的一瞬间,各种扰人心神的声音直直灌入耳中。

马蹄声踢踏,一队骑兵挥舞着长矛驱赶百姓,令他们向城外的农田走。

有一个老妇人抱着孙子摔倒了,刘郎中见了急忙上前把她扶起,一个骑兵见状伸出长矛一下子敲在他背上,斥道:“快往前走,不要拖拖拉拉!”

刘郎中被敲了个趔趄,他看了这个士兵一眼,未说什么,低下头带着家人随着人流前进。

到了城外农田,又有另几队手持盾牌长剑的士兵大声呵斥驱赶着百姓走向一个指定的地点,然后他们对百姓发放了锄头和铁锹,命令他们挖出一个至少两三丈深的巨坑。

益阳城外的农田面积大,粗略看过去尽是正在挖土的百姓,几十上百人配合着挖坑挑土,农田上汇聚了几十伙百姓,也就是说,至少要挖上几十个巨坑。

这些巨坑是用来干什么的?

刘郎中心里已经有了答案。他手指微微颤抖着和周围的百姓一起埋头挖土,不敢看旁边妻子和儿子的脸。

有多少人能够逃过一劫?有多少人将会葬身坑中?

没人能够知道答案,没人想要知道答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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