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然后她又睡过去。

桑棘几乎是衣不解带地照顾着他,除了必要的梳洗交由侍女来做,其余时间他从未离开过孟姜身边。

偶尔孟姜醒过来时,他惊喜地看过去,对方的神志却仍不清醒,嘴里含混不清地念着什么。

他抱着一种悲切的希望附耳去听,发现对方翻来覆去念着的,是两个名字。

后来他发现,当自己穿着蓝衣时,孟姜喊的是唐三,而当自己穿着红衣时,孟姜喊的则是木奇托,一个他从未听过的名字。

没有他。

桑棘突然就感受到了自己莫大的悲哀。

然后他开始穿白衣,像是在为自己哀悼。

他开始希望孟姜永远不会再醒来,就如同现在这般睡着,那双眼里不会流淌出冷漠的神色,那张口中也不会吐出锋利的刀子。

但孟姜终于还是醒了。

那双比永夜更为深沉的眸子睁开,其中的迷茫还未褪去,那张稍显苍白的唇却先一步冲他扬起一个没什么情绪的笑来,道,“谢谢。”

谢他的照顾与治疗。

桑棘几乎是受宠若惊,刚想说点什么,孟姜却已经转过头去,不再看他。

然后桑棘的心就冷了,仿佛落入了数九寒冬,仅存的只有无数冰寒。

“那……我先离开了,你好好休息。”他勉强支撑起一个笑,却着实有些难看,漂亮的红眸之中泛着悲意。

孟姜并无反应。

于是桑棘也不再说话,默默退了出去。

房间安静下来,孟姜蜷缩在柔软的被子里,感受到身体里空空如也,曾经浩如烟海的内力如今全化为泡沫消失不见。

她又试着召唤武魂,可什么都没有发生,只丹田处传来一阵刺痛。

纵然她做了坚实的心理准备,可当现实真的降临在她身上,她仍旧难以接受。

曾经她所有的努力如今都是泡影,之前所做的一切仿佛成了笑话。

孟姜用被子将自己埋起来,躲在里面悄悄啜泣。一时间,委屈几乎将她淹没,可没有人能来安慰她。

她只能自己安慰自己,说没关系,好歹自己已经从那暗无天日的牢房里出来了,这第一步已经稳稳走出,接下来她可以徐徐图之。

重伤之后又大病一场的身体虚弱得很,好在孟姜的目的已经达到,桑棘确实将她带出了武魂城,远离了比比东。

她十分配合地吃下桑棘为她找来的各种补品,安静养好自己几乎千疮百孔的身子。在逐渐恢复的过程中,孟姜曾经服用过的仙品也发挥了作用,或者说,这次的劫难反而促进了孟姜身体对药力的吸收,再加上她原本的身体素质就比常人好上不少,因此纵然是如此严重的伤势,孟姜依旧没有留下什么病根。

不过这一养伤,孟姜就养了两年。

因为她已经没有了魂力,因此曾经限制她的颈圈和锁链被解开,她被安排在这武魂主殿的一间宽敞舒适的卧室中,除了走出武魂分殿和一切可能对她的逃跑有所帮助的要求外,她的其余所有要求都可以被满足。

整座武魂主殿中,所有的人都在私下里悄悄谈论桑棘对她的好,而她则成为了众人口中一只不知感恩的白眼狼,说她的心是石头做的,无论如何捂都捂不热。

也有人看她的笑话,一个是没有武魂的废人,一个是教皇的关门弟子,其中的云泥之别让他们认为孟姜不过是桑棘所豢养的金丝雀儿罢了,腻了便会丢开。

孟姜只是冷笑。

白眼狼?究竟谁才是真正的白眼狼?

床头的花瓶里摆放着鲜艳欲滴的玫瑰,鲜红的花瓣上还缀着清晨晶莹的露珠。

只是几朵花,花香还不至于呛鼻到让她讨厌。

孟姜伸手折下一朵,已经留长的指甲掐断了拔干净刺的花茎,不可避免粘上了粘腻的绿色茎汁。

漂亮的花总是没错的。

将玫瑰捧到阳光下,孟姜反手摔了床头的花瓶。“砰”一声巨响后,烧制精美的瓷器化为一地碎片,原本花瓶里用来养花的清水流了一地,花瓶上的美人图样四分五裂,一张脸孔从中间碎成两半,躺在一滩水中,仿佛哭泣。

“红颜薄命,哈!”

孟姜短促地笑了一声,揪下玫瑰的一片花瓣。

于是闻声赶来的桑棘就看到女孩沐浴在阳光下,白晢细长的手指捻着红艳艳的花瓣,泛着一点粉意的指尖随意将花瓣卷成一个小卷,然后送入口中。

那猩红的舌尖伸出,灵活地将花瓣勾入,花瓣失了禁锢在口腔内伸展开,被洁白贝齿碾碎吞下。

孟姜眯起眼睛,似乎在回味。

然后她察觉到桑棘的到来,冷冷瞥了一眼,对上对方痴迷的视线后,忽然对手中的玫瑰失了所有兴趣。

于是她恶意地伸出手,抓住一朵花开始撕扯,扯掉花瓣,折断花茎,还要扔在地上碾一脚。

桑棘只是静静地看着她发泄,从不出声阻止。这让孟姜感觉好似一拳打在了棉花上,烦闷不堪。

冷哼一声,孟姜将剩余的玫瑰全数砸在地上,甩袖离开了房间,将门摔得震天响。

而在孟姜走后,桑棘躬身拾起剩余几枝完好的玫瑰,将其上的花瓣一点一点,全部吞入肚中。

夜晚,武魂主殿内外寂静无声,孟姜坐在寝室巨大的落地窗旁,任月光的寒凉洒在身上。

房间内突然多出了一道呼吸,孟姜转头看去,打扫干净的地板上不知何时出现了一堆细沙,那些沙似乎有生命般向上盘旋、凝聚,逐渐聚成一个高挑修长的人形,墨色的长裤,手臂与胸背包裹黑色皮甲,露出劲瘦有力的腰腹,红色的兜帽遮盖了大半张脸孔,有长而卷的黑发自兜帽后披于背上,衣摆处绣有火焰纹路,腰部与头上装饰有荆棘,衣服上还有各种金饰宝石。

正是穿着明教晓天套的木奇托。

“嘿。”孟姜平和地打着招呼。

木奇托一愣,他从未见过孟姜对她态度如此之好,平常不是明面上针锋相对就是暗地里冷嘲热讽,又哪里有此时的安然。

然后他觉察到什么,突然愤怒起来,一个闪身来到孟姜身前,扣住了她的手腕。

“你的武魂被废了?!”

“你不知道?”孟姜反问道。

“我不知道!”木奇托身上迸发出强烈的怒火与杀意,“我之前有事回明教了,还顺便去了一趟蓬莱,见到了你的师父方乾和师兄方子游。现在蓬莱已经由方子游接管,他成了新任掌门。”

他原本还为孟姜种了生死蛊,可他甚至没有感知到蛊虫有任何异动。现在想来,应该是那个废掉孟姜武魂的人的魂力压制了蛊虫。

那个人很强大。

“是么,真好……”孟姜只是笑笑,“子游师兄向来喜欢往外跑,如今他成了掌门,怕是要被那些事务烦死啦。”

“废你武魂的人是谁?”木奇托追问。

可比起木奇托的急迫,孟姜更感兴趣的是对方此时无法抑制的杀气。看惯了悲悯世人的圣火使者,这副刀口舔血的杀手模样倒是让孟姜好奇。

于是她也有了心情和木奇托说话:“还能是谁,当然是我们伟大的教皇冕下了。你没看出来吗?这里是武魂殿的其中一个主殿啊。”

“怎么,你要帮我报仇么?”孟姜玩味道,“算了吧,我的仇人有很多,桑棘、比比东、罗刹神……而我要一个一个解决他们。”

“不过既然你来了,正好可以帮我的忙,让我借一下你的东风,将计划提前。”

“什么忙?我都帮你。”木奇托心疼地抚摸孟姜消瘦的脸颊,“浪花,你要我做什么?”

“明教是恶即斩,看看这座武魂主殿内有多少作恶之人,你帮我杀了他们吧,省得那些人来碍我的事。”孟姜冷酷道。

“那你呢?”

“我嘛,当然要去找桑棘好好算算总账了。”她嘴角咧开一个有些疯狂的弧度,衣摆似乎活了起来,有墨色的雾气在不断翻滚。

木奇托看着那些粘稠的恶念,半晌才艰涩道,“别伤了自己。”

他其实不愿孟姜用恶念杀人,因为那极易遭到反噬,可他同样明白,这仇必需孟姜自己来报,于是木奇托只有提醒她爱护自己。

“放心,我心里有数。”孟姜伸手摘下他的兜帽,对上那双蓝金异瞳缓声道,“待这件事办完了,你还可以和我说说,你这次来找我有什么事。”

二人分开,木奇托去清理武魂主殿的人,做过恶的人只见眼前一道雪亮刀光,下一瞬他们便已尸首分离,临死前连是谁杀了他们都不知道。没有做过恶的人则被木奇托打晕后点了睡穴,没有两个时辰绝对醒不过来。

虽然眼盲,但木奇托拥有无比强大的精神力,因此他反而比不盲之人“看”得更清楚,整座武魂主殿在他精神力的覆盖之下无所遁形。

而孟姜走在空无一人的走廊中,鞋跟踩在大理石的地板上发出清晰的声音。周围的墙壁蠕动攀附着黑色的恶念,将墙上壁画腐蚀得斑驳,一身白衣的女孩仿佛自地狱中来。

四周静得过分,孟姜在一扇门外站定,出声道,“怎么,桑棘,你不来迎接我吗?”

大门应声打开,桑棘自房间内走出来。他看着那些化为实质的恶念,侧身让出地方,“阿姜,进来坐吧。”

孟姜走进去,桑棘在背后将房门关上。

那些恶念被放进来,一进门,便像是挣破牢笼的野兽,疯狂撕咬,将屋内所有的物品都吞噬殆尽。

“哎呀,好像没地方坐了呢。”孟姜掩唇故作惊讶道。

桑棘走到孟姜面前站定:“阿姜,这就是你沉寂了两年的原因吧。两年内,我本以为你会寻找方法逃跑,我做了各种准备,可以你一直乖乖待在这里,一点逃跑的迹象都没有。”

“原来,你是在这里等着我。”

“逃跑?这不是我的性格。”孟姜冷笑,“你把我害得这么惨,凭什么要我跑呢?我当然要留下,好好和你算一算账。”

桑棘静静开了武魂,四道魂环上下浮动,指尖锋锐的尖刺在月光下闪烁着不祥的光芒。

“你要杀我。”他确定道,“两年了,你依旧没有爱上我。”

少年清亮的嗓音带有一种奇妙的情绪:“可我还是想试一试,能不能留下你。”

下一瞬,桑棘身上四道魂环同时亮起强烈的光芒,指尖的尖刺以迅疾的速度刺向孟姜心口。而与此同时,四周攀附的恶念也在孟姜的意志操控下行动了。

当木奇托完成孟姜交付给他的任务来到这里时,他看到对方独自一人站在房间中央,白色的长裙开满了血色的花朵,仿佛花瓶中缀着露水的玫瑰。

可惜这朵玫瑰不愿拔下身上的花刺任人赏玩,于是那些刺便只能刺伤想要折下她的人。

孟姜兀自盯着沾满血迹的双手,半晌突然勾起一个讥诮的笑来,“自我们再见那天起,我就一直喜欢你这双眼睛,现在,它们是我的啦。”

那双手上,赫然是一对红色的眼珠。

一切已毕,房间的角落中,有沙砾渐聚为一道人影,随后一袭红袍的青年从阴影中走出来,戴着兜帽遮掩面容,踩着破碎的地砖踏入那一汪血泊,蹲下身,指间拂过湿润腥甜的液体,摸上尸体空洞的眼眶,轻笑。

“真狠。”

而孟姜捧着那对眼珠,扬起修长的手臂,在月与血的交织下跳着一支舞。脚下舞步变换,她哼着一首带有异域风情的曲子,眼角眉梢皆是欢愉。

那支舞一直持续到她体力耗尽。

青年接住女孩摇摇欲坠的身体,踏着初升的朝阳离开了这个满是死亡气息的坟墓。

身后,那些沾了血迹的脚印被变换的舞步绘成一个奇诡的图案,好似一朵盛开的荆棘玫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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