坐在豆浆铺子里,孟姜端着一碗放了满满三大勺糖的豆浆慢慢地喝,看陆小凤取出一块绣着黑色牡丹的红缎子。
秀姑娘接过红缎子细看:“这黑牡丹的绣工倒是尚可。”
她是认识陆小凤的。像陆小凤这样的浪子,爱酒亦爱美人,怎么可能没有去过忆盈楼观舞?这也省了孟姜向双方介绍的功夫。
“还是粗糙了。”孟姜探头一看,指道,“你看这里的针脚。”
秀姑娘先是玩笑道:“你倒是对什么都要求得尽善尽美,我差点儿忘了你还有一手好绣工。等哪天得了空闲,不如也给我绣点儿什么呗?”也好叫她留作念想。
随后秀姑娘仔细看孟姜指的那处,用指尖摸了摸,“这片花瓣的线松了些,它的针脚比别处更粗,原本应该绣了两层。”
“好呀,等这件事处理完,我就给你绣。”孟姜答应着,喝完最后一口豆浆,把碗放在桌上,“你说得没错,我推测,绣花大盗不是在绣花,而是在拆线,针脚大了,下面一层花瓣的绣线才会松。你们说,这代表什么?”
陆小凤斟酌道:“这代表……绣花大盗很可能不是女人。所以公孙大娘不是绣花大盗?”
秀姑娘恨恨道:“不论她是不是绣花大盗,她用毒栗子害人总不会是假的,只这一点,就决不能放过她。更别说她还打着‘公孙大娘’的旗号,自称是剑器的传人。”
孟姜轻笑:“陆小凤,你查案……不介意再多带两个人吧?”
陆小凤乐道:“美人相陪,乐意之至。”
于是孟姜将豆浆钱放在桌上,站起身道,“走吧,秀秀,回去取剑,我的伞也还在秀坊呢。”
陆小凤跟着两个姑娘进了忆盈楼。这忆盈楼只在初一、十五会客,今天既不是初一也不是十五,他能进去还是沾了孟姜的光。
并未等多久,秀姑娘背负双剑,孟姜倒是换下襦裙扎紧了及膝的长发,重新穿上琅玉仙风,玉伞挂在腰间。
他们找到金九龄与本地前来接应的一个名叫“孟伟”的捕快,由他带领去搜查巷子后的一个小房子。
和金九龄方打了照面时,孟姜清凌的目光就在对方身上流连了一瞬,状似无意玩笑道,“这知道的清楚官爷是‘天下第一名捕’,不知道的还以为您是哪家的富贵公子呢。”
金九龄哈哈一笑:“我这个人便是如此,喝酒要喝最好的,穿衣要穿最好的,坐车也要做最好的。”
“哦?”孟姜眨着一双黑沉沉的猫儿眼,“在可以满足的条件下,确实应该尽力提高自己的生活标准。人总该对自己好些。”
“我知道姑娘好奇什么。”金九龄听懂了孟姜的言下之意,笑着为她解惑,“虽然我不是第一流的有钱人,但也算有些赚钱的本事,足以支撑我过第一流的生活。”
“原是如此。”孟姜笑着施了一礼,“是小女子冒昧了,还望官爷原谅则个儿。”
“这有什么冒昧的。”金九龄大方地摆摆手,“姑娘严重了。”
随后他向陆小凤笑道:“陆小凤,我可真是羡慕你啊,身边从不缺少美人相伴。”
秀姑娘半边满是伤痕的脸被掩在彩绘面具下,露出来的另外半张脸却是绝色明艳,而孟姜五官精致温柔,气质飘渺,二人正是两种不同风格的美丽,一个是盛世霓裳,一个是天上谪仙。
陆小凤尴尬地笑着打哈哈,他虽有美人相陪,可孟姜名花有主,秀姑娘则一心想着清理门户,他自己也是心系失踪的薛冰,无心与金九龄玩笑。
同样又是孟姜出来周旋:“还望官爷莫嫌我姐妹二人打扰,实在是……”她做出有些为难,又羞于启齿的模样,“本不想家丑外扬,但我们也不愿官爷难办。那绣花大盗学了我姐姐师门的武功,又出去害人,我二人这才……”
她说的大部分都是实话。
随后孟姜又急急补充:“当然,我们绝不会阻碍官爷办差,只希望您给我们一个捉拿她的机会,之后那绣花大盗该如何定罪,我们绝不插手。”
陆小凤佩服地看着孟姜,这演技、这口才,死的都能给说成活的,如此情真意切,他这个知道真相的都不忍心拒绝了。
果然,金九龄答应了。
孟姜感激地笑着,垂下的眼帘遮掩了眸中深色。
刚才她感受的轻微恶意,并不是错觉,这个金九龄一定有问题。
——那绣花大盗可大概率是个男人。
孟姜在厨房的炉灶中搜出一个盒子,秀姑娘现在对孟姜的方方面面都十分紧张,就怕又出现毒栗子的情况,因此立刻接过那盒子仔细检查,随后确定道,“这里面有毒。”
她走到院内,屏息将盒子反向打开,瞬间,自盒内喷射出一股淡红色的毒烟。
秀姑娘挥散毒烟,将盒子正过来,看到里面雕刻的钟鼎文字:留交阿土,彼已将归。
孟姜眼尖地注意到金九龄眼中一闪而逝的懊恼神色。孟姜猜测,对方是在恼恨盒子里的毒烟被她们发现了么?不太像,毕竟秀姑娘说毒烟并不会立刻使人致命,那么哪怕中毒,大概率也死不了,有足够的时间支撑中毒之人前去治疗。而且她们是突然加入的,金九龄没时间布局来铲除她们这个变数。
或者他在懊恼盒子是被她们先发现的?
……是了。
联想之前陆小凤说的他查到的内容,孟姜突然意识到,假使金九龄是绣花大盗,那么很多就能解释得通了。因为他想要享受一流的生活,所以偷盗珠宝;因为他不会绣花,所以选择拆线;因为他需要替罪羊,所以选择少有人所知的公孙大娘背黑锅;因为毒烟不会立刻致命,所以他可以选择借此来一出苦肉计!
但这只是孟姜由金九龄是绣花大盗这个假设来倒着推理的,缺少切实的证据去佐证她的观点,因此她暂时什么都没说。
她与秀姑娘随陆小凤跟踪阿土来到一处小楼,小楼的雅间里摆着八副碗筷。
这代表接下来应该会有八个人坐在这里。
而他们这边,只有三个人。
他们分别找地方躲好,孟姜最简单,手中玉伞一挥,直接隐去了身形,这一手将她身旁的秀姑娘吓了一跳,朝她消失处丢了一个“待会儿‘审问’你”的眼神。
孟姜逼音成线对陆小凤叮嘱道:“等会儿你可别随随便便就怜香惜玉,红鞋子的人不值得你的好心肠。”
陆小凤先是被突然出现的声音一惊,随后有些好笑地点头,他自然知道事情的轻重,该动手时绝不会含糊。同时,他再次对孟姜的武功有了更深刻的认知。
随着时间的流逝,余下的位置逐渐迎来了它们的主人——除了最后一位。红鞋子的成员一一打开自己带来的包裹展示一年的收成,二娘率先打开面前的包袱,里面是七八十本大大小小的存折,而三娘的包袱里却赫然是七八十个大大小小不同的鼻子!
秀姑娘抓紧了握剑的双手,秀坊的女儿侠骨柔情,亦有剑心,忠肝义胆,又怎会容得下如此残害忠良无辜之人。
孟姜当机立断传音道:“阿土就是公孙大娘。”
下一瞬,煌煌剑光铺展开来,秀姑娘手持双剑傲然道,“她算什么公孙大娘!”
——便是剑拔弩张。
但秀姑娘不屑偷袭,她要的是以正七秀坊之清名。
所以她同意了公孙兰去换衣服的要求。
换了衣服的公孙兰是一个灿烂如朝霞、高贵如皇后、绰约如仙子般的美丽女人,甚至连她身上穿的衣服,都不是人间所有的,而是天上的七彩霓裳。她手里是一双短剑,锋长一尺七寸,剑柄上系着红绸。
秀姑娘取下面具,露出半仙半魔的一张面孔,一身粉衣,裙裾藏锋,“这就是你的‘剑器’?”
公孙兰身披彩衣:“这就是我的‘剑器’!”
话音落,她人如彩霞,剑如流星,衣裙之上的彩带漫天飞舞,铺天盖地煌然刺目,剑法奇诡,招式繁复。
陆小凤叹息道:“如此‘剑器’,果然玄妙奥秘,非人所能凭空臆测。”
剑招隐藏在彩带之下,又有谁能分得清哪些是剑光,哪些是霞光?
孟姜却冷笑道:“你接着再看。”
只见秀姑娘舞起,剑动,雪魄冰心,舞的是盛唐万千气象,亦是乱世一曲期冀。
孟姜的声音似乎穿越了亘古岁月,回望那一段风雨飘摇,“你知道吗?瘦西湖畔有一座七秀坊,那里有着一群整个大唐最贞烈、舞姿冠绝天下的奇女子。”
陆小凤看着灼目的剑舞,忍不住问道,“后来呢?”
轻柔的笑声仿若叹息,满溢骄傲又带着痛惜,“后来,七秀坊的掌门一把火将七秀坊烧了个干净,带着门下弟子去守长安了,没有一个人回来。”
陆小凤仿佛看到了战乱四起,胭脂巾帼投身战场。女子又如何?手中之剑,能护己,亦能护家国天下之安宁。
何谓剑器?不是唯有“美”才能将剑器发挥到极致的。看看秀姑娘那半张布满狰狞疤痕的面孔,谁能说她美?
但看看她的剑舞,谁又能说她不美!
何谓剑器?非是彩带霞披,非是绝代佳人。
何谓剑器?能使君王开颜,能使奸人落胆。文有广袖送莲芳,武有雷霆鉴心意。有舞之柔韧,有剑之浩然,正志明心,拨乱反正,以证清音。
凡七秀起舞之处,皆是盛唐。
一舞倾寰宇,一舞动四方。
同一时间,秀姑娘长剑横于公孙兰的咽喉处,孟姜脸上挂着浑然洒脱的笑,同时说出一句话。
——“这才是真正的‘剑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