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秦淑原的车停在小区门口的柏油路上,她坐在车里,一只手搭在窗口,指间一根燃着的细烟。

这几天,仿佛有什么事让她很快活,抽烟频率也高了。

后视镜里的女孩面无表情。

她露出笑容,慢慢说:“还记得我和你说的吗?他本来就有问题。”

第一个路口红灯,一分钟的倒数等待。

钟贞在这里下车,她越过车流穿到对面马路。

天光暗了下来,铅灰色云像一场海啸击出的巨浪,惊世的汹涌,低低地压了下来。

她想要有上帝,站在灭世的云端之上俯瞰这里,人类犹如黑色蝼蚁,逃避这场天降的洪水。

钟贞在一家便利店下躲雨。

闪电劈亮了灰黑色的天空,明灭交加中像副黑洞洞的面孔。

雨水漫过鞋尖时,身后的店员敲敲门玻璃,喊她进来避雨。

钟贞回过神,礼貌地道谢。

这家连锁便利店店内陈设和商品的摆放比超市人性化。

她在入口处看见一个报刊架,上面放着弇城几家报社的近期报刊。

钟贞目光被其中一份报纸吸引。

弇城日报,头版,有一张原本光线昏暗被放亮的少年侧脸照片,轮廓依稀俊美,旁边一行大字,黑字周正,那一笔一划她看久了,便心觉不像字了,那像——

像一座牢笼。

天才陨殁了。

他成为了这世间最十恶不赦的罪人。

————

秦淑原将车停在警局周围。

她看着不断密密砸向挡风玻璃的雨水,仿佛冲散了多年来的浊气,此刻她心中有无边快意。

这是第三天。

萧珩进警局接受不断冷酷审问的第三天。

听说进去的人,没几个不崩溃的。

她昨天晚上用了手段见到他,除了清瘦点,少年没什么变化。带她进去的人说,他很聪明,心理素质不错,要想他说全了,得一点点逼供,时间累加上去,进行精神折磨。

他崩溃了,就好办了。

审问的人告诉她,他像是在等什么,在拖延时间。

否则没理由每天只给一些有用信息和证据。

她一想,就明白了。

萧珩在等人。

可惜钟贞不配合她,半路就下车了。但不急在这一时,她总会来见他的。

他的命也就这样了,也就这样了。

半个多月前的傍晚,她又从北京飞回来,在外郊区一带打的回家。

路上,她见到行踪奇怪的萧珩。

出于好奇,她下车跟踪他,没想到撞破了一个不可思议的秘密。

杀人藏尸,这位天才做得有条不紊。

她在暗处惊叹、窃喜。

他的精神高度集中,要犯下一桩完美的犯罪并不容易,他没有发现她。

回来后,她没有着急,她要选一个好日子折辱他。

他被录取高校那天,前途光明美好,是她选的好日子。

他的骄傲尊严面目全非。他平静地接受了,没有挣扎接受这一场一败涂地。

第二天,各大新闻媒体简报这一起恶劣案件,天才少年的犯罪,令这一起案件得到广泛关注。

这个世界是很小的,是一棵参天大树虬枝密叶的网络,每一处纠结通向一条路。

这条路,江易夕走了近二十年。

电话那端,女人的声音有点轻,轻得要颤巍巍得飘起,全然的不可置信,留着那一丝完满的念头。

江易夕只问她是不是。

秦淑原就笑,她坐在车子里,伏在方向盘上大笑。

她什么都没做,什么都没做啊,他就毁了,就这么被毁掉了。

真可怜。

这就是报应,这就是你们对不起我的报应。

我让你们后悔,永永远远地后悔,永永远远。

不远处模糊的雨幕中,停下一辆漆黑轿车。

一对夫妻从车上下来,秦淑原驶过。

漆黑的伞面,让她想起一场雨中葬礼。

他们找了十八年的亲生骨肉啊。

她想着,就快活地哼起歌。

———

雨势浩大,钟贞一头冲入雨中。

滂沱大雨中,她跑到市中心的路口拦的士。

暴雨太急,砸在她脸上生疼,淌水而过的车中没有一辆肯停下。

钟贞站在雨中,想起他们之间的每一次,以及那每一次窗外下的雨。

老天是提前给了他们暗示的。

这样漫长激烈的雨,是一辈子都流不完的。

那天,他在玄关准备离开。

她问萧珩:你什么时候回来?

萧珩说:很快,等我。

这四个字,让他再也回不来了。

……

审讯室,一束冷的白光悬在头顶。

面前两位警察再度问起一些问题。

“请简单复述一下你当天的作案经过。”

“那天,我从家离开——”

“你离开之前有接触过谁?”

“没有,”他神情如常,“没有接触过其他人。”

“你离开的时候身上带了什么东西?”

“书包,里面放着一把刀、橡胶手套、手表……”

———

几回合审问结束。

一位警官说:“外面有几个人要见你,你要见谁?”

他的神情埋在阴影中,“是谁要见我?”

“你的亲生父母、高中老师。”

少年没有犹疑:“老师。”

两位警官离开,面前的座椅陷入某种空洞寂寞的阴影中,他甚至看到一束光中空气里浮着的微粒尘埃。

时间,变得有点慢了。

开门的声音伴有一种金属铁的刮擦,有点刺耳。

坦白说,除了钟贞,他一个人都不想见。

他只是,想时间变得慢一点。

弇高高三理科实验班的班主任进来,她坐在审讯室的座位上,正对一面监牢内的萧珩,她曾经最引以为傲的学生。

“还记得你答应过我的话吗?”

萧珩点头,“记得。”

“你一步都不能错,知道吗?”

“我一步都不会错。”…

一步错,步步错。

老师摇头,“你错了。”

“错得太离谱,这是你走得最错的一步。”

他眼神冷了,“不,这是我走的最正确的一步。”

老师脸色惊变,眸光中的怜悯转而某种怨怼,她忽地起身。

萧珩是罪有应得、病入膏肓到一种无可救药的地步——

执迷不悟。

———

有一位司机在倾盆大雨中掉头,打亮双跳灯停到钟贞身前。

他降下一道缝,在激烈雨声中喊:“快上来。”

钟贞随即上车,司机行驶缓慢,挡风窗上很快泛起白雾似的水汽,她望着窗外,眼前跟着模糊了。

雨刷器开到最大,刮动玻璃的细微声响无形放大。

女孩坐在后座不说话,司机问:“你去哪?”

“警局。”

弇城市公安厅。

钟贞一身狼狈地走进来。

热心的女警递给她一杯热茶,关切道:“你到这里做什么?”

“我想见一个人。”

她似乎是觉得好笑,“见谁?”

“我要见萧珩。”

这声音不大不小,等候区前一排的女人侧头看来。

女警敏锐地反应过来,“你和他是什么关系?”

什么关系。

钟贞一怔,说:“我是他妹妹。”

“正在被审问、有重大作案嫌疑的嫌疑人,按规定,是不允许被随意探望的。”

女警秉公执法,铁面无私,“小姐,请回吧。”

说完,女警走开,来到江易夕萧云庭身边,身姿挺拔地做了一个请的手势。

———

五天前,萧云庭驻外回国,得到短暂的假期。假期结束后,他将身居要职,待在国内的时间会变多。

直到三天后,江易夕在报纸上看到一则杀人案,报上有一张少年的侧脸,像极年轻时的萧云庭,眉眼里还有她的影子。

一天后,一切都确认了。

来到弇城的前一晚,江易夕精神恍惚地躺在床上,白纱帘子轻轻飘动,她盯着那处,听到丈夫在阳台打电话的内容,断断续续。

“只要不是死刑……至于别的……”

他沉吟道:“凡事总要有代价的……”

“只要不是死刑,”他说,“我想留给她一个念想。”

因为当年的一个偏差,造成了今日的结果。

不单单是秦淑原毁了萧珩。

她和萧云庭,他的生身父母,也间接毁了他。

审问室内,他们隔着冰冷的金属护栏,打量对方。

第一次见面,骨血中的亲密相融对他不起任何作用。

萧珩目光冷淡看了眼,不带感情地移开视线。

江易夕艰难开口,“萧珩。”

他神情如常。

她嘴唇颤动,想了会,说:“我们很久没见面了。”

他还在她身体里栖居时,她曾在一张黑白影像中见到他模糊的轮廓,那让她高兴了很久。

他慢慢看向她,“是挺久的。”

江易夕心下泛酸,嘴角扯出苦涩的弧度,“是我对不起你,我们对不起你。”

十八年,他受秦淑原如何对待她不敢想。那女人是疯子,冷血残忍,只有这样的人才会在漫长时间中费尽心思毁灭一个人,毁灭一位优秀耀眼的天才。

但凡有点良知的,都不会忍心。

可那个女人,是恶魔。

萧珩语气很淡,“我们第一次见面,没有对得起和对不起。”

他比所有人都要宽容,十八年的新仇旧恨在此一笔勾销。

江易夕低头揩去眼角溢出的眼泪,勉强笑了笑,“也是,我们之间没什么福分,但过去的,就过去了。”

“没有福分,”他接下她的话,“这说明我天生就不属于你们。”

他只属于她。

和任何人,都没有任何关系。

他的态度比她想象的要冰冷、难以接近。

“萧珩。”

萧云庭轻轻揽过妻子的肩,低声安抚。

男人瞥一眼萧珩,神色镇定,“你清楚杀人藏尸的代价吗?”

“死刑。”他语气稀松平常,“没有余地。”

就是没有余地,他才会去做。

这是一个悲哀的偏差。

他不杀人,他们也就找不到他;他不杀人,陈晖会利用家族权势颠倒黑白嫁祸钟贞,那个被陈晖杀死的人永远也得不到公正。

他被秦淑原、连同她身后的秦家禁锢了十八年,没有人比他更清楚权势的强大与摧毁性。

陈家是第二个秦家。

它想禁锢的,是钟贞。

他能做的,是牺牲。

杀陈晖,是无路可逃的她的一线生机,是他巨大的不甘和恨意。

他被禁锢十八年,他做不到眼看她被禁锢却束手无策。

没有人会替他们说话。

萧云庭沉声说:“我们会为你请律师,你配合他,这件事就有余地。”

萧珩抬眼注视他,“什么余地?”

“你不会被判死刑。”

“可我杀了人。”

“凡事不是绝对的。”

“你们想让我说谎配合律师?”

“萧珩,”萧云庭脸色一沉,“死对你来说,就这么好?”

萧珩没什么表情,“你们这样做,和秦淑原对我做的有什么不同?”

“你们和秦家、陈家有什么不一样?”

———

萧氏夫妇走后,女警接上头的话,带等候区的女孩进去。

钟贞轻轻关上门,她径自走到他面前,握住冰凉的金属柱,她的动作近乎执拗,似乎这样就能离他近一些。

他坐在特制的椅子上,无法自由活动,只能看着她走近。

萧珩望着她,突然出声,“你后面有椅子。”

“我不坐,”她嗓音微哑,每说一句话喉咙就疼,嘴里有股淡淡的血腥味,“我坐了就离你太远了。”

所有的人都坐审问椅和他说话,只有她觉得那太远了。

钟贞攥紧金属细柱,指间发白,声音颤抖得像是要哭出来,“你不会有事的,对吗?”

他直直地望着她,“钟贞……”

他似乎说了什么,她没听清,却陷入迷茫,“为什么,你为什么要杀陈晖?”

为什么……

“钟贞……”

某个瞬间,一些画面在她脑海中清晰起来。女人指间静静燃着的细烟,灰白烟雾缭绕,白纸黑字,在她手心;四下无人的格子间,男人神经质的话语和动作,接着两人扭打在一起,血红的颜色从额角慢慢流下来……

她慢慢睁大眼睛,醒悟了。

是她自己,是她自己。

是她毁了他。

秦淑原给过她机会的,他联系他亲生父母唯一的一次机会。周怀远也给过她机会的,他想要把萧珩带回北京,不论过程好坏,不论他是不是疯子,结果一定不会比现在要糟糕。

那张纸,被她扔掉了,周怀远的话,她根本不会告诉萧珩。

是她自私自利的决定,她的擅自没有过问,她的欺骗,她的虚伪,她的隐瞒,她的无知—是她毁了他。

她本来有两次机会,两次机会,她只要说出口一次,萧珩就不会是现在这样。

陈晖和他本就没有交集,是她,一切都是她自己,是她毁了他。

唇间无声地翕动,手臂颤抖得握不住什么,金属冰冷的温度仿佛钻入她手掌中,她感到寒冷,一种从身体深处蔓延四肢百骸的冷,刺骨的风倒灌——

一切都被胶住了。

她说不出话,只有眼泪,可眼泪不能代替她说。

耳鸣声持续响了很久。

她看着他唇间一张一合,世界却还是奇异的寂静。

一瞬间,她想起不久前的那个梦。蓝色月光,他在树下陪伴她,她回头就见不到他了。

“萧珩……”她抬眸看他,渐渐往后退,“对不起……”

“我没有告诉你……”她不敢看他了,“我没有告诉你——”

“钟贞,都过去了。”

她摇头,再也不相信他的话。

不会过去的。

“钟贞。”他向后靠着,脸上神情愈发黯淡了。

“我想听你说些别的。”

他嘴角起了一个好看的弧度,“钟贞。”

她在暗处掉眼泪。

他声音柔和,“钟贞,你过来。”

她骤然抬头,追问他。

“没有办法吗?”

他不说话,她呆住,“真的什么都,没有了吗?”

他的沉默让她望不到尽头。

萧珩预料到钟贞所有的情绪反应,他有强大的心理预期,可假想的、和真实地在他面前痛苦啜泣的钟贞,是截然不同的。

他很少有这样的感受。

痛苦。

远胜他想象的千倍万倍的痛苦。

强烈的、欲以身代之的痛苦。

一种任他如何天才也改变不了的痛苦。

这一切没有人打破,也就没有人能逃出去。

她看着他,像隔了无数重山和雾,他只有一个让人想起便觉英俊的淡淡轮廓。

有月辉的清冷,也有天光的骄纵。

钟贞为他所有的欣喜若狂与暗自神伤,今日、此时,全要葬送在这个人身上了。

时间到了。

外头有警官敲门催促。

钟贞在门前慢慢握住把手,僵直了手臂。

她回头注视萧珩。

不知道这是最后第几次见面,或是最后一次。

以前,她想和他在一起的日子很多,一辈子能把很多事一点点一天天地做完。现在,短短几分钟了,她要怎么说和他这么长的一生。

她握紧门把手,想不出来。

“钟贞。”

“那天,你问我说我有没有秘密……”

一线光刺进来,她下意识闭眼,也不知是听到了梦话还是他真切地告诉她。

“我现在告诉你——”

“我有秘密。”

钟贞睁开眼,晃荡的车厢里,她蜷缩在后座一角,醒来就见到窗外压下来的乌云。

车内广播正在播放天气预报。

林间小路上,树荫浓密,外头知了叫嚣,夏的热浪闷得她心口一阵恶心,钟贞打开窗,趴在那呼吸新鲜空气。

钟竹生往后视镜中看去,出声提醒,“小心着凉,要是累了就再睡会,到了我叫你。”

他要将他的女儿送到一个安全的地方。

这件事,他私心不想钟贞参与太多,以免惹祸端。

暑期的小镇街上,行人稀少,钟竹生将车停好,钟贞下车同爷爷进屋。

老屋凉气丝丝,阴暗避暑,穿堂风不时送来。

经过通向院子半掩的门,老人背影微驼,步伐踏得有些重,领着钟贞一面走一面嘴里念叨:“你长远没有回家了,也没看看院子……”

半阖的门被推开,老屋木门槛高,她留意了脚下,便抬头望向院中。

钟贞滞在原地。

繁茂盎然的院落中,夏木生长热烈,蔽荫连天,光跟碎金箔似的交错,落在女贞树黄白的枝桠上。

“你们走了后,那个冬天……”

它就死寂了。

院落里,枯树如同一座残骸。

“这棵树没有熬过去,我想了点办法,还是救不活,已经夏天了,还是这个样……”

老人叹气,“可惜……”

钟贞望着这棵枯树,没有感觉地,眼泪就流下来了。

子夜,青黑的里屋。

她搭着木扶手从楼上辗转,慢慢走下来。

客厅里的电视机亮起白色幽光,他端坐在沙发上,神情模糊在月色的影子里。

她不由屏息,轻轻走到他身边,在沙发的一角坐下,侧头注视他。

暗光下,他的眼神格外沉静。

他杀人时,在想什么呢?

为什么要这么做呢?

他有什么秘密呢?

这些问题,她一生都很难得到答案了。

他是她潜意识里幻化出的萧珩,是假的,可这个梦很真,他眉眼里的情绪安静又专注。

那就不说了。

他极聪明,可她有很多时间去慢慢想。

他喜欢这么做就这么做,她用一生慢慢去想,总能猜到一点点的。

渐渐地,电视有了画面,那一团混浊的白光消散了,那里上演的一帧帧画面很熟悉。

这个景象也很熟悉。

一次是正月初一,大雪初霁。

她躺在他怀里,他漫不经心的,指尖缠绕了好几圈她的发丝。

大人说开饭了,他们才将将分开。

另一次是阳光灼人的午后。

她扑到他怀里夺下遥控器,又想看又害怕地让他陪她。

电视结束了,她在偷瞄他的时间里睡着了。

两次,她都问了他一模一样的一句话——

凶手是谁?

梦中,萧珩瞥来的目光落在她眼中。

他不说话,而他的眼神像是要说,他到底要告诉她什么?

他究竟有什么秘密?

钟贞瞬时醒来,窗外还是月光青白的子夜。

这是令她如坠冰窟的人间。

她想起梦里,想起探视时萧珩的话——钟贞抓起床边的衣服穿好,匆匆下楼,摇摇晃晃地来到紧扣的大门前,打开。

天是黑的,脚下的路是灰白的。

她跑了好一会,胸膛发滞便又长舒一口气,血腥气味慢慢涌上喉间。

一定有什么,一定有什么是他很痛苦却对她从未提及的。

萧珩,再等我一会。

就一会。

———

同样的时刻,亮如白昼的审讯室。

两位身着深黑制服的人员坐在萧珩面前,开始没有问候,是例行公事的冰冷。兴许他们也觉得倦了,碍于不得动用私刑,想他说出实话和全部,真是件麻烦事。

男人往桌上扔了一包烟,星火一跳,烟草令人提神醒脑。

他瞟眼桌上的白纸黑字,问道:“你做这件事计划了多久?”

萧珩回:“不久。”

“怎么不久?”

“距离高考四十五天,我就在考虑了。”

那回她在他身后遮住他的眼睛,胡乱翻他的书。

医学、刑侦学、法医学。他都想好好学习,以便干干净净地杀了陈晖。

他想让这一切来得慢一点、再慢一点。让他好能慢慢的、慢慢的拥有她,好好的拥有她。

“我看你,”男人翻了翻资料,“不像是只准备了四十五天。”

尾音落定,少年在烟雾缭绕的静默中缓缓抬眼。

———

弇山寺,长长的台阶。

她每走一步,都在真心实意忏悔,请求宽恕。

钟贞还清楚记得那时来这里她心中的祈愿,刻骨铭心。

她每往上一步,就想起一句。

她的心愿,从未改变过。

祈求他如愿得到他想要的。

祈求在接下来的日子、来年、后年、大后年……直到很久很久以后——

希望往后所有的时间,都不要磨去他一点点的棱角和锋芒。

他就该高傲耀眼,立于不败之地,有辉煌人生。

没有什么能打败他。

最后再祈求他顺遂,得偿所愿……

得偿所愿……

谢谢佛祖,谢谢菩萨,谢谢……

她想起一次,忍不住泪如雨下。

弇山之上,佛寺空寂。

夜里被惊扰的持修者经过,心底慈悲她,将门打开。

钟贞在佛怜悯众生的目光中长长跪下。

我想要用我的命,去换他的辉煌人生。

请求您告诉,告诉我他的遗憾与痛苦,告诉我他一切的答案。

———

萧珩有一个被禁锢的人生,这意味着他是永远地失去自由的。

他很早就有觉悟。

秦淑原是监视者,禁锢他的,是她身后庞大的秦家。陈家,是第二个秦家,陈晖是第二个秦淑原,但他要监视禁锢的,是钟贞。

他不愿她受到他所遭受的一切苦难,那样暗无天日的十几年,他能撑得过来,他舍不得她去受罪。

他比任何人都清楚被禁锢的滋味。

很多人艳羡他天资聪颖,但没有人知道,他这一生想要抓住却抓不住的东西太多了。

在这世上,他从来没有真正拥有过什么,钟贞,是他唯一、全部拥有的。

“从这次的犯罪记录和对尸体的处理来看……”

“你一点也不像是初犯。”

男人问他,“为什么?”

为什么……

———

天边拂晓初现,在沉睡的漆黑中撕开一抹新亮。

适时一片叶子飘落在她膝边,是佛寺中古老参天的银杏。

钟贞怔住,随后在佛像面前起身,深深鞠躬叩首。

她离开寺庙,走下高高的、数不胜数的台阶。

她想起那回和萧珩一起来弇山寺,他问她许了什么愿,她不说。

她求的,是他顺遂平安,得偿所愿。

得偿所愿——她从没想过一种可能,他所愿的会是她。

于是,这一切变成了执迷不悟。

她想起来了,她想起来那一天,她问他:“你以前有没有什么不想被别人知道的东西?”

“没有。”

“我打算走之前把盒子埋回去……”

老屋,庭院中,枯死的女贞树下。

她跑回家里,全身没有力气地半跪在地上。

她还记得位置,还记得那盒子所埋的位置。

钟贞徒手直接挖,锈迹斑斑的铁盒子埋在女贞树下深处,是她不为人知的儿时秘密——除了萧珩,没有人知道盒子里有什么。

除了他们,这世上再也没有第三个人会打开这个盒子。

盒子里,仍是零碎的小玩意。

拂开那些她小时候喜爱的小东西,她见到了一本日记本——

他还在等她,他一定一直在等她,等她找到他。

钟贞抹掉眼泪,轻轻翻开。

第一页,是她最熟悉的一个名字。

萧珩。

———

“我十岁那年,得知秦淑原是我的养母。”

“在之后的六年里,我一直在学习,我一点点的学习,从各个方面,从我所能得到的书籍、影像、资料里,不断地想,我要怎么才能做出一场完美的犯罪。”

“我要怎么样,才能不牺牲我自己……”

为此,他一直忍耐。

默默地计算时间。

一天、两天、三天、一周、一月、半年、一年……

———

钟贞小心翼翼地翻到下一页,空白,萧珩只在右上角写了日期。

第二页,空白,右上角有日期。

第三页,空白,仍然只有日期。

她翻完一整本,都只是日期,最后时间断在2012年8月13日,这一天的日期,他画了一个圈,之后就再也没写任何东西。

———

审问室。

“我原本,打算在弇城的一个冬天,杀了秦淑原……”

“那时候我和她刚搬到弇城,没人认识她,也没人认识我……”

“后来呢?”

“我等不及了,她逼得我想立马杀了她。”

萧珩眼底浮现淡淡的笑意,眉眼愈发俊美。

“我准备在2012年的8月13日,杀了我的养母,秦淑原。”

可在那年夏天的那天午后,萧珩遇见了钟贞。

他日记本的日期,断在了那一天。

“我为了那一天,准备了六年。”

也是那一天,让他放下了那六年的准备。

不是欲望。

他对钟贞,是他不置可否的一见钟情。

“那你为什么没有杀了你的养母?而是杀害了陈晖?”

为什么。

他的感情、爱都由她建立,由她维系,为她支撑。

钟贞离开,他即崩塌。

清晨,彻夜的审问结束。

萧珩被警员带领着离开这间审讯室。

穿过无数护栏的走廊,外面阳光温暖明亮,细斜的影子掠过少年沉默的脸庞。

年轻好看的轮廓,又绝顶聪明。

他承受过世上最深的恶意。

养母长达十多年的虐待仇恨没能真正毁了他。

他清醒地独活了十六年,连深深的杀意都能隐忍在平静的面孔下。

他逃过自身的戕杀与毁灭。

却没能逃过深爱的人重蹈覆辙的悲剧。

他用自己,完满这一场不渝的牺牲。

真正毁了萧珩的,是他的执迷不悟。

萧珩望着前路。

想起审讯室中男人沉重的叹息。

似乎是所有人。

你们所有人都以为,我这一生被秦淑原葬送,

可你们不知道,对于我而言,遇见钟贞,我这一生才要开始。

———

两天后,钟贞从紧锁的房中撬开了窗户。

她踩在矮房顶上的黑色瓦片,手上车主空调管跳到地面上,得到了短暂的自由。

昨晚,一门之隔,她听到大人们说话,萧珩今天会从警局离开,去别的地方。

小镇街上很少有的士,于是,她坐了黑车去弇城。

她只有一个要求,要快,要尽快赶到弇城警局。

萧珩,以往都是你在我前面,这次,我要追上你,请你慢一点、再慢一点。

哥哥,等等我。

警局门口,萧珩前后左右四位警员负责押解他,将他送入监狱,等候指令。

他堪堪要俯身上车,一辆黑色轿车急急停在他身后不远处。

萧珩神情一滞,警员在旁催促。他瞥去一眼,行人挡住了视线。

钟贞摔下车门,警车已绝尘而去。

她什么都不会知道了。

他再也不会回头了。

她站在原地良久,始终不知该何去何从。

低头。

暗白的水泥地,分不清是被落下的越来越急、越来越多的眼泪还是雨水占据,变为深不见底的深黑色。

抬头。

天空昏沉,一霎时变为漆黑的漩涡。

这个城市所有的建筑被连根拔起,所有的人都消失了,只剩下她自己。

眼前景象如同水的波纹蔓延荡开。

她瞬间失去了重心,朝下坠落。

不断坠落。

梦。

缠绕着一片醒不来的红。

钟贞睁开眼。

大脑空白了很久,右手下意识伸到枕底,摸出手机。

晚上八点四十一。

宿舍吵吵闹闹,她爬下床铺,十分钟内收拾好一切。

她现在就要走,离开学校。

时值隆冬岁末,火车站熙熙攘攘,春运热潮悄然来临。

钟贞飞快订下一张连夜赶往北方的火车票。

夜是那样漫长,车窗外是无尽的漆黑。

她不敢合眼,望着窗外天空渐渐泛白。

火车到站。

今年北方的雪来得迟。

她从的士上下车后,开始有雪花温柔飘落了。

这是这座城市的第一场雪。

天色朦胧,路灯仍亮着。

钟贞进入酒店大门,上电梯,摁下楼层,来到房间长廊,找到那串熟悉的房间号。

屏息,她抬手不轻不重叩了三下。

她低头见到细缝里脚步声靠近的黑影,门从里打开,钟贞抬头看清来人。

一句话都来不及说出口,她倏地抱住他,眼眶一酸。

“萧珩,我做了一个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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