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像一朵正在枯萎的花,远山栀子一天天虚弱下去。

她又仿佛回到了重伤未愈、还不能自己站起来走路的时候,只能重新坐在闲置已久的轮椅上,被医生推着行走。

轮椅的轮子碾过枫叶织就的地毯,发出了轻微细碎的咔嚓声。

一直关注着这个孩子的病情,森鸥外难得空出一点时间,推着轮椅带远山栀子去外面里晒太阳。

他知道她的生命已经走到了尽头,随时可能停止呼吸。

但冥冥中有一种预感,促使他这么做了。

经过这些天的调养,少女的嗓音已经恢复了清亮,带着一丝愁绪:“医生,中也君还有多久回来?”

她穿着一身正常尺码的病号服,因为身体的消瘦显得衣服宽大,格外纤弱的手腕两根手指就能圈起来。

森鸥外温声安慰:“快了。”

事实上,避免中原中也违抗命令不管不顾的回国破坏欧洲好不容易稳固的局势,或者遵守命令死守欧洲事后与组织心生嫌隙,他根本没有派人去通知中原中也。

甚至怀抱着万事寻求最优解的想法,他认为这个女孩如果能带着他两个得力干部的爱情一起死去,对组织更加有利。

因此也没有禁止计划外的太宰治与远山栀子有过多的接触。

少女回眸看他,因着凉爽的秋风,一缕水蓝色的发丝从她单薄的肩头滑落:“中也君不会回来了,是吗?”

她觉察到了包含在糖衣之下的利用吗?

森鸥外凝望着轮子上的少女,她黯淡的眸光像一片灰蓝色的海。

寂静的秋风里,他缓缓地开口:“我想,你不应该对我怀抱别样的期待。”

这个骨子里充满了坚韧的女孩,已经成长为亭亭玉立的少女了。

这么弱小,却又那般百折不挠。

现代优秀的医疗条件使她的病情不再恶化,给予了她新的皮肤和健康的身体,而如今在那场战争里发挥她最大价值被过度使用的治愈系异能也即将走到尽头,透支着她为数不多的生命。

他的声音那样冷,令她眸中那片死寂的海也开始结冰。

仿佛承受不住那样的重压,远山栀子弓着背,颤抖的双手捂着面庞,压抑着悲伤。

日光下行道树婆娑的阴影落在她的脊背上,似乎有什么东西要蔓延出来,是一截枯死的树枝,像极了女人烧成焦炭的手臂。母亲的意外死亡形成了她的阴影,一直死气沉沉的背负在年幼的女儿瘦弱的背脊上。

而现在,这场尽数在他人掌控之中的恋爱,又在她无垢的心灵蒙上了阴霾。

“医生一直都在骗我吗?”

“对我说要坚强也好,劝我治病救人找到活着的意义也好,升职换了工作地点也好,让我和新同事打好关系也好......这些都是您达成目的的手段吗?”

森鸥外意外的发现,她对他没有愤怒,也没有被利用的怨恨。

她为什么不愤怒?为什么不怨恨?

咒骂也好,决裂也好,什么都没有。

只有无声的崩溃。

他罕见的诚实了一次:“是的。”

远山栀子放下了手,脸上没有泪,却双眼通红,说话的声音有些硬咽:“您既然骗了我这么久,为什么现在要告诉我真相呢?”

森鸥外道:“或许是觉得,至死都被所有人蒙在鼓里,太可怜了吧。”

“......可......怜?”

温暖的日光令少女浑身发冷,不可思议地重复他话里的关键词,似乎听到了胸膛里有什么东西慢慢破碎的声音。

如果她能自己选择的话,肯定会选择永远被欺骗下去吧,一直生活在众人为她构建的谎言里,对她来说又何尝不是一种真实?

森鸥外将轮椅停靠在树荫下固定住,来到少女身前好让自己更能看清楚她的表情,却发现少女早已泪流满面。

他抬手,像曾经为她擦去汗水一样,温柔地拭去她的泪水,她的眼泪让他感觉到烫:“栀子,你怨恨我吗?”

“我有什么理由怨恨您呢?”

远山栀子潸然泪下。

“和母亲生活在一起的时候,母亲从不关注我在想什么,因为她光是让我们活下去,就已经竭尽全力了,所以我没有资格要求这么多。”

“那时候我时常在想,为什么这个世界有这么多的不公平。”

“有的人出生时四肢健全,有的人出生时残缺畸形。有的人衣食无忧,有的人横死街头。有的人作恶多端,却能逃脱法律的惩处逍遥自在,有的人行善积德,明明什么坏事都没有做,灾难便已经降临......”

她仿佛陷入了回忆里,声音放得很轻,几乎要被风声吹散。

“外面的世界和学校的课本写的不一样,有太多的不美好。仅仅是在这个城市里,每天都有人受伤、流血、死去,甚至还会发生战争.......”

“是医生把我带到了外面的世界,让我成为了这个城市不可救药的一部分,却没有再经历过不公平。也是医生带给了我幸福,即使这份微小的幸福,是建立在利用之上的。”

少女努力微笑着,泪水却从苍白的脸庞滑落出优美的弧线,挂在她的下巴迟迟不肯坠落。

“如果没有您,我在那个时候早就已经死去了,人一旦死去,就真的什么都没有了。”

森鸥外怔住了。

他从来没有想过,这个孩子内心深处的想法,竟然是这样的。

“我还活着,就已经很好了。”

她轻声道。

“我能感受到被阳光亲吻的温暖,我能体会到雨滴落在手上的微凉,我能触摸到栀子花丝绸般柔软光滑的花瓣,我能聆听到花苞绽放时轻颤的声音,我能站起来在沙滩上行走掬起一捧海水,亦能坐在长椅上抚摸小猫的皮毛......”

远山栀子的表情非常祥和,闭了闭眼,沉浸在美丽的想象之中。

再次睁开眼睛时,那双灰蓝色的眼眸闪烁着日光折射出的光彩,犹如闪闪发亮的蓝宝石。

“即使双眼无法视物,喉咙无法发声,我也能用手语和文字与人交流。心灵的靠近,是世界上的任何障碍都不能阻拦的。”

纯洁如天使的少女,弯眸就是一个春天,闭眼就是幻梦,抬眼就是月明。

“如果那场爆.炸不曾发生,我不曾经历过苦难,可能永远都体会不到生命有多么美丽。”

她深爱着将她抚养长大的母亲,她也憎恨着让她孤身一人留在这世上的母亲。

最后母亲腐烂在土地里,爱的种子开始生根发芽,葳蕤生长的枝叶便化作了女儿坚韧的羽翼。

森鸥外终于找回了自己的声音,这才想起收回为对方拭泪的手,微微收紧了:“......这么说,你还在感谢我?”

他从来没有见过像远山栀子这样的人。

他不认可她的理念,对她的天真嗤之以鼻,却依然为这份纯白的坚韧感到震撼。

蓝眼睛的少女说出了自己的心声:“我......像对父亲一样景仰着医生,所以常常想为医生做一些事。”

她轻柔的嗓音像一首写在红枫叶上的法国小诗,秋风一吹,悠然飘落。

“我的体质太过孱弱,无法像中也君那样为您战斗,头脑不够聪明,无法像太宰君那样为您分忧,异能不够强大,无法让无辜受害的人起死回生......我只能跟在您身后,为您处理微不足道的后勤工作。”

远山栀子惭愧的低下了头。

“我是个胆小鬼。”

与其说是胆小,不如说是害怕的东西很多。

少女小声的说道:“医生不要做胆小鬼。”

“遇到想要抓住的人的时候,就勇敢一点吧。”

那些他不曾对任何人提起的、有关心灵寄托的事,被悄悄的觉察到了。

森鸥外感到了不自在,言不由衷的说道:“我没有想要抓住的人。”

“那就当是这样吧。”早已停止的眼泪再一次无意识的落下,善解人意的少女微笑着:“医生,我能知道您长什么样子吗?”

她今天一天说的话,比过去几年说的话加起来还要多。

忽然意识到了什么,森鸥外默然,捉住她茫然抬起的手,贴在自己的脸颊上。

双目失明的少女唇边带着温柔的笑意,轻轻抚摸着成年男子的脸,从带着胡渣的下巴一点一点的向上,经过他微抿的唇、挺拔的鼻梁。

触碰到那双动人的眼眸时,男子闭上了眼睛,睫毛轻颤时划过少女柔软的指腹,有一点痒,让她瑟缩了一下,又继续抚摸,纤细的指尖无比认真地描摹着他的五官,似要将他的面貌铭刻在心里。

“医生比我想象的要帅气。”

过了一会儿,少女收回手,轻快的笑了一声。

枫叶的气息似乎美得有些醉人,她向后靠着椅背,带着困倦的声音越来越小小,直至消失不见:“医生,我想睡一会儿......”

森鸥外沉默良久,伸手蒙上了那双逐渐失去神采的灰蓝色眼睛,温声道:“睡吧。”

树影婆娑,少女沐浴在阳光里,仿佛正在融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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