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荷，今天感觉怎么样？”身后，清朗的男声传来。

顾千荷坐直身体，循声看过去，映入眼帘的便是自家长兄顾棋渊高挑的身影。

“还不错，比之前好些了。”顾千荷答着，语气苍白平淡。

大概任谁突然面对这样的事情，都不可能在短时间内恢复吧。顾棋渊想着，打量着自家小妹妹的样子。一张精致清秀的小脸泛着不健康的苍白，眼神黯淡无光，身形消瘦，他在心里叹了口气，感慨到底是天意难违。

他们一家人都不希望她想起那一段记忆，宁愿她沉浸在虚假的快乐中也不愿意看到她再崩溃一次，于是在她以那样的姿态去到另一个地方的时候他们没有阻止，甚至随了她的心意让她留在那里，帮她扫平障碍。却没想到，她还是没能躲开宿命。

在游戏仓响起警报，提示使用者脑电波异常的时候，聘请的护工强制关闭了游戏仓让她回到现实里，仓门打开的时候看到的却是她瞪大的空洞双眼和滚落的泪痕，一如她那年被送进医院时的模样。

顾千荷高二的时候，她最好的朋友，那位闺蜜，终于在现实的重压下崩溃，选择了离开。母亲病逝，弟弟在学校郊游路上遇上了意外，大巴被撞下山崖整车人无一生还。失去了所有亲人的少女一下子失去了活下去的欲望，在接到通知她弟弟死亡的电话之后，从教学楼顶一跃而下。

而当时，返回教学楼拿资料的顾千荷刚刚走出教学楼。

就这样，四溅的湿热血液溅上了顾千荷的脸颊，抱着资料的她不变的微笑僵在脸上，一双漆黑的眸子里只有血红的夕阳，和挚友染着鲜血无神地对着她的方向的面容。

“啊！！！！！”顾千荷手里的资料哗啦一声坠地，随后尖锐的叫声引来了还在学校的老师，之后她便昏迷过去。

隔天她醒来的时候，满脸茫然呆滞，无神地盯着前方一动不动。第二天，她不停的擦拭着自己的脸颊，却不是拭去止不住的眼泪，反而将右边脸颊擦得通红。第三天，她恢复了平静。

“哥哥，思清呢？我生病的事情你没告诉她吧？”

听到这句话，顾家的成员们面面相觑。思清就是那个跳楼的女孩，她亲眼看着她死去，如今却...

但是顾家人都没有说穿。与其让她活在惊恐和失去朋友的痛苦中，倒不如给她营造一个想要的世界，直到她慢慢淡忘。

“没啊，思清和她弟弟都转学了，现在在别的城市读书呢，告诉她也只是让她白担心啊，告诉她你还不得追着我打。”顾棋渊状似随意地说道。

“那就好，还是哥哥了解我，你要是说了我一定追杀你。”顾千荷不曾怀疑，对着顾棋渊吐舌头。

此时的活泼与前几天的死寂沉默形成的对比过于鲜明，越发让顾家人不敢提及她好友的死。

于是一家人给她办了转学手续，去到另一所离家很近的学校读书，说是她突然生病让家人很担心，所以以后走读方便家人照顾她。在这所学校里，没有人知道那个跳楼的少女是她的至交好友，只知道转学来的新同学有个在别处读书的好朋友，两人感情很好。

顾千荷就这样在自己构建的虚幻与家人为她建造的庇护所里度过了一年。

却终于还是迎来了撕毁虚妄的一天。

顾棋渊凝视着妹妹面无表情的脸，只能苦笑。他这个小妹妹也就记事前活泼了几年，记事之后就是一副小大人的样子，做事有计划有主见，成熟稳重得不像个半大孩子反而像极了纵横职场的母上大人，哪怕到了这个地步，也仍然在强撑。

他没再说话，只是沉默着揉了揉她黑色的短发，陪着她看着这片天空。这一个月以来，她似乎特别喜欢看着天空，如果天气不好，便坐在一楼的走廊里看着外面的景观花园，比起休息散心，更像在发呆。

可能是在想那个地方的事情吧，顾棋渊想。

自家小妹妹在那里似乎过得很开心，除了那件事之外，显示在游戏仓生命监控仪上的从来都是稳定的心情，甚至时不时会出现很愉快的情绪。

“想回去看看吗，那个地方，和那些刀。”顾棋渊试探着询问。

顾千荷漆黑的眸子里闪过一线光芒，随后又归于沉寂。良久，用带着些微哽咽的声音道：“我...想回去看看，但是不是现在...”

灵力的链接会告诉他们我没事，但是这样回去，会让他们更加担心吧。

不可以再给他们添麻烦了呀。

本丸。

“已经...一个月了啊...”乱无精打采地趴在未收起的被子上，随手抓了抓因为未好好打理而打结的长发。

“没问题的啦大将，灵力还在正常供给甚至比以前还要丰沛，应该只是回到现世了吧。”后藤叠着被子，鼓励道。

“但是，主公也没有回来，退酱说主公...消失的时候情况很不好...”乱将脸埋进了枕头。

房间里陷入了沉默。

一期一振打开房门的时候，面对的就是这样低落的气息。

“大家，要相信主殿啊，”一期一振脸上带着温暖的笑容，“主殿一定也希望我们能够开心吧，这样可是会让主殿难受的啊。”

每天早上都会上演这样的场景，随后他们又会振作起来，到了夜里期盼着隔天早上能够看到不辞而别的审神者，又在次日早上陷入更深的低落。即便时之政/府已经派人过来传达了“审神者真幻处境安全没有危险”的讯息，却仍然无法打消他们的担忧。

——如果真的没事的话，为什么不回来呢？

哄着弟弟们振作起来，一期一振拐入房间外走廊的阴暗处，暖色调的蜜色眼眸深处泛起一丝血红。

距离那件事结束已经一个月，那位坠落的审神者已经在抢救后脱离了生命危险，甚至几把被侵蚀得不深的刀剑已经恢复，在她的授意下携着礼物来到这里道谢、道歉。他们没有收下，甚至没有让他们进门。

他们仍然在迁怒，迁怒这位因为自己的不谨慎而陷入危机、随后又把更多的人拖进危险中，甚至让他们的审神者消散在当场的陌生女性。即便知道自家审神者安全无虞，他们仍然为她的境况感到忧心。

比起其他还算镇定的付丧神，他和鹤丸恐怕是目前最危险的。鹤丸大概是被这一趟“旅程”勾动了潜藏在内心的不安，而他自己，则是不小心又孵化了那颗被抛在角落的暗堕的卵。

曾经暗堕过的刀剑付丧神总是难以被人接受，因为他们更容易受到刺激，甚至一点小事都可能让他们再度暗堕。顾千荷不知道，但她向来做得很好，但她的突然失踪显然成为了一柄利刃，剖开封印着那颗卵的温馨，让黑暗蔓延。

经历过黑暗的人总会格外珍惜光明，刀剑付丧神也一样。在经历了一段暗无天日的日子之后，被保护着离开，被人温柔地守护着，被无条件地包容着，这是来之不易的温暖，一期一振愿意付出一切去保护它。

然而这份温暖被不可抗力强硬地剥离，冰冷的黑暗再度开始蔓延。一期一振捂住自己的右臂，那里的关节间已经能够在活动时听到咔哒咔哒的骨头碰撞声，那是正在增生的骨刺，而一期一振正在想尽一切办法制止它的诞生。

不能够让她难过，不能毁掉她带来的温暖，他至少要保持着这具正常的身体，等待她回来，在她再度踏上本丸之后，给他一个拥抱，就像她当时对他做的那样，对她说一句，欢迎回来。

而在本丸深处幽暗的房间里，鹤丸国永抱着本体刀靠在墙上，盯着对面发呆，金色的眸子已经变为猩红，他本人却像是对身体的变化毫无所觉，自顾自地愣神。他经历了这么久的岁月，换过这么多任主人，却意想不到地和这位相处了仅仅一年的审神者产生了这样深刻的羁绊。这位年少的审神者总是端着一副成熟稳重的架子，将本该属于孩子的纯真稚嫩抛在脑后，反过来照料着他们这些经历了几百上千年的老祖宗，于是鹤丸开始变着花样捉弄她，或者在将本丸闹个天翻地覆，试图用自己的“熊”来唤醒自家审神者那仅仅留下丁点痕迹的孩子气。大多数时候他都失败了，甚至有一次把自己闹病了还劳累她照顾，但是似乎从那之后她骨子里的那一点不安定因素开始活动起来。比如说放任自己和加州清光被两大势力追杀，自己则愉快地看戏。

就像是沉寂已久的死水忽然被注入了清澈的水流，一丝生机悄然焕发。

所以在鹤丸看到那些沉寂死去的审神者的时候，会不自觉地感到愤恨，既是因为感怀于自己深埋地下的岁月，也是在害怕那个好不容易活泼起来的少女会因此受到影响。到了她消散的那一刻，他甚至想拔出本体砍掉那个跌落山崖在地面生死不知的审神者的头颅——他的审神者失踪了，那个成熟聪慧得让人心疼的孩子不见了，如果她因为受到了这样剧烈的刺激而再也不回来，她的未来会怎样？他们的未来又会怎样呢？

他不知道，但他自己大概会再一次陷入那让人抓狂的死寂中去。

他现在很危险，所以他将自己与外界隔离起来，除了烛台切定时送饭过来之外断绝了与其他刀剑付丧神的所有来往。暗堕是很危险的事情，在连累其他人和在寂静中一点一点地感受自己的变化之间，他选择了后者。

他也许不能清醒地等到她回来，但是至少他能把自己困住，等她回来的时候亲手将他摧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