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临时拽住一个小师傅问,她给我指了条路。我仰着脖子往那个方向瞧,踩着青苔石子路走了一里地才到了大门口。

太阳火辣辣的扑着脸。

寺庙对面有一堵红瓦白墙,墙下一溜儿的摊贩儿。四五十岁的大婶拿着团扇挨个瞅,卖家卯足了劲儿吆喝。我跟在那堆大婶后头,漫无目的和所想。

隐约听见身后有人喊我。

“舒远?”那声音似乎带点迟疑。

我后背一震按捺住心底的翻江倒海回头,至今已经三十的你站在我的八点钟方向,脚边的地面上摆着一张八卦。四角压着石头,俨然一副算命先生的模样。

少年侠骨柔肠的日子历历可数。

我慢慢的走过去,目光里尽是不可思议。你似乎习惯了这样的眼神,指了指地上的物件,对我笑的洒脱坦荡。

“没事找个乐子。”你说。

我干扯着嘴角看了一眼你身上汗水浸透的衬衫和卷在膝盖的黑裤,然后坐在递过来的小凳子上。

你对我扬扬下巴:“咱俩有十年没见了吧。”

“好像是。”我说。

○1

二○○八年,男友沈严要去香港做交换生。

临走的那个晚上恰逢我二十岁,沈严问我想要什么样的生日礼物。我想了半天摇摇头,他揉了揉我的头发。灯火昏黄的北京城车来车往,我看见他低了头嘴凑了上来。

远处有人经过,手机里唱着哈林的情非得已。

当时我竟然离奇的出神,脑袋一闪而过你的身影,甚至愈来愈清晰。印象里,我遇见你的那年,流星花园于星光台正在热播。

你天天嚷着闯荡江湖,是正儿八经的PUNK迷。

我们初识于一个社区论坛,那时候我年轻气盛说话口无遮拦得罪了不少ID。当时只有你站在我的营垒,用近乎褒扬的语气说着‘恃才傲物,佳人本色’之类不知是否哄我的鬼话。

我们习惯了隔着屏幕酣畅淋漓的闲扯。

那年是高二上,我白天活在向心力与加速度的题海里焦头烂额。深夜排遣焦虑逛论坛,总会看见帖子下你异常活跃的身影。

时间和太阳一样,东起西落。

九月十日教师节,全校师生挤在阶梯教室里看表演。我们班在最后排,得仰起脖子瞅看得见人瞄不清脸。压轴节目是九个少年指间顶篮球,男生们玩的花样百出。

“今天看了场篮球舞,眼睛都疼死了。”我和你聊。

你立刻回过来:“你们学校?”

“那还用说,你会吗?”

“这世上还没爷玩不了的球类运动。”你大言不惭。

我打下‘哪天见识见识’几个字又匆匆删掉,怕你以为我不矜持,然后借口下线。那些日子总是很忙,模拟题遍地横飞。

课间休息,几乎所有人累趴在桌面上。

我出去上完厕所,回来的时候一个人趴在栏杆上眺望发呆,耳边有轰吵的声音。楼梯口你和一个人扭打在一起,互相撕扯。

那时候我们还没见过面。

没一会儿功夫,你们从后门打了进来。好几张桌子都被推到一块,书落的满地都是。我当时已经回了教室,坐在座位上正暗自庆幸。结果后头的推力太大,我桌上的水杯掉落碎了一地。

大家都一副看热闹不嫌事大的样子。

我侧头瞥了一眼闹事的人,你招招狠劲儿逼得对方无法还手,我没吭声弯下腰自顾自的去捡碎玻璃。后来上课铃响,教导处来了老师才制止住这场祸事。

“今儿哥们揍人了。”晚上你消息我。

那会儿我刚登陆账号:“我也看了场打架。”

外头不知什么时候起的风,窗户被吹得呼啦响。我去关窗,回来的时候看见你的头像变暗已显示下线。

第二天去学校,早读时有人敲窗户。

我从书里抬起头看过去,你穿着白色T恤套着校服。头发乱七八糟的翘着,好像是当年的某种流行。

“昨天打碎的是你的杯子吧?”

我对你的语气强烈不满,沉默到你有些许不耐烦。

“你要还我杯子还是还我钱?”我顶回去。

闻声你抬眼,目光扫过我堆满书的青木桌。忽然很轻的挑了挑眉毛笑了一下,又回到我的目光所及之处。

“明天下午放学我给你送杯子来。”你说。

○2

夕阳的目光落向大地的时候,则大地正伸着懒腰准备假睡。

我坐在放学后没几个人的教室里翻着书,再看表已经是五点过一分。那个周六的下午四点半我被你放了鸽子,于是仁至义尽的收拾书包转身走了。

北十字那条路载满了法国梧桐,一街道斑驳的树影。

我踩着满地婆娑去了街角那家我经常光顾的‘知书达理’,老板是对五十来岁的夫妻,在这地方开了有二十年的书店,来往的全是中学生。

和往常一样,我直接走向最后那一排书架。

后来挑好书去柜台付钱,一个男生先我一步买了一堆高考资料往外走,我眼睛撇到男生怀里的那本书,迅速付完账跟了出去。

“喂。”我朝那背影喊。

男生下意识的停住脚,我已经跑到他面前。

“这本百科全书你哪儿买的?”

男生淡漠的看了我一眼,然后就这样在我完全呆愣的情况下越过我转身走远。我像被泼了一盆冷水一样站在原地,耳边是附近店铺门口竖着的音响里‘走过路过不要错过’的无数次循环。

那是我第一次遇见沈严。

后来我不止一次的想过,要是那天你履行约定来见我,要是那天我没有去书店,或许我们的故事会不一样。

可事实就是事实。

学校里测验频仍,我总是窝在座位上刷着倍速王后雄。我记得那一天是个阳光很好的下午,同桌拉着我去高三楼找她朋友。

我跟在她后头亦步亦趋的瞎瞅。

她朋友比我们大一届,是高三(1○)班的学委。她们俩人在后门说着话,我站在一边的栏杆上百无聊赖的往教室里瞄。

高三的学生果然勤奋,桌子上的书堆得比我们要高得多。

我的视线在里头扫了一圈正要抽走,眼角瞥到一个人影。当时沈严穿着白色短袖,低着头在做很厚的一本习题册。有光线落在他背后,我可以清晰的看见空中一段长长的光柱。

侧脸冷硬和上回我问他书哪儿买时异曲同工。

同桌侃完大山叫我,走前再回头去看桌子和他脑袋的距离未变半分。我一面走一面又想起那个让我觉得尴尬至极的书店门口,甚觉不爽又气不起来。

后来没几天,就是秋分。

一到这个日子,早晚出去读书的同学就多了。那会儿五六点,我从外边背完单词回来刚坐下,同学叫指了指后门说有人找我。

我放下书起身走了过去。

当时根本没有意识到会是沈严,心底压抑着各种疑惑看着他。沈严目光抬向我,手里拿着一个和我上次打碎的那个一模一样的水杯。

“你是舒远?”显然他并没有认出我。

我下意识的挺直背:“有事吗?”

“有人让我还这个给你。”他显然不在意,递过来水杯。

这让我一瞬间想起那个肇事惹祸害我空等玩消失的是骗子的你,我一脸愣怔就接了过来却不知该说什么,沈严对我很轻的点了下头然后走了。

我看着他的背影,忽然莫名的出神。

那个周四轮流我值日,早上六点二十学生代表升国旗,我倒完垃圾拎着个破桶从远处经过看了一眼。黑压压一片人站在那儿,然后就是校长讲话。

好像是关于高三学生表彰的事情。

我一眼就看见第一个上去的人,沈严穿着普通的校服却甩了我们普通学生一条街。那种与生俱来的自信和疏离同教室后门和我说话时一个样子,心脏跳了一下。

晚上回去逛论坛。

贴吧里我们正在因为某个社会热点激烈的争论,许久不见的你忽然出现了,没过一秒我收件箱有消息提示。

“周末有空吗见个面?”

我想了想:“好啊。”

○3

那是我人生中第一次答应见网友,虽说聊得来经常胡侃很自由的说些乱七八糟的话,但还是忍不住心脏砰砰跳紧张到想立刻逃走。

你约的地方是九中附近的必胜客。

那让我开始怀疑你也在九中读书,或者极有可能认识我,可我除了我们在一个城市对你一无所知。我怀着忐忑不安的心情走了进去,手里拿着本之前商量作为记号的包法利夫人。

四周只有零星的几个人。

我以为你还没来,却在目光交错时看到几步之外有人对我摇手笑的吊儿郎当。有那么一会儿我愣在原地,对着这个说好第二天还我水杯的你看了又看。

“你是‘飞机飞远了’?”那是你的ID。

你扬眉:“大丈夫行不更名坐不改姓。”

店里的BGM唱着‘难以忘记初次见你,一双迷人的眼睛’,我在那首歌开始的时候向你走了过去。你举起左手招呼服务员点单,我看见了你打着石膏的右手。

“那天不是故意放你鸽子的。”你抬了抬那只有些惨不忍睹的手,“对了,让人送你那杯子怎么样?”

我呷了一口跟前的凉茶,点了下头眼睛却一直看着你。

“我知道你有很多想问的,开始吧。”你靠在椅子上,像个领导。

我打量了你一会儿:“你真名叫什么?”

“李培林。”你说。

“九中几班?”

“高二,理(22)。”

那是学校比较特别的高价班,顾名思义就是高中没考上家长塞钱进来让孩子有个地方上课。你似笑非笑的看着我,心平气和的接受我的审视。

“你什么时候认识我的?”我想知道。

听到这个你笑了一下:“你还记不记得去年有一次你发了一张照片给我,旁边有个你画着个小猫的笔记本。”

“那天你找我说还杯子从桌上看见的。”我恍然大悟。

“聪明。”你打了个响指大方的赞赏,“其实还有很多细节。”

你是那种阳光到不会冷场乐观的无可救药的人,狂放不羁侃侃而谈,所以我从不担心无话可说。你啰里吧嗦和我讲了以前聊过的比如那次你领队的篮球舞之类的话,我那时候却思考上帝造人的时候究竟是怎么量算出男性这种奇怪生物。

你这人绝对是创世纪的一股泥石流。

十月二十一号的那次面基算是比较令人满意的,后来各自散我回到家才想起要问你一句话。于是打开电脑给你发消息,不过一直没有等到回复。

后来就忘了这件事。

过了些日子,学校开始准备高三全市联考,我们有三天假期。那天放学后我去老师那儿拿了准考证,拉着同桌一起贴。

她负责粘胶水,我负责粘贴。

俩人合作,事倍功半。到我们那一桌的时候,我当时很自然的接过她递来的准考证就要贴下去,看到那个名字的时候却愣了一下。

高三(1○)班:沈严。

我做了个深呼吸,将那张长方形纸片履平压了又压。不知道为什么,我总是莫名其妙的注意到他,年少时的女生心事在我这里如海上繁花。窗外的风从走廊滚进来,我被那凉意醒了神。贴完准考证我和同桌一起下楼,经过挤满人的土操场,她兴奋至极拉着我去看。

场地里你把拍着篮球,虚张声势吸引对方进攻。

四周围了一圈的女生给你加油,我站在人潮里灵魂已神游四方,连你给我抛过来的眼神都没有注意。恍惚间只听见忽然而起的尖叫,才回神你投了个三分球。

比赛结束的时候,你一面揭起T恤擦脸一面向我走过来。

“一起吃个饭?”你问的自然而然。

我手插兜仰头看你:“吃什么?”

你笑拉起我的胳膊就走,同桌和身后个十百位女生一样的表情看过来,我简直想就地裂条缝儿钻下去。

“你刚故意的吧?”路上我问。

你放任自流傲娇一气:“没办法,哥们追求者太多。”

“所以拿我做挡箭牌?”

你赔罪笑:“今儿随便吃,哥们请。”

我自然不能辜负你的好意,花的你荷包薄了不少。因为学习功课繁重,我们俩网上聊天的时间大大缩减,不过二次元的日子久了已经熟的像个老友。

学校违纪名单里总是听见李培林你的名字。

我试图劝过你收心从良,但你游手好闲的样儿实在根深蒂固。酒吧KTV当家里头过,好几次我没拦住你反倒被你拐了去。

K厅里你是麦霸,唱着郑钧的私奔像个疯子。

你请了一堆狐朋狗友,他们开玩笑说培林的女朋友来一首。我气急瞪你转身就走,你堆着我习以为常的烂笑哄了我好久。

我当时真是后知后觉单纯的不得了。

朋友在我跟前说过你可能喜欢我,可那时候的我压根就不信,对你更多的是羡慕和崇拜。周末我总是往返书店,你经常现身拿着本永远看不到结局的《三言二拍》在我眼前晃,说着你要追哪个年级的学姐,我当然是一脑子鄙视你则一笑而过。

那年高三考试过去后,我们的期中会考也要来了。

为了节省时间,晚自修我们都不出校门直接就去食堂吃饭然后匆匆又赶回背书地点,去的晚了地方就被人占了又得再花时间找很麻烦人。

校后门的那棵大槐树是我读书的老地方。

那天下午我面对夕阳正背着‘东南形胜,三吴都会,钱塘自古繁华’,一时想不起下一句就要翻书。前面过来一个男生,他穿着白色衬衫走到一个有阳光的地方打着电话。

我盯着沈严的侧脸目不转睛。

那个距离我根本听不清楚他说了什么,只看到夕阳洒在他的黑色呢子衣上。他一手拿着电话,一手插在裤兜里,脸上泛着恰到好处的笑意。

“你喜欢他?”你不知道什么时候猫到我身后。

我吓了一跳,回头再看沈严已不在。

○4

娘娘庙门口的人流愈来愈少。

我们聊了有一会儿,你从兜里摸出根烟塞嘴里,掏出火机点燃。你咬着烟眯起眼看我,我低头去看地上的八卦阵。

“你会卜吗?”

你声音含糊:“看你想问什么了。”

我看着那徐徐而上的烟雾,想起二○○四年的那个下午。少年发现新大陆一样的眼神凝视着我,然后了然笑了一声。

“你这性子会追人吗?”少年嘲笑完又说,“我教你啊。”

○5

你真的说到做到一点都不含糊。

期中考试后的一个周末,你约我爬太阳山。我到那儿的时候,沈严也来了。男生背着个黑色的书包,穿着短袖五分裤,站在台阶下边。

你远远就打招呼摇手。

我小跑过去,沈严看着我面无表情的颔首。你勾搭他肩膀作介绍,说着‘当初就是哥们拜托这小子找了俩天才给你寻着的杯子’然后给我挤眉弄眼。

身后一堆老太太跟了过来。

有地摊吆喝着买卖,我们开始爬山。一路上,你桀骜不恭倒了一大篮子话。你说有一天要漂泊远方,和喜欢的姑娘浪迹天涯。

沈严当时看了你一眼。

过了近一个小时,我渐渐体力不支。你比我还要虚,这让我实在难以想象刚刚说要流浪异乡的人是你,估摸十公里没走完人就呜呼了。

“你还能走吗?”沈严客气的问我。

你却一屁股坐在一边的石头桩上喘着气,那样儿摆明了是不乐意动了。太阳正火辣辣的晒下来,我看到沈严额头清晰的汗珠。

“反正我不爬了。”你说的有气无力。

我脑袋一醒心领神会,抬眼看沈严,他正等着我回答。我抿了抿干涩的唇,扯了扯嘴角对他点头,回头看你对我挤了挤眼睛。

那会儿我们才到半山腰。

沈严走的比我快,却一直保持着那个距离。每走一会儿都会站原地等我跟上来,然后继续往上爬,只是一直沉默。

后山交叉口的时候,我们停下来休息。

一旁过来几个游客,也停在这儿小憩。有人读起路边牌子上‘前方难行,老弱病残者请走右边路口’几个字。

“咱往那边走啊?”嬉皮客问。

他们拿不定主意,一个人将视线滑溜溜转我身上。

“小姑娘,你们往哪边走?”那声音明显的调戏。

我余光在沈严身上溜了一圈,说:“左边。”

说这话时我能感觉到他偏过头目光钉我身上,于是我扫了一圈那群不正经,又补了一句话,“我们又不是老弱病残。”

那几个人:“……”

“走吧。”沈严忽然对我说。

山上的风吹到身上清醒爽朗,小径两边的树木摇曳身姿。我小步跟在他后头走,好像看见刚刚他笑了一下。

爬到山顶的时候,太阳正中午。

我站在石头边缘,轻轻闻着山风,耳边呼声滔滔。我侧头看身边的人,男生傲然独立像一个俯首天下的王者,胸有成竹闲庭信步。

没待多久,我们就下山了。

你还坐在那个石头上面,喝着水咬着面包像个浪客。然后一面往喉咙里灌一面问我俩上头感想如何,我正要调侃一番。

“想知道自己去看。”沈严先开了口。

男生再没说话离开走了,剩下我和你面面相觑。回去的路上,你恨铁不成钢的训我说你教的那些崴脚喊累撒娇软语怎么一个都没用上,我着实汗颜做不出来。

那次之后,我有近三周没再见过沈严。

你最近闲着没事又逃课出去浪,那天却罕见的出现在学校。下午第三节课后我被你堵在教室门口,说饿了要我请吃饭。

我们去了学校食堂。

你点了碗炸酱面狼吞虎咽,我看不下去给你买了瓶水。回来的时候看见沈严坐在我的位置,男生看到我似乎愣了一下。

“舒远,过来坐。”你叫我。

我走过去坐在沈严旁边,你又开始天南海北的聊,誓要成为新一代的徐霞客。我羡慕你的洒脱,又紧张身边的名校接班人。

“再过些天不就期末了吗。”你指指沈严对我说,“有什么疑难杂症尽管问,别嫌耽误他,这小子随时考都能上清华。”

沈严将水往他面前一推,“别噎着了。”

我忍住心底的澎湃笑了又笑。

一顿饭你吃了近二十分钟,沈严不饿,我陪坐喝粥。后来吃完饭你从后门溜走,我和沈严一起走回了教学区。学校的林荫道秋叶满地,学校喇叭唱着rightherewaiting。

半个小时之前。

“来吃个饭。”你电话里说,“我在学校食堂。”

沈严:“知道了。”

○6

那年的冬天异常的冷,雪下的很早。

我几乎不出教室,天天埋头啃脱氧核苷酸。凛风从门缝里溜进来,我们挨着门那一组免不了脸红受冻。同桌下课拉着我上厕所,我戴着帽子嘴巴躲围巾里。

她进去方便,我在外头等。

小操场的风刮的人想起阿尔卑斯山,我低着头走来走去搓手取暖。一时没看见前头学校用来做标记的石头路牌,硬生生的跺脚撞了上去。

当时痛的像哑巴吃黄连发不出声。

我半抬着腿,原地打转跳来跳去膝盖疼的眼泪都下来了。同桌跑过来扶,我拉着她的手还在原地跳,泪水哗啦啦往下流。

那天我不知道,沈严就站在不远处。

尘埃扬起的地方,他看见一个姑娘蹩脚的跳着眼泪吧嗒掉。她系着红色围巾,刘海下有双动人的眼睛,哭的像个小孩。

后来沈严告诉我,那天他真的想走过来安慰我的。

可我知道,他的性格和脾气不容许他那样。如果不是李培林你无数次的暗中搭桥和我脑子进水的冲动,我和沈严估计是不可能的。

自那次之后,我见到路牌都绕道走。

冬季炼狱般的复习完了之后,我们天天翘首企盼数着日子等过年。那时候的新年比现在热闹,巷子小孩聚一块放鞭炮打麻将天天串门收红包。大年初二那天老爸带我走亲戚,我混在一堆不学无术的纨绔子弟里打二十四点。

你来电话邀我出门玩。

我背着书包面带疑惑的坐公交去了市图书馆,直接上四楼找。一堆人里,我扫了一圈不见人。那会儿我开始怀疑你逗我玩正要电话吼过去,窗户边阳光落了进来。

最后一排那个身影坚毅挺拔。

我庆幸自己有种文艺病,走到沈严对面坐下,从包里掏出两本到处走都带在身上喜欢装腔作势的书。

男生的双目一直盯着物理资料。

太阳慢慢移到跟前,我看着看着眼睛就犯困。对面的人仍是那个姿势不变,认真专注。我起身去卫生间洗脸醒神,回来的时候沈严不见了。

我看着那个空空荡荡的地方,六神无主。

“不走吗?”他的声音轻轻的出现在身后。

我当时一惊,转过头去看。

沈严笑起来像奥斯汀笔下的达西,绅士而温柔。即使在学校里我故意安排的偶遇和你设计的聚会和独处时他都未曾这样,只是简单的和我说几句话很少笑过。想起我在你的鼓励下拿着高考模拟跑去找他创造机会,他给我讲题目时一遍又一遍的不厌其烦,我有些明白三毛爱上荷西为他留在撒哈拉了。

图书馆外头夕阳正落回地平线。

我和他一同乘车返回,5○2路的公交牌沿途18站。途中无话可说,是他打开的话匣子。窗外不知何时飘起雪,我像是在过一个千禧年。

“李培林说你要考清华?”我问。

“你呢,明年就高三了。”他不答反问,“想考哪个学校?”

我在他的询问里头摇了又摇,想着等他去了心仪学府深造的时候我还在一个又一个数不清的黑夜里奋笔疾书,我不确定能考上他的学校。

玻璃上的雪刚落又化了。

“时间还长。”他说,“再努力一下问题不大。”

那时候我完全被沈严的自信孤傲感染,天天奋发图强几乎要忘了你的存在,只有论坛里你时不时的骚扰提醒我你一直都在。

四月初九是沈严的生日。

这是你告诉我的,我拉着你去礼品店看礼物。我指指这个你说不好,指指那个你嫌庸俗。我当时火大无奈有求于人只能缩着脖子看你脸色。

“这才乖嘛。”你恃宠而骄。

我白你一眼,真想推你跳黄浦江。

沈严生日那晚,是你挑的地方。我抱着怀里的礼盒往那边走,想着胜败在此一举便咬牙抛下了所有的伪装脸皮都快和你一般厚了。

经过高三楼的时候,我无意间瞥见他和一个女生。

那个女生我眼熟,是同桌的死党沈严班上的学委。她漂亮端庄落落大方,我忽然自卑起来后悔听你的话去自取其辱,那会儿真想蒙上被子睡一场天昏地暗。

我跑去学校后门的大槐树。

那个晚上星星很亮,我毫无形象的坐在地上发着楞。当时完全没有发现有人向我走过来,直到看见沈严的耐克鞋。我心里‘嘭’的一下,立刻爬起来,呼吸都要僵硬。

“送我的?”他很自然的接过盒子看了一眼。

我脑子里你教过的所有招数全部忘了,愣愣的点头。

“为什么送我印章?”沈严叹了一口气,“李培林说的?”

他一连两个问题让我不知所措,声音细如蚊鸣。

“不是。”我慢慢低下头,说话声愈来愈小,“我自己找的。”

“骗人还有理了?”

他的语气没有你说的收到礼物的欣喜。

我被那话一个刺激,鼻子一酸眼泪忽然就往下掉。可是接下来没有任何冷言冷语,就在我要绝望的时候额头落下了一个轻轻地吻。

李培林,我想把你当神一样供着。

二○○五年过得尤其的快,我中指的手皮磨了一层又一层,草纸一秤四斤半。天天看着沈严出现在光荣榜,我也必须向他靠齐。你每次来找我都在看书,于是抱怨我重色轻友。

我开玩笑说你这叫功成身退。

那年的六月,沈严高考结束。我日日活跃在学校补课班,再累也咬牙不说。那天是个下着雨的日子,我下课往回走。

你站在校门口抽着烟,身影有些落寞。

雨溅了你一身,我走过去给你打伞。你穿着蓝色外套,踢踏着破帆布看着有些狼狈,咬着烟将怀里的包裹塞给我。

“这是什么?”

你耸肩:“沈严给你的。”

我抱着怀里的东西一阵自喜,俨然没看见你一脸的落寞。十字路口有出租车慢悠悠的划过来停在你摇起的手边,你说你急着去网吧打魔兽争霸。

有水撒在包裹上,我拆开去看。

那年知书达理门口我拦住少年问他这书哪买的画面浮现脑海,我慢慢笑开。再抬头去看计程车已混入人海,你帮我出谋划策的日子彷如昨日。

李培林,我愿你有一个灿烂的前程。

○7

高三是枯燥的一年,尾声快来时我倒舍不得了。

那一年,我和你只见过几面。每次聚一块你都会畅聊一番,说人生就是一趟旅行。至今我还记得你说青春都用来追了姑娘,然后发誓要以梦为马。

人生变数旦夕祸福。

这些年读书,我认识的那些献身艺术和梦想的人结局大都不好。顾城自缢,海子卧轨。徐志摩飞机失事,张爱玲一个人从生到死。

我有些担心这样的你。

二○○六年的高考,沈严从北京回来陪我。他帮我估分选学校,打算带我出去玩。我沉浸在他的怀抱里忘了所有事,再次想起你是在一个深夜。

我梦见你出了事儿。

第二天联系不上你我打电话问沈严,又问了论坛里的朋友,都说不知道。我跑去你的博客,又看到几天前刚换的□□签名。

‘父母在,不远游,游必有方。’

沈严安慰我说你和他做邻居的时候就野的没边儿,常常出去浪的没影儿。那时候我才知道你是单亲家庭,从小挨了不少打依旧我行我素。

我说不来是佩服起你还是该为你感慨。

后来一直鲜少有你的消息,偶尔从你的博客里看到相关踪迹。听说你没读大学,到处游历帮人写专栏,笔名依旧是那个ID。

转瞬时光眨眼而流。

我大学毕业保研直上,沈严找了工作在某个外企从职员一直干到策划部总经理。很多个夜晚,他在一边工作,我陪他看书。

细水长流的生活我俯首称臣。

○8

你一根烟抽完了。

脚边有人路过凑近看你的行当,我站起来立在一边。十年后的男人活的潇洒肆意,还是当年的样子。

“能算财运不?”那人问。

“看您印堂发亮,几日内必有好运。”你挑眉,“今儿哥们高兴,这一卦不要钱。”

我看着你在一旁把那人说的乐成了花,等男人走后我问你是真是假。你看了我一会儿,又是那样放荡不羁的笑。

“佛曰不可说。”

我:“……”

太阳慢慢落山,娘娘庙要关门了。我看到周边的人收起了摊子,打招呼就要走。你又摸出一根烟,忽然看我。

“要算一卦吗?”你问。

我看着你的眼睛说不出话,昨天被上司训回家又冷战各种不尽人意全涌了出来。可那时候我才明白,这才是世界原本的样子。

十年前我忘了问你当初为什么要见我。

你一直没有回答,或许在那段年少的记忆长河里,我们都在互相走远。我们各自有梦想有追求,你渴望自由我但求安稳。

我们从互相连接的奥运五环变成了毫无交集的同心圈。

“不了。”我说,“我挺好的。”

○9

分手后我慢慢走远,前头路口我回头了。

你弯着腰在收拾,你把东西都揽进一个黑色大包,然后起身拍了拍包上的土直接甩在肩上,反方向大步流星走开。

太阳跟在你后面。

年少的时候我们欢聚一堂,各怀理想。一起去远方的路上,少不了两三老友,一夜长话,几杯陈酒。后来长大了,所有的情不自禁都是情非得已,哭到嘴边也成了笑。

兜里的手机这时候响了。

“什么时候回来?”沈严问,“我做了你最爱吃的糖醋排骨。”

我深深的吸了一口气,笑说:“路上呢。”

天边的晚霞一波又一波,我抬头去看,那是北京一个难得的晴天。远方有轰隆声穿插着耳边的风拂过来,我弯起嘴角向家里走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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