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接下去的几天,白先生果真如同他自己说的一样,出了远门,早一天都不会回来。

白哉也是一切照旧,至少表明是如此。

白天他照常经营字铺,临近傍晚了就去戏台排练。只不过书桌旁研磨的成了白哉,而陆稚然则正坐其中,挥毫撒墨,小脸紧绷,俨然一副书坛大家的风采。

“黑白间”换了个美人掌柜的事也悄然传开,多少公子哥络绎不绝,上门只为一睹芳容,哪怕陆稚然只是板着脸写字,他们交钱走人之际反倒觉得高岭之花本该如此,比之秦楼楚馆中那些卖弄风骚的俗物高了何止一筹。

唯一美中不足的是旁边研磨的书童不知抽了什么风,一直在那儿龇牙咧嘴,挤眉弄眼,大煞风景。

走在去戏台的路上,白哉实在憋不住了,翻来覆去念叨着自己一手大字写得颜筋柳骨、铁画银钩,竟然不如一个女人板着脸在那儿坐一个时辰,真是世风日下,直到陆稚然掏出今日的营收,两人五五分成,这条乡间小路才重归静谧。

时光从来悄声逝,转眼已至清明日。

清明祭典如期而至,从早上开始,整个镇子里的人都忙碌了起来。陆稚然更是早早地就被拉去了戏台,因为神女的戏服华丽而繁重,没有小半天根本准备不完,至于白哉,周处一个泼皮形象,直接被顾云瑛放养了,说是到时候穿点粗布麻衣秀秀肌肉便可。

白哉漫无目的地走在街上,来往都是行色匆匆的路人,没有什么亲人要祭祀的他显得与今天的茶陵格格不入。

“笃——笃——笃——”

白哉出神之际,忽然有古怪的动静传入耳朵,他顺着声音的源头看去。

一个……和尚?

正前方,有位年老的僧人正拄着行山杖,一脸微笑地注视着自己。

白哉一脸疑惑,还是走上前去,主动问道:“法师可是要问路?”

老和尚摇摇头道:“我此行只为到此,既临此地,后路无需再问。”

“哦。”白哉淡淡地回了一声。

老僧的目光温和而善意,可不知怎地,白哉却并不喜欢。

长街熙熙攘攘,周围纷乱嘈杂。

既有哀声求济的乞丐,也有被驻足的两人撞倒的小孩,可他的眼神从未离开过白哉,好像周围的人并不存在一般。

原本拥挤的人群逐渐散去,这条白哉再熟悉不过的长街悄然间冷清了起来。

白哉并未察觉到异常,他扶起摔倒的小孩,越过僧人准备离开。

老僧微不可察地叹了口气,开口问道:“贫僧渡厄,自天水梵音寺来。施主可愿意解纶巾而去鬓发,入我释门之内?”

老僧的声音如同一双铁手将白哉的脚步牢牢擭住,他发现自己竟迈不开步子。

无奈之下,白哉只能试图说服这个邪门的和尚打消主意:“这位大师,念经、打坐、超度我一样不会,除了帮镇上荸荠庙里的假和尚抄过经文赚点闲钱外,我与佛无缘啊!去了贵寺又能做什么?”

释厄并不动怒,认真答道:“入我释门,可传你勘破之法,能洞穿世间虚妄,脱离幻梦,得见本相。”

白哉听着僧人平静的声音,感受到他注视着自己的幽深眼神,莫名地感到烦躁:“大师可是觉得我陷于幻梦,不得解脱?”

释厄颔首称是:“世人尽皆如此。”

“可我倒是觉得,即便此生为梦,人皆虚妄,我亦是真!”

“大师既然心怀渡人之念,想必是勘破了世间虚妄,可若是眼中只有真假之别,是否算是心生我执?我们镇上有个大聪明,曾掉进水里差点淹死。有一天他走过石桥,看到河中鲤鱼,回想起当初溺水之苦,心生怜悯,赶忙下水将其捞出,笑煞旁人。”

听到拐弯抹角地隐喻自己,释厄也不生气,反而一脸欣赏地看着以佛理与他辩驳的少年。

“可人若是溺于水中而不自知的飞鸟呢?”

白哉自然明白其中机锋:“是鱼是鸟,存乎一心,也许那鲲在水中游够了,便振翅化鹏而去。”

释厄闻言,也不再坚持:“是我着相了,可施主如此慧根,倒让我更想将你带到寺院修行。这样,我赠你一个法门,就当结个善缘了。”

他从行囊中取出一个木瓢,以手蘸水,抹在白哉的眼皮上。

“小妄迷人眼,中妄惑人心,若问其甚者,此生即大妄。此法可破小妄,施主日后若遇迷障,不见前路,只需念起‘见诸相者,如见如来’便可。”

随即双手合十,转身离去。

白哉看着他走去的方向,好像想起了什么,赶紧出声提醒:“等等,东边官道有凶兽盘踞,你若是出镇,还是换个方向走吧!”

释厄转过头来,冲着白哉莫名地笑了笑:“无妨,我遇不到它的。”

一颗明晃晃的光头渐行渐远,隐隐有佛谒声传来:

“隙中驹,石中火,毕竟几人真得鹿,不知终日梦为鱼。”

……

酬神楼是茶陵最古旧的建筑,没人知道它是什么时候建的,据镇上老人说,这座楼的存在要远远早于镇上的祠堂。

而如今,酬神楼只被作为戏楼,其内的形制、细节早就被重建过数次,只是保留了嵌入楼中的巨大神像以及墙上的壁画。

当白哉晃晃悠悠走到酬神楼时,清明祭典上的傩舞已经接近尾声,一群袒胸露乳的大汉,身着五彩羽饰,脸戴恶鬼傩面,手舞足蹈地跳着娱神的舞步。

“你干嘛去了!”顾云瑛已经等得心急如焚,眼看下一个节目就是白哉主演的傩戏了,赶忙把他推进戏房中更衣上妆。

傩舞结束,在观众们期待的眼神中,压轴的傩戏拉开了序幕。

“有酒且醉某多潇洒,哪顾荆棘道路差。一坛美酒俱饮下,酒保!快把美酒献与咱。”

平时都是书生打扮,如今的白哉却是一副袒胸露腹,佯狂不羁地形象出场,场下的喝彩和口哨声顿时响作一团。

看着白哉一身短打劲装,露出手臂上纹理清晰的肌肉线条,再加上若隐若现的腹肌,幕布后随时准备入场的陆稚然有些不是滋味。

这是犯规吧!这肯定犯规了吧!

她瞟了眼一旁目不转睛双眼放光的顾云瑛,果然,什么粗布麻衣更符合人物形象,明明就是醉翁之意不在酒,在乎那沟壑分明的腹肌之中也。

何其狡猾的女人!

陆稚然在心中狠狠地批判着白哉卖弄男色的行为,直到该她出场了。

她深吸了一口气,迅速进入状态,捏起兰花指的架势,一边叹气一边扭着云步入场,口中吟道:“观音庙里将难诉,我入凡间探疾苦。三害祸世人皆怖,一蛟一虎一周处。”

开场白唱罢,她以袖遮面,作神女叹气之状:“唉,怎生得了,看来不成世道了!”

一个是布衣钗裙,一个是粗麻短褐,可两人都生的太过漂亮,就算披块布在身上也是极为养眼。此刻戏台相遇,当真如神仙眷侣一般,迸射出耀眼的光芒,台下众人看得痴了,一时间都忘记了鼓掌。

顾云瑛在幕布后更是全程姨母笑:“嘻嘻嘻,表姐?真当我这二十几年的米是白吃的。台架子我都给搭好了,剩下的全靠小白自己了。你说是吧,阿豪?”

身边戴着虎妖面具的戏子只是点了点头,并不说话。

“你平时活泼劲儿呢,今天怎么死气沉沉的?”

顾云瑛有些诧异,只以为是紧张了,转头宽慰道:“就按平时的演出来就行,不必紧张。”

身边那人依旧是点点头,并不言语,他藏在衣袍里的双手不知道因为紧张还是兴奋,在无人瞧见的角落颤抖不止。

戏台上,白哉扮演的周处听到了叹气声,走上前去问道:“兀那婆娘,你因何在此长叹?”

“你走你的路,我叹我的气,与你什么相干?”

陆稚然娇俏地翻了个白眼,让白哉确信这个是本色出演。

“你在此长叹,又言不成世道,岂不知此间十里八乡皆是我罩?姑娘貌美,想是被人欺侮,不妨说来,本大爷替你解忧!”

“多谢壮士美意,只是我纵然讲了出来,你也不能奈何于他呀。”

“唉,好恼人,只管讲来!俺生来铁骨与铜筋,惯打人间抱不平。你快把实言对某论,他就是真神仙,恶妖魔——”

白哉迈着醉步将戏台绕了一圈,随后朝天怒指:“也惧某三分!”

陆稚然强忍住笑意:“唉,既如此,便与你说了罢。我叹这茶陵百姓,好生苦也。”

“何苦之有?”

“近日水旱两路,具已断绝,民不聊生,只因此地出了三害。”

“哦,此地出了三害,我怎不知,细细将来。”

“提起来那三害,令人可恨,讲出来连壮士,也要心惊。”

“第一害,那南山,出了吊睛白额虎,若遇行人,食以果腹,难以逃脱。”

“第二害,长桥下,又出了恶怪蛟精,兴波起浪,覆舟吞船,残害生灵。”

“竟如此凶恶?确实算得上是二害,还请讲讲这第三害。”

“这第三害,比之大虫与长蛇,更凶恶十分!”

“那这第三害,又是何禽兽呢?”

“他本是有须眉,有志量,雄赳赳,气昂昂,是一个有力之人。”

“如此,因何列在这三害之中?”

“只因每日里,在长街,敲诈成性,欺男霸女,好不猖狂。只害得,众百姓,叫苦连声。”

“哦?”白哉面对观众,卷起衣袖,怒声喊道:“豪杰动了杀人心,这厮他叫名和姓?我要扒他的皮,抽他的筋!”

“他姓周名处,字子隐。”

白哉一个踉跄,如遭雷击,引得台下观众笑出声来。

“好一声霹雷当头震,心如刀割汗淋身,周处本是奇男子,如今三害有我的名。”他摸着自己心口,“手摸胸膛自责问,有何脸面在茶陵!”

陆稚然恰到好处地“大惊失色”,连连躬身:“是我多言,望壮士开恩,饶小女子一命。”

“姑娘休要胆怕惊,我自愧自怨自伤情,你且在此将某等。”

“诶,壮士哪里去呀?”

“不除三害,誓不为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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