傍晚,京高学府。
虽然早就已经多次听人提起刘海的大名,但真正见到这位刘公公,此间却是叶知秋生平中的头一遭,就跟想象中的一模一样,形态苍老面白无须,喜欢惺惺作态捏着嗓子说细话,一举一动都如女儿家般,甚至要比大多数的女子更有女人味儿。
其中最明显的一个例子,就是在叶知秋与顾绯衣进门的时候,这位刘公公竟在哼着小曲儿做女红。
兰花指捏着一根细如牛毛般的绣花针,在绣绷子间来回穿梭,当中绢布上的鸳鸯戏水,已经临近完工,虽然图案范围小了一些,但是五颜六色栩栩如生,还挺好看。
不过更让叶知秋感到在意的,还是这位刘公公,竟然穿着一件驼色蟒袍。
老东西心态还挺好,竟在鸟窝被人打烂之后,就干脆真的做起了太监。
“先坐,咱这手里的事情马上就好~!”
刘海的心情似乎相当不错,笑着说话的时候,就连眼睛都已眯成了缝隙。
叶知秋与顾绯衣对他对面落座,后者也不跟他虚假客套,自己动手烧水沏茶,只不多会儿的功夫,就已经茶香四溢,虽然有些比不上他早先还在幽都被人伺候之时喝到的茶水,但就目前人族所处的境况而言,能够拿到这种品秩的茶叶,已可谓是相当不俗。
刘海的动作要比之前更快许多,就这片刻,手里的事情就已完工。
待到咬断丝线取下绢布,刘海又将自己的作品举起迎着灯光看了看,面上露出满意之色,随即稍加裁剪贴边缝合,不多时就变成可以一手掌握的布袋,再往里面装些晾干的花草树枝,具体都有什么,叶知秋认不齐全,但也确实看到苍术、薄荷、陈皮等等。
再到最后穿上早便备好的红线,一只做工精致的香囊,就算完工。
“拿着吧,给你的。”
顾绯衣闻言一怔,下意识地伸手接过,却仍感到莫名其妙。
刘海顺手拿了杯茶,笑着说道:
“早就跟你说过,咱们女孩子呀,整天只会打打杀杀可不行,沾了一身的腥气,会被男人嫌弃哒,所以咱就给你做了只香囊带着,身上香香的,他们这些臭男人呀,才喜欢呢~!”
说话间,这老太监还冲着斜对过的叶知秋眉头一挑,抛了一个风情万种的媚眼过去。
顿时叫他好一阵恶寒。
顾绯衣则稍作沉默,就将香囊系在腰上,随即语气平静道:
“说正事吧,第一,帮他弄个新的身份;第二,对于朱提仙印和晴霞羽衣,还有他在幽都学来的术法,你到底是个什么态度。”
刘海眨眨眼睛,随即仰起脸来作思考状,许久才道:
“这件事情其实挺麻烦的,虽然咱很赞同小啾啾跟小单说的那些,能够决定一场厮杀最终胜负的因素很多很多,但是有些东西,小啾啾却明显没考虑到,人族与鬼族之间最为根本的差距,并不只是在于所谓的观念,还有资源。”
说到这里,刘海便倍感怅然地叹了口气。
“比如体魄的锤炼,就往往离不开药浴,可人族能够拿到的宝药,实在太少太少,并且基本都是在捡他们不要的东西拿回来用;又比如可以打熬力气的负重,目前人族质量最高的天材地宝,一方也才万斤左右,可咱却曾听过传言,说在东岳幽都,就连一方十万斤的天材地宝,都只能算中下游。”
叶知秋默然,虽然他也不知这则传言是真是假,但其当初用来打熬体魄的潶石,哪怕只是其中个头最小的石锁,也远不止有十万斤重。
又或正在自己身后的妖刀。
它的重量又有多少,叶知秋不曾量过,也没法儿量,但凭感觉,或许能有近百万斤?
也正因此,他才时至今日都不太能如臂使指,挥舞之时,也多采用刀随力走、力随身移、身随刀变、一势多圆的重刀之法,而非以往那般随心所欲,变化无端。
而这同时也是他的体魄能够坚韧过人的根本原因。
刘海面上有些苦涩,轻声细语地戚戚然道:
“所以啊,咱才一直以为,人族想要重新崛起,要走的路其实还很漫长,两件古代法宝或许能够有些帮助,但是作用微乎其微,因为如果太过仰仗外物的话,很容易就会导致人族在崛起的过程当中,走上歧途。”
说到这里,刘海嗓音便不再如之前般尖锐做作,虽然仍不像是一个正常男人的声音,但很低沉,看着坐在桌子对过的两人,语重心长道:
“真正的强大,源于折断之后重新愈合的骨头,以及伤痛之中磨砺出来的自身。”
“...受教了。”
许久之后,叶知秋方才微笑回应。
刘海苍老无须的脸上随之露出些许笑容。
“去吧,这些事情交给咱来处理就行了。”
“还有件事,我得提前跟你说一下。”
“咱知道,小阳儿之前已经跟咱打过招呼了,是个挺好的法子,咱没意见,不过你得保证不能把人都给杀干净喽,毕竟为了能把这些洋人骗来学府,咱可着实费了不少心思。”
刘海笑着说完,突然又似想到什么,扎眼问道:
“小啾啾啊,咱想问你一件事,你跟我说实话不?”
叶知秋咧咧嘴,虽然已经听这老贼这般叫他好几次了,但仍有些接受不来这种奇奇怪怪的“爱称”。
不过他也没说什么,点点头便应了一声。
刘海顿时笑得两只眼睛都眯成了缝隙那般。
“在你看来,那些洋人的本事咋样?”
“不咋样。”
叶知秋摇了摇头。
“也就修为相对别人高了一些,除此之外再也没有什么可圈可点的地方,说白了就是一群银样蜡枪头,中看中不用。”
“这话说得,”
刘海阴沉着脸佯怒道:
“那些洋人固然会有后力不济的情况,但是说得这般不堪,岂不是在骂咱这学府里的其他学生,都是一些没用的废物?”
叶知秋耸了耸肩,没说话,但是展现出来的态度,就跟刘海说的一般。
见状如此,刘海一时无言,干瘪的嘴唇嗫嚅许久,到最后也不过是颇为无力地深深一叹。
“行吧行吧,跟你们两个比起来,咱这学府里的其他学生啊,确实是群没用的废物。”
待到这般感慨之后,刘海方才顿了一顿,开口问道:
“小啾啾啊,如果叫你不使术法,也不使这奇奇怪怪的妖刀,你有几成把握可以胜过那些洋人?”
叶知秋眉头一挑,面上露出些许意外之色。
不过之后稍加细想便也很快明白过来,刘海这是想要通过这种方式,告诉神武局的那群极端分子,人与鬼族之间实力的差距,并不仅仅只是术法神通的多寡,更加在于其他诸多方面的差距,倘若只是盯着其中一个斤斤计较,那么结果也将注定不会令人满意。
只是这段时间的沉吟,却显然让顾绯衣有了些许误会。
“要不我来?”
“嗯?哦,不用。”
叶知秋方才回神,与她笑道:
“就是对付几个外强中干的洋人罢了,这没什么大不了的,犯不着让你出手。”
“可你的伤势...”
“影响不大。”
叶知秋笑着抬起左臂,坐了几个伸展蜷缩的动作,示意无碍。
“虽然还没完全恢复,但在经过这几年的打磨之后,我的身体确实要比别人更强一些,所以骨伤已经好得差不多了,只要不是特别用力,就没关系。”
顾绯衣眉关轻蹙,仍旧有些放心不下,但也没再坚持什么。
不过嘴上没说,却不代表心里没想,所以等到双方开战的时候,她大概率会到场“督战”。
好像被她小瞧了?
叶知秋笑笑也没在意这些东西,转而与刘海问道:
“那墨阳有没有跟你说过报酬的问题?”
“当然说了。”
刘海娇笑一声,眉眼之间媚态十足。
“你这娃娃,年纪虽然算不上大,但是胃口可真不小,不过那也罢了,只要能叫咱的那些学生重拾信心挺直腰板,别说三十斤的异兽血肉,就算给你三百来斤,那也值了!”
“这么说,是我价格开得有些低了?”
刘海闻言顿时神色一变。
“哎呦~呸呸呸,咱刚才可啥都没说!小啾啾,坏心眼~”
说话间,他脸上的表情也说不出是委屈埋怨还是嗔怪,总之那副女儿家的惺惺作态,实在让人一阵恶寒。
饶是顾绯衣这般相处已久,大抵已经可以说是“百毒不侵”的熟人,也忍不住激灵灵地抖了个寒颤,叶知秋便更承受不来,神色一僵,脸皮一抽,瞬间起了一身的鸡皮疙瘩。
不过这也确实叫他彻底打消了心里面刚刚萌生出来的,坐地起价的打算,不敢继续在这儿停留下去,匆匆饮尽杯中茶水之后,起身告辞。
虽然走的时候有些狼狈,但是事情的进展,却比想象之中更加顺利,尤其关于身份的问题,全被刘海一人大包大揽了下来,这就无论对于叶知秋还是顾绯衣而言,都能算是省了不少的麻烦。
...
夕阳余晖,天光灿灿。
行走在京高学府的路上,虽然已经是学期末,但大考毕竟也才刚刚落幕,最终的排名结果还没出来,暑假也未正式开始,便有不少学生依然留在学府当中,所以时常能够遇见一些走在路上的年轻面孔,只不过当他们在遇见两人之后,便往往显得十分紧张拘束,甚至有些唯恐避之不及的感觉。
这种令人熟悉的画面,当年还上高中的时候,也曾见过。
所以叶知秋对此习以为常,便也没去在意,双手插兜走在路边,整个人都显得有些沉闷,脑袋里面还在回想之前他与刘海偶然聊到的话题。
这学府中的其他学员,都是废物。
当然这也不怪他们没有本事,而是人族孱弱的大势本就如此。
这种大势,就仿佛是条非常湍急的沟渠,水流滚滚不出于岸,唯独叶知秋这颗比之其他略有不同的水珠,因为天生宝药鼎炉的体质,被鱼红鲤给发现之后,就好像是弱水三千,只取一瓢饮般将他强行拽了出来,才能脱离这条无形之中如同囚笼一般的沟渠,避免随波逐流最终泯然众人矣。
但是与此相对应的,叶知秋也要承担跳出河道之后,有些类似于是颠沛流离的巨大代价。
或许望遍整座人间,唯一能够称得上是幸运的人,只有顾绯衣一个,她从降生时起,就没落在这条两岸高伟、难以漫过的嶙峋沟渠的里面,而是另外一条相对更加宽阔平坦的河道。
天道不仁,以万物为刍狗应该是真的。
因为从来没有谁的人生能够一帆风顺。
但老天不公,应该也是真的。
因为人生的起点不尽相同,而这之间的差别,一旦体现在之后人生中所遭遇的困境上面,就往往会如蝴蝶效应般的愈演愈烈。
可是即便他能想通这点,也无力于去改变什么。
天道恒在,往复循环。
所谓四方上下是为宇,往古来今是为宙,在这浩大深邃的宇宙之中,凡人生者,不过一粒芥子,一颗尘埃,被风一吹就会扬起,风止而落,想要撼动宇宙大道的运转,根本无异于是蚍蜉撼树,痴人说梦般。
我们都是溺水之人,沉浸在这大道滚滚向前的洪流之中,为了能够将头探出水面苦苦挣扎。
十年,百年,但到最后也不过是一抔黄土,唯有窃取天道或可超脱于这洪流之上,踏浪而行。
想到这里,叶知秋便轻轻呼出一口适才思量之间逐渐积郁的浊气,胸腔顿时出现一阵难以言喻的舒适爽快,甚至整个人都好像变得耳清目明了许多,就连脚步都要比之先前更加轻快。
好像有些什么奇怪的变化?
叶知秋不太明白,思量许久,才后知后觉地以为方才一场神游天外,大抵是跟周尧他们经常提起的心境有关。
解下腰间酒葫芦后,喝了一口,随即伴着酒气再一次地长长呼气。
但是已经没了之前那种舒适爽快的感觉。
修行这事儿,实在太多玄而又玄。
不过叶知秋叶知秋的心情倒是忽然变得愉悦起来,又喝口酒,然后顺手递给陪他走在旁边的顾绯衣,开口问道:
“京高学府有没有卖弓箭的?”
“弓箭?”
顾绯衣有些奇怪,转头看他。
“你要这个做什么?”
“下战书。”
叶知秋咧嘴一笑,而后突然记起另一件事,一拍额头。
“对了,得先去找李太子才行,我还活着的事情,在京高学府肯定瞒不住,尤其韦右那家伙,这会儿八成已经去找李太子把事情告诉他了,不尽快去找他的话,万一事情传到张妈妈的耳朵里面可就遭了!”
“你没告诉韦右先把这件事给瞒下来?”
“回来的路上我一直跟你在一起,你什么时候见我想起来跟他说过这些?”
顾绯衣闻言神色一滞,突然想起回来路上两人时刻不离的那些日日夜夜,虽然也没做过什么特别羞人的事情,毕竟车上并不隐蔽,但在晚上休息的时候,却也难免会被动手动脚,便忍不住地脸颊微红。
大抵是已经猜到了她的心思,叶知秋眼神顿时变得暧昧起来,贼兮兮地笑了两声。
顾绯衣没好气地瞪他一眼,随即掏出手机,正要打电话给李太子,就听侧面突然传来一声怪叫。
“叶子,你他娘的真还活着!”
话音刚落,便是一道人影飞扑上来。
叶知秋毫不留情抬腿一脚。
当即就听砰然一声,人影怎么来的便是怎么回去。
远处匆匆追赶上来的韦右几人,神情顿时有些尴尬,正见往里日总在他们面前耀武扬威,一副天老大地老二他老三的李太子,这会儿正捂着脸在地上到处打滚,疼得龇牙咧嘴连连哀嚎,通过指缝,还能看到一个板板正正的鞋底印子,通红扎眼。
叶知秋上前两步,居高临下看着这个对比三年之前,无论身高还是模样性格,似乎全都没有任何变化的家伙,笑眯眯道:
“我还活着的事情,张妈妈知不知道?”
“想什么呢!”
李太子捂着脸坐起身来,没好气地瞪着叶知秋。
“韦右那家伙向来都他娘的不咋靠谱,这也就是武英眉跟明瑶她们两个跟我保证,我才过来瞧瞧是真是假,否则谁他娘的能信你他娘的还活着?!”
叶知秋眉头一挑,非但不怒,反而看似面上笑意更浓许多。
“你的怨气好像很大?”
李太子顿时激灵灵地打了个寒颤,干脆也不在乎面子不面子了,满脸赔笑地一溜烟就跑到叶知秋身后,一副没脸没皮的样子踮起脚后跟来帮他捶肩。
顺便还给韦右等人递了一个威胁的眼神过去。
尽管李太子在京高学府声明不显,但那就只是他这几年来因为叶知秋的事情有些消沉,所以才会懒得掺和这些乱七八糟的事情,否则就已他的本事而言,怎么也不会让那些洋人如此猖獗。
毕竟别人可能不太清楚,但韦右他们却是自从李太子去年来到京高学府之后,就基本上没再过过什么好日子,每天不是挨打就是挨打,根本没有还手之力,虽然因此也算进步得飞快,但那属实不是人过的日子。
甚至包括陈少铭在内,几人齐刷刷地打了个寒颤,然后就很默契地一齐转头望向别处,权当什么都没看见过。
这些小动作当然不能瞒过叶知秋。
但他对此倒也不太在意,只与几人吩咐一声,别将自己活着的消息告诉张妈妈,理由倒是没有详说,不过几人也都或多或少可以猜到是跟鱼红鲤那渡劫境的鬼王有些关系,就没多问,此事便算一揭而过。
随后一行人就朝商业街走去。
京高学府的商业街,仍旧如同往常那般极其繁荣,不仅仅是各色小吃,周围店铺亦可谓是琳琅满目种类繁多,各行各业全都有着不止一家,也便无论需要什么,总能找到。
在其中的一家铁匠铺里,叶知秋寻到了一张非常廉价的铁弓,因为是一学徒为了练手打造而成,所以无论材质也或其他方面的质量都很差,只怕稍一用力就会轻易崩断,便被丢在角落里面无人问津,倘若不是叶知秋偶然瞥见,想来还要再吃几年灰尘,才会被人重新记起,丢进熔炉里面化开之后,用以打造其他兵刃。
但也正是因为质量奇差的缘故,所以店主看在顾绯衣的面子上,干脆白送,甚至还额外附赠了一壶价值不高的铁箭,权当是结了个善缘。
不过这种品秩的铁弓,对于叶知秋而言显然算不上趁手,哪怕左臂折断的伤势还未恢复,此前还在店铺里时,他仍不过稍稍用力,便将弓弦轻易拽断,还得麻烦店主再换一根。
于是事情就被交给了韦右。
在叶知秋写战书时,他就正在不远的地方练习如何拉弓射箭,费了不少功夫,这才勉强具备一定的准头,之后两人便趁夜色前往骑士联盟的驻地,那是一座位于西北方向,规模很大,并且看似西方庄园的建筑附近,据说这是刘海特意按照洋人喜好建造而成的,其他学员则是完全没有这样的待遇。
说起这件事时,韦右几人脸色奇差。
不过叶知秋也没帮忙解释的打算,毕竟这一切的根本目的,都是为了能够改变学府如今的风气,而事实也已足够证明,这种有些过分偏激的方式,对于一部分人而言,确实起到了预期之中的作用。
而与此相对应的,刘海本人自然也是饱受非议。
但这毕竟是他自己的选择,所以叶知秋并不打算帮他正名或者如何,那很多余。
天色已晚,夜色寂寥。
入夜之后的京高学府,要比想象中的更加安静,虫鸣幽幽,蛙声阵阵。
叶知秋与韦右来到庄园附近,远远望去,灯火辉煌。
“规模倒是真挺大的,老太监下了不少本钱啊!”
如此稍作感慨之后,叶知秋便与身旁韦右示意一下。
后者神情严肃点了点头,取出早便缠上战书的铁箭,屏息凝神,弯弓如月。
随即伴着铮然一声,便有一点寒光,划破夜空。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