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冷舫将布袋丢入的那个山洞里。
它看到了这一切。
虽然这时,它还不明白这两个人类,为何要互相残杀。
本在睡觉的它,在冷舫落地时就已经醒了过来。油然而生的危险感,发自内心深处的本能恐惧,让它一动也不敢动,趴伏在洞里,看着眼前发生的一切。
直到梅川一飞身离开,它都没有动过。
好在它本来就很擅长静伏不动。
它是一只黑熊。一只会静静趴在水边不动,突然出手捕食鱼儿的熊;一只会以极其缓慢速度慢慢靠近蜂巢,突然掏出蜂蜜拔腿便跑的熊。
在整个族群里,它多少显得很异类。
吃饱后,它喜欢四处游荡,到空气最为清新的山巅,安然躺在月光如水的山石上,待上几个时辰。
呼吸着清新的空气,沐浴着温柔的月光,它觉得是一种说不出的享受。
在这样的环境里,身体会变得更为轻快,力气也一天一天的变大。
他很享受这种感觉。
所以这一夜,它又离开族群,如平常一样,吸了空气晒了月亮之后,困意来袭,就寻了个山洞睡上一觉。
然后,正睡得香甜,就被吓醒了。
梅川一已经远去。
黑熊舒了口气,赶紧爬起,稍稍活动筋骨。
那个布袋,就落在它身边不远处。
它拿起袋子,正要丢得远远的,一股若有若无的香味,却让它停下了手。
稍有犹豫,最终小心翼翼的打开了袋子。
只见袋中放着数颗油纸包着的丹药,其间散着几张符箓外,再无他物。
香味来自丹药。最大的那颗丹药包着红色油纸,另一颗比较大的丹药则是包着蓝色油纸。
两颗丹药最为显眼,香气最是浓郁。
它小心捏出那两颗散发香气的丹药,立即把袋子甩到了洞外。
两颗丹药放在手上,香气更是扑鼻而来。油纸虽厚,却挡不住那股让它胃口大开的香味。
它犹豫了片刻,最终抵不住诱惑,剥开红色油纸,把丹药丢进嘴里,囫囵一口吞下。
那油纸飘落地上,正中一个圆圈,其内写着一个“归”字。
丹药入口即化,一股暖洋洋的气从腹部四散开来,向周身蔓延,说不出的通泰舒坦。
然后那些平日他最喜欢的气,好像受到了那股暖气的召唤,欢欣雀跃的从四处纷涌而来,争先恐后冲入它体内,冲过四肢百骸,说不出的舒坦。
它深吸了一口气,神情分外畅快。
于是它又剥开蓝色丹药,大嘴一张,也囫囵吞进肚中。
但蓝丸方才下肚,他就感觉到了异样!
自腹部散往周身的暖气越来越大,越来越多,越来越热,无穷无尽,蔓延周身。身体之中,就像有无数柄在火上烧得通红的刀子一样,四处肆虐,刮过皮肉,刮过筋骨,刮过五脏六腑。
哪里还有一开始的舒服通泰?
早已变成了难以承受的痛感。
最后那些火热的刀子更是一齐冲向它的脑门,脑袋疼得像要炸开。
它恨不得把脑袋往石壁上撞去,将脑袋撞破开来,然后用手将那疼痛狠狠揪出。可是它早已疼得双眼通红,眼前发黑,早已不辨方位,腿脚更是无力,只在原地打转。
它张大嘴巴,却还压抑着不敢发出大吼,害怕会把梅川一再引回来。
它抱头摔倒在地,不断打滚。
再然后,痛得再也滚不动了,晕了过去。
而此时横川一已经在一个隐蔽之处,静坐入定,疗养身体。
黑熊再次醒来时,发现天色已渐亮。
痛感已经消失,但是周身乏力,四肢发麻。肚子十分饥饿。
只是睡了片刻就饿了?黑熊有些不明所以,以往都不会这样。
神智渐清,它才想起自己是疼得晕了过去。
天既已亮,那就该回去了。
它走出山洞,脚步虚浮,往西北方走去。
昨晚扔出的布袋还在洞口,于是它狠狠一脚,想要把它踢得远远的。可脚下一打飘,差点没摔倒。
它觉得身体有些生疏别扭,脚好似不完全属于自己一般,竟然很不灵活。
它没发现,它的脚步,它的动作,越来越像人类。
其实不知从何时开始,它走路就不太像别的熊。
别的熊是爬多过于走,而它几乎都是走。
而且它的生活习性,也不太像熊。
它不喜欢一直待在一个地方,它也不喜欢低洼的洞穴,它喜欢四处游荡,攀爬坡岭,去那山巅高处,俯瞰整个山林。
它是异类。
它的心跳快得有些异常,而且总有种不安的感觉。或许是因为吃了那两颗奇怪的东西,一想起来,它就有些后怕。
走了半刻钟,地势稍平,腿脚也已活动开来,它开始全力奔跑。
距离越近,心头的不安感越来越强烈。
终于要回到生活的地方。
可翻过了那一道熟悉的山坡,看到的却不是熟悉的场景。
山坡之下,林地之中,都是散落四处的开始腐烂的残尸,血迹已经干涸凝固,苍蝇四飞,恶臭熏天。
它知道是谁干的。
梅川一。
这残忍的手法,在梅川一一剑一剑碎尸冷舫的时候,就给它带来了无限的恐惧,深深的印在了他的脑里。
看着眼前的一切,它双手抱头,痛不欲生,仰天大吼,震耳欲聋。
这吼声里,充满愤怒,以及深深的恐惧。
最后转为低沉的哀嚎与哭泣。
它不明白,为何整个族群,要横遭如此毒手。
这个时候,横川一已经到了数百里之外。
他要补偿,所以一路在观望寻找。
这南疆密林内,果然容易诞生那通灵的异兽。
这三日来,第一日将养伤势,后两日,他捕到了数只异兽,让他心情稍有好转。
虽然这几只异兽远不能与金甲兽相比,但如果能熬过通灵丹的打磨,品相自然能够提高,可为他换回不少钱财,继续攒积家底。
真当修士就都是凡人眼中那道法通天,餐风饮露,不食五谷,视金钱如粪土的得道之人?
大错特错。
修道修道,修的什么道?长生之道。求的是与天地同不朽。但草木有枯荣,动物有生死,这才是自然之道。人欲与天地同不朽,干的是逆天改命的勾当,实乃大逆不道,为天地所不容。
修道本就不易,修行路上,纵使无人干扰,都可能走火入魔,以致自毁道行。若与人起了纷争,以致生死相杀,则更是危险重重。
就算小心翼翼,修到勘破九境的世间最高境界,不也一样有那传说中的九道天雷在等着。
而且据闻修为越高,所受的天雷也重。
挨不住就身死道消,数百年的辛苦毁于一旦。
所以大道艰难。
没有点本钱,不攒点家底,如何度得过?
丹药,符箓,法宝,有哪一样不要钱?
不仅要钱,品秩高的,更是价值连城。
一粒小小的九转丹,换取尘世一座中等城市,绰绰有余。
这就是真正的价值连城。
但即使这样,想来也没有哪一个修士会愿意用九转丹去换一个城市。
当修行出了大差错,一座城市救不回你。
但九转丹可以。
凡人眼里看来,修士潇洒出尘,神通广大,最是人间得意。
但只有修士自己明白,如果对于大道真有所求,那修道一路,就是战战兢兢,如履薄冰。
其中艰辛,如人饮水,冷暖自知。
大多数修道之人,绝不是凡人眼中那般无欲无求。相反,在某些方面他们更为执着,执着得近乎偏执。
梅川一就是这样的人。
或者说,他已经不是人了。
这一路,除了通灵异兽,但凡遇到普通兽类,全部一剑斩杀。
理由?
或许是以此练练飞剑,又或许是借杀戮的快感,来稍稍平复失去右臂右眼的不快与怒意。
其实不需要理由。
大道之下,众生皆如蝼蚁。
何况是这些本就受天罚的贱种,是死是活,重要么?
良久良久,黑熊缓缓站了起来,脚步踉跄的向坡下走去。
它一点一点,将满地的残肢断臂一一拾起。
小心翼翼。
刺鼻的臭味浓郁得像凝固在空气之中,腐肉断骨之上苍蝇乱飞,它都毫不在意。
然后,在山坡背阴处,它徒手挖开一个大坑,将所有尸身都放了进去。
已经分不出谁是谁了。
曾养育它长大的;曾与它一起长大的;它看着一点一点长大的;曾经熟悉的同类,都已经分不出谁是谁了。
也就只能全部埋在一处。
他慢慢将泥土推入坑中,满带不舍,眼泪又涔涔而下。
最后,它跪在那隆起的土包之前,双肩耸动,无声哭泣。
看起来就像一个人。
直到日上正午,它才站起身,如行尸走肉一般,浑噩的往密林中走去。
它漫无目的的走着,脑子几如空白,也不去想要往何处而去。它已经很饿,可是提不起丝毫食欲。
所过之处,只是胡乱抓了一些恰在身旁的浆果,就往嘴里塞。
它并不知道,它已在洞穴内昏睡了足足三天。
一路不眠不休,就这样胡乱的走了一天。
它却不知,它其实一直在沿着梅川一的路径,不断往密林深处而去。
它也不知道,它已经很久没有爬着行路。
它的身姿越来越挺直,脚步越来越像人。
这一路上,它又看见了各种支离破碎的尸体,有虎豹,有猿猴,林林总总。
它莫名的感到一种伤悲,这种伤悲又渐渐变为愤怒,然后隐约盖过了内心深处的恐惧。
它又走了一天,终于感到疲累,也渐渐从浑噩中缓过神来,于是随意找了个洞穴,躺倒沉沉睡去。
依稀朦胧的梦境里中,好像看见了它们。
它眼角带泪,身子不由自主的蜷缩起来,抱着双膝。
看起来那么孤独。
太阳跃上山巅,晨曦射往大地,穿过层层叠叠的茂盛枝叶遮挡,只余下不多的阳光,为林底带来一些光亮。
它从沉睡中醒来,走出洞口。
看了看天,选择继续往密林深处而去。
体内仿佛有不一样的地方。闭眼之时,隐约可以看到,有一颗形状模糊的淡金色珠子,像准备凝结的水珠,正漂浮在自己身体里。
虽不明所以,但能隐约感觉到,这应该是好事情。
它的脚步更快了,身姿也更轻捷。
不曾停歇,穿林过溪,翻山越岭,便到了之前从未涉足过的地方。
饿了就吃野果,或者到溪流捕捉鱼儿——它手速愈加迅捷,已经可以徒手捕鱼,鱼儿根本无法逃脱。
夜晚,他仍会去往山巅,寻找平坦的山石或草地,静坐沐浴月光,仰望天空。
当那些东西从四面八方而来,一点一点进入它的体内。
身体就说不出的舒服。
忽然间它很喜欢看星空。
当缺月暗淡的时候,星星漫天,看起来是那么的漂亮。
夜深的时候,它就走下山巅,寻找隐蔽的地方休息。
在它进入彷如沉睡的状态之时,那些一点点进入体内的东西,围绕着金色珠子不停旋转,最终慢慢融入其中。
珠子开始慢慢变大,颜色也越来越厚重,形状也由模糊变得清晰,由离散变得凝固。
黑熊独自生活着。
它已经走过很多地方,也徘徊过许多地方。
见过虎豹豺狼,见过狍子麋鹿,见过猿猴,见过蛇虫,见过各种各样的动物。
但始终没有发现与它相似的动物。
直到这一日,它来到一道山坡之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