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路紧随之下,周念鹏跟着灰衣人到了一个二层小楼面前。小楼白墙红瓦,略显破败,看上去已经有些年头。一层门前旁边一座木制的手扶梯蜿蜒而上直通幽处,灰衣人正是由此处进入。周念鹏深吸一口气,提足蹑行到了二楼。二楼入口是条长长的走廊,灯影幢幢,昏暗幽闭,不由得让人心生警惧。走廊尽头是一扇暗红色木门,凭着多年的经验与感觉,周念鹏知道自己一直追踪的凶手就在这座门后。这是个犯下几条罪案的累犯,尤其可恨的是还有未成年人为其所害,周念鹏也曾见过那少年的凄惨死状,因此一追几月未曾停歇。如今凶犯就在一门之隔,周念鹏不由紧张起来,心跳阵阵加速,指尖汗水涔涔,一时却不敢推门而入。
终于,周念鹏将手放到门上,随着手上用力,门应声而开。与此同时,一个似曾相识的人影掠过,刹那之间铃声大作。警铃声由远而近,由缓变急,从四面八方向着周念鹏压迫而来。压迫的力道越来越猛烈,如网一样罩在身上,让他呼吸急促,紧张不安。周念鹏想着做最后的努力,挣脱束缚进门一探究竟。忽然眼前一阵白光,将他拉倒了现实之中。周念鹏睁眼看到白色屋顶,心中有些侥幸又有些怅然,梦中场景历历在目,一时竟有些恍惚,说不清心里是轻松还是怅然。
铃声依旧不绝于耳,却是床头边的手机一直在响,把周念鹏从睡梦中惊醒的也正是这清早的来电。
“你好,是周念鹏么?”话筒对面的声音似曾相识。
“我是薛晓寒。”这句话像是被点燃的导火索,瞬间由周念鹏的耳朵传到脑海再到心底,将他潜藏内心深处的记忆彻底引爆。
第一次听到这个名字是在九年之前,还是周念鹏准备研究生考试的时候。当时的周念鹏本科主修新闻学,就读的省大该专业在全国高校里面也算名头响亮。但是几年的新闻学专业学习下来,周念鹏唯独对罪案类的素材产生了浓厚的兴趣,并阅读了大量的关于犯罪侦查的专业书籍。随着对罪案侦察的深入了解与痴迷,他最终决定将犯罪学作为自己进一步求学的专业,也是因此才有了后来一系列的故事。
跨专业考研并不容易,周念鹏不得不提前做好各项准备工作。经过多方打听与综合考量,最终选定了同城的公安大学作为自己的目标。省公安大学的杨晓波教授是国内知名的司法与犯罪学研究权威,兼任省厅刑侦技术部门负责人,经常被请到各地的公安系统进行培训讲课,有时直接作为专家顾问参与到案件侦破当中,个别事迹见诸报端,周念鹏也曾读过,早已心向往之。同时,杨教授在省公安大学每周有一节选修课程,主要讲述犯罪心理学,得知之后周念鹏自然不会错过。
通常参加选修课程的学生不会太多,杨晓波教授的课程在学校却是例外。然而在众多的学生之中,周念鹏还是最先注意到了薛晓寒——那个内心情感为之羁绊至今的人。原因无他,公安院校本就男多女少,犯罪学专业的女生更是凤毛麟角,像薛晓寒这样的女生自然会引人瞩目。
“同学,你不是本校的学生吧?”两人的第一次言语交流,还是薛晓寒主动开的口。
虽然注意到她已经有段时间,但是当薛晓寒就这样站在自己眼前主动搭话的时候,还是让周念鹏倍感讶然。薛晓寒一身普通学生装束,深色牛仔配暗红色上衣,一头内扣短发清新自然,五官并不惊艳却极是耐看,尤其是一双极具辨识度的眼睛,仿佛有洞穿一切秘密的能力。
面对这样的一双眼睛,周念鹏讶异的同时又有些迟疑,不知道如何回答,幸而当时的薛晓寒并没有给他过多疑虑的时间。
“杨老师的课从学期开始我就不曾中断,课堂上进进出出近百名学生,我虽然不知道名字,但基本上见过面的都能记住。只有你从课程学期中途开始,到现在一节不落的倾听,而且你总是独来独往,与其他同学从无交流,应该是没有相熟的同学朋友,所以我猜测你并不在我们这所学校就读。”薛晓寒的话给周念鹏留下了深刻的印象,这是个观察细致、条理清晰而且阳光自信的女生。
后来周念鹏才了解到薛晓寒的父亲就是一名警察,她从小就对父亲所从事的行业有着强烈的好奇与兴趣,也是在父亲的支持下选择了公安学校的犯罪学专业。可以说不管是天赋使然还是家学渊源,薛晓寒都算得上是天生的刑警,优秀的犯罪克星。
一切发生的毫无征兆而又顺其自然,两个人很快因为同样的兴趣以及对彼此的欣赏走到了一起。从此之后,就像其他普通情侣一样,他们形如比翼,共同踏遍了校园风景,走过了季节变幻,熬过了繁杂学业,一同成长为受杨晓波教授器重的优秀硕士生,一同作为助手协同杨教授进行案情分析。那是周念鹏至今最为甜蜜的一段时光。
当幸福时光不再,最初的回忆会伴随着排山倒海般的痛苦。随着时光流逝,回忆会慢慢变浅,那痛苦会变得像是闷锤击心。最终记忆会被埋藏,只是偶尔如针扎过,留在心底一抹刺痛。两人分手之后,离最后一次见面已是三年有余。三年的时间,如果足够努力,是可以把一个人的痕迹从心里抹掉的。周念鹏甚至已经记不清薛晓寒的具体模样,记得最清楚的其实是她的一句叮嘱。
“吃饭之前先喝点汤。”那是他们刚认识不久的一次用餐约会时薛晓寒说的,从此之后,周念鹏就养成了吃饭之前先喝汤的习惯,一直到现在。
“知道你这两年一直在临江市,如果方便的话见面聊一下吧?”手机对面的声音一贯简单直接,听不出任何的情绪波动。周念鹏看看了时间,压下了心中狂潮,答应了薛晓寒的邀约。
没有过多的客套寒暄,薛晓寒给了周念鹏一个地址,确定好见面时间就匆匆挂了电话。
研究生毕业之后,薛晓寒很顺利地考到了省公安厅刑侦科,遗憾的是周念鹏与心仪的职位失之交臂,也是那之后二人才因为种种原因渐行渐远。薛晓寒给的地址离着临江市公安局不远,按照周念鹏的猜想,她应该是到临江市公干。最近两年,因为工作关系,周念鹏屡屡更换手机号码。身为警察,薛晓寒能够找到自己并不让周念鹏感到意外,令他摸不着头脑的是薛晓寒忽然来找自己的原因。
三年来,对于薛晓寒这个名字周念鹏虽然一直刻意规避,但是她的消息总会或多或少经由各种途径传到他的耳中。作为杨晓波教授的得意门生,薛晓寒在省厅的工作算得上竿头日进、深孚众望。从开始作为杨教授的助手协同办案,现在已然能够独当一面。而且作为省厅刑侦专家帮助各地屡破重案,成为公安系统内鼎鼎有名的“女神探”。
旧情重温肯定是不可能的,这不是骄傲洒脱的薛晓寒能做的出来的。单纯是顺路叙旧?她应该不会有这样的闲暇。难道会有关于案件方面的事情跟自己交流?
在周念鹏希冀而又忐忑的内心波动下,薛晓寒终于慢慢来到他的眼前。
“我需要你的帮助,我遇到了一个棘手的案子,现在几乎没有头绪。”彼此简单寒暄之后,薛晓寒开门见山说出来意。跟以前一样,她做事情还是喜欢直奔主题,不喜欢拖泥带水。
“我,我不知道,我不知道这样做合不合适,也不知道能不能帮得上你。”三年来,薛晓寒的影子时不时会浮现在他的眼前,等到真人站到面前的时候,让周念鹏感受到完全不一样的冲击。
她身着黑色的休闲裤,浅红色上衣,没有一丝职业装束,却隐隐散发出职业女性特有的气息。她留了齐耳短发,显得比之前更加精练成熟。那张熟悉的面孔化了似有似无的淡妆,优雅而不失大气,效果恰到好处。还有那双一如碧波秋水般明亮的眼睛,此时更加摄人心魄。三年的时光几乎没有在她身上留下了痕迹,她还跟之前一样美丽。不,确切的说,她比之前更多了一份工作磨砺之后的成熟魅力。
“我知道你的顾虑在什么地方。首先,你现在所从事的咨询策划工作本身就有关于法律案件方面的业务,你完全可以以你们公司的名义接受我们的委托。而且这份工作并不需要你每天跟我们一样出现场、讨论案情,只是需要你在关键节点做我们的案情顾问,不会对你的个人生活造成严重影响。其次,这个案子本身就是临江市公安局向省厅请求协助的案件,此案最终被上级领导安排交到了杨老师手里。只是他年岁渐高,近几年已经不再亲身参与案件侦破,因此将此案转交由我负责。你作为杨老师的学生,参与此案也合情合理,此事我已征得他的同意。临江市公安局这边我也做了合理解释,他们破案心切,对于你的加入也表示欢迎,所以大可不必顾虑你的身份问题。”薛晓寒似乎并没有周念鹏那般强烈的心理波动,说得态度诚恳而又条理清晰。
“我的意思是,我已经很久没有从事过类似的工作。我只是不知道依我现在的能力,能够帮你解决多少问题。”
从薛晓寒的话里,周念鹏已经明白她找上自己的原因。自己的工作实际上没有薛晓寒说的那般惬意,反而是比较挣扎,商务策划并不是自己的专长,所获报酬高低完全取决于业务量,近期更是少的可怜,不夸张地说已经到了山穷水尽的地步。薛晓寒应该是已经调查过自己的现状了,那般说辞怕也只是顾及自己的颜面而已。她想要帮自己一把,让他有机会重新回到自己热爱擅长的事情。包括提起杨晓波教授,一方面自然有她说的原因,另一方面也是避嫌旧情。
“你不必多想,也不必妄自菲薄。”薛晓寒一双利眼,已是看穿他的心思,语气变得更加郑重,继续说道:“杨老师一直对你青眼有加,认为你在犯罪心理方面的研究有独到的见解。我现在接手的案子,按照他老人家的说法,你是最有可能帮我取得突破的。而且,如果不是自感年岁渐长精力不济,他是非常想亲自参与侦破此案的。”
“你也是这样认为么?你在这行已经这么长的时间,你的业务能力早就在业内获得了极大的肯定,我不知道这次你接手的是怎样的案件,但是你真的认为我能够帮得上你么?”周念鹏的话里透着对自己的怀疑,也有对案件的好奇。
“如果是普通的案件,也不会求助到省厅刑侦总队来。就这个案件而言,我跟杨老师讨论过很久。我们一致认为此案并不简单,所以才来请你帮忙。所以如果你有兴趣参与的话,我接下来会把案件的情况事无巨细地说给你听。我接下来说的事关重大,你也熟悉我们这种机构的特性,不管后期参不参与,都需要绝对地保守秘密。”
薛晓寒用征询的眼神看着周念鹏,直到他缓缓点头做出了肯定的答复之后从随身携带的公文包里取出了厚厚的一本卷宗。
“我先向你简单介绍一下案情,至于具体的细节,案卷里面都有详细的记录。我相信在你听了案发经过之后,一定会产生兴趣,至于细节问题我们可以再行讨论。”
“那你先说一下吧。”薛晓寒的话,把周念鹏的好奇心彻底激发了出来。
“七月十四日,也就是两个月之前,临江市公安局接到报案后发现一名单身女性死在自己家里,死亡原因是酒后吞食过量安定药物。案发现场死者的物品看上去完好无损,也没有任何犯罪遗留的痕迹。当时所有的证据都显示她是死于自杀,临江市公安局也没有投入太多的警力研究死因,因而最终作为自杀结案。但实际上当时临江市公安局遗漏了一件东西,这件东西对死者而言本来是非常重要的,对于案件而言也是非常重要的,但是在当时的情境下任谁都不会想到去深究。而这件东西却在四天之前发生在临江市的另一起凶案现场出现了。”
“是什么东西?”
“女死者的身份证!”
“四天之前的凶案发生了什么?”周念鹏本想仔细听薛晓寒完整地讲完,听到此处还是忍不住插嘴问了起来,多年积聚的热情一旦迸发,确实难以抑制。
“四天之前,也就是九月二十号,临江市公安局在接到报案之后在案发现场发现一位男性被勒死于自己住处床上,在被害人身上发现了两个月前女死者的身份证。”
“这么说来,刨除巧合的因素,两名死者必有联系,甚至女死者的死因也需要查明原因,两案应该做并案调查。”周念鹏被案子调动起了情绪,话语也变得短促急迫。
“问题就出在这里,这也是我来到临江并且寻你帮忙的原因。女性死者名叫周颖,男性死者名叫马俊明。我长话短说,具体的受害人资料都在卷宗里面,在你同意参与此案之后可以随时调阅。他们两者除了遗留的身份证外,在生活中没有任何的交集,甚至身边的人也几乎没有产生过来往。更重要的是,死者马俊明其他随身物品都完好无损的情况下,身份证也无法找到,而我们查到他在遇害前一天还用过自己的身份证。所以我们有理由相信,他的身份证已经被凶手特意带走。”
“也就是说,你们警方现在认为身份证是凶手特意留下的线索,想要告诉你们两起案件都是他做的。”
“是的,不止如此,我们认为行凶者是个极其危险的连环杀手。第一起案件发生的时候没有当作凶杀案处理,因此现场情况已经不得而知。但第二起案件现场没有留下嫌犯的任何痕迹,指纹、脚印一概没有,甚至连受害者生活的痕迹也被清理干净。所以我们有理由做最坏的打算,凶手是一个极具反侦察意识的连环杀手,拿走受害人的身份证是他的作案特征。一是为了向我们警方挑衅,凸显自己的成就,另一个也有可能是他故意留的谜题让我们来解。总之,杨主任和我的看法一致,周颖的死不会是自杀那么简单,这件案子也绝不会就此终止,如果不能尽快破案,就一定还会有新的被害人出现。”
周念鹏只感觉头皮阵阵发麻,虽然勉强正襟危坐,内心仍是抑制不住的激动紧张。他一直做梦都希望自己能够参与一场连环谋杀案的侦破,如今机会居然真的出现在自己眼前,一时之间莫可名状。薛晓寒一言不发地看着他,眼神中满是鼓励与希冀。终于,周念鹏缓缓点头,给了她一个肯定的答复。
“我会竭尽所能帮你,但最多可能也就是在你旁边起点添砖加瓦的作用。而且毕竟我不是你们系统内的成员,如果在案件参与过程中我有什么不规范的地方希望你能及时指正。”
薛晓寒松了口气,展颜一笑,那久违的笑容让周念鹏呼吸一滞,不由自主地跟着笑了笑。
“你尽管放心,在不违背纪律和原则的前提下,我会尽量多的给你争取发挥自身所长的空间。同时,我需要你务必答应我两件事情。”
“什么事情?”
“第一点,千万千万不要以身犯险,切记自己的安全才是最紧要的,我不希望在侦破过程中你有隐瞒性的个人调查行动。第二点在你作为顾问加入我们专案组之后,所有案件细节都会向你公开。同时如果你发现任何的蛛丝马迹的线索,我希望都能够第一时间分享与我。”薛晓寒微笑收起,语气严肃诚恳。周念鹏知道这两点都是事关薛晓寒从警前程的问题,自然连连点头以示认可。
“既然我们就此时达成了共识,这本卷宗你可以先拿回去研究一下,看看里面有没有值得推敲的地方。明天上午我们专案组针对本案会有一个初步的讨论,到时候你也一起参加。大家群策群力,才有可能尽快找到突破口。以我的预感,这个案子比较棘手,可能比我们预想的更加复杂。”
薛晓寒将卷宗交给周念鹏之后便匆匆告辞离去。等不及回到住处,周念鹏便将卷宗仔仔细细看了一遍,终于将案件轮廓勾勒出来。
马俊明案的案卷相对来说要厚些,里面的内容也更加具体。案发四天能整理成这个样子,看来临江市公安局针对此案是下了极大的功夫的,也能看出他们对此案的重视程度。
马俊明,临江市朐山县人,三十一岁,单身独居,二零一八年九月二十日下午五点三十分被发现死于独自租住的公寓房间内,法医鉴定死亡时间为九月十九日晚九点四十五分到十点钟之间。死亡原因为机械性窒息死亡,照片脖颈上的绳索痕迹处也做了注解,初步判断为他人借助柔性绳索勒其脖颈所致。
警方接到报案第一时间进行现场的保护以及犯罪痕迹物证的提取,可惜的是马俊明所在公寓因为产权问题楼层内部没有安装监控,只在一楼大厅有一个监视进出的摄像头。案宗中记录当时的出警人员已经将大厅的所有监控视频进行拷贝同时将案发公寓附近的所有监控进行调取,准备进行可疑人员的排查。
马俊明案的报案人是他所租住公寓的物业管理员朱孝军。案卷中记录本月中旬因为三季度物业费的问题朱孝军曾经跟马俊明有过电话沟通,对方当时没有缴付,答应在本月二十号左右付清欠款。九月二十日上午朱孝军致电马俊明想要继续催缴物业费但无人接听。当天下午五点在公寓巡检之时,朱孝军特别注意了马俊明所租住的房间。之后在房间门口多次拨打马俊明的手机号,只是传出手机铃声而一直无人接听,因而用备用钥匙打开门之后才发现马俊明业已死亡。
在周念鹏看来,就所有的谋杀而言,最终的死亡不过只是表象,背后的动机才最值得探究。在研究过诸多案例之后,周念鹏深信,行凶者固然有着独有的特质,然而被害者大部分也是如此,同时绝大多数的凶案告破,也都是从被害者的分析方面打开的突破口。正因如此,对于案卷中马俊明的个人资料方面,周念鹏自然当作了查阅的重中之重。
临江市朐山县地处临江市区偏北八十公里,衔接两省,以当地特有的土特产以及朐山山脉胜景闻名全国。由于山区地势以及其他种种因素所限,朐山县经济形式单一,居民整体收入处于临江市下游。特别是栖居在山区的农民,收入更是处于社会底层,而马俊明正出生于这样的家庭之中。除了父母之外,马俊明家中还有一个大他三岁已经出嫁的姐姐。按资料上的内容来看,马俊明自小品学兼优,从小学到大学一路走来算得上顺风顺水,高考之后成功被外省一所知名大学录取并顺利取得本科学历。马俊明的工作经历在案卷中也有部分记载,毕业之后他在当地工作过一段时间,四年之前又回到临江市工作,一直到命案发生。
看完马俊明的案宗,周念鹏又翻开了周颖的档案。以自杀定案的周颖,出生于临江市下辖河阴县一个小山村中,死亡之时二十八岁零三个月余。职业一栏里面显示没有固定工作,偶尔从事娱乐场所酒水推销员。法医给出的证明显示她的确切死亡时间是在接到报案之前的当天晚上即是七月十三日夜里十一点半左右,死亡原因为体内酒精以及安定药物过量。
案卷显示,七月十四日早上八点钟警方接到报案,报案人是周颖的合租室友张雨欣。根据她的陈述,在完成自己的夜班工作之后回到住处,因为带了早饭给周颖,叫门几遍无人应答,之后进其卧室发现室友没了呼吸第一时间报警。临江市警方一开始将此案作为自杀定案也有客观原因,从张雨欣的陈词来看,案发当天没有任何异常情况发生,也没有任何外人闯入的痕迹,而且警方的现场勘察也验证了她的说法,确实没有发现外人进入的蛛丝马迹。
周颖的生活圈子并不复杂,在案发之前也没有跟其他人发生过冲突。根据张雨欣的说法,在之前的生活中周颖也曾经流露出过对现状不满的厌世情绪。生活的不幸也让周颖的自杀显得并不是那么出人意外。出生于偏远山村的周颖自幼家贫,家中尚有一位年幼的弟弟,因而初中毕业之后她就离家打工补贴家用。从案卷中能够获取到的周颖的信息大致如此,但在案卷之外的信息才是周念鹏尤为关注的。
无论周颖之死是否跟马俊明之死出于一人之手,现场遗留的身份证都表明两起案件必有关联。
周颖真的是自杀么?如果是自杀的话她跟杀死马俊明的凶手一定是达成过某种协议,所以会将自己身份证交给凶手然后留到马俊明的案发现场,通过自己的身份证来表达某种意思。那她跟凶手想要表达什么意思呢?
如果周颖并非死于自杀,这也是薛晓寒所倾向的看法,那么七月十三日必定有人实施了下毒行为。这在理论上是完全可行的,凶手可以趁着周颖过量饮酒时不注意将过量安定药物放到她的食物里,也可以威逼利诱她服下早已下毒的食物或者酒水中。按照凶手杀害马俊明的手法看来,警方没有发现他曾经出现在周颖家中的痕迹也不是没有可能。
如果是这样的话,凶手将周颖身份证遗留到现场肯定是要向警方传递某种信息的,他要传递的究竟是什么样的信息呢?是不是还会出现另外的受害者呢?
想要破解此番诸多谜题,周念鹏明白,只靠此时手中案宗里的资料恐怕是远远不够的。案件侦破的关键在于细节的把控,这一点是毋庸置疑的。只不过周颖案已经过去两月有余,此时重启有些关键线索必然已经难以获取。而马俊明案凶犯也是做了充足的准备,现场没有留下任何可追溯的痕迹。
看来这个案子确如薛晓寒所言,摆在她跟专案组面前的难题属实不小。基于薛晓寒对自己的信任,不管是从个人感情出发,还是从自身兴趣出发,周念鹏都暗自发誓一定全力以赴应对此案,尽可能帮她早日破案。只是自己的参与究竟能帮得上多少,周念鹏心里也是直打鼓。毕竟如果自己能力不济,自己所要面对的可能不只是薛晓寒的失望,更可能有临江市局专案组人员的鄙夷。虽然现在还不认识他们,但想来自己半路出家,还游离于体制之外的身份,怕是不会受到好的待见。
事情的发展并没有像周念鹏预料的那般,第二天的专案组动员会算得上是和谐圆满。临江市公安局对于此案显现出了足够的重视程度,常务副局长李海运亲自坐镇主持会议。在薛晓寒介绍李海运跟自己认识之前,周念鹏也只是在本地新闻上听过他的名字。
“听薛大队长提起你的名字,说你算得上是杨处长首屈一指的高足。感谢你们前来对我们的支持,这件事情可就大大的仰仗你们了。”李海运握着周念鹏手的时候,说了这么两句举重若轻的话。周念鹏自然明白他说这些话的份量,明里是对自己的褒奖,暗里是对自己尤其是对薛晓寒施加压力。
会议室的回子形会议桌上摆了大约十个身份牌,薛晓寒跟周念鹏的名字紧挨着也在其中,就在李海运身份牌旁边。众人寒暄着按照座次牌落座之后,一个二十五岁左右的年轻女警在李海运授意下站到会议室墙上的大屏幕一侧开始陈述案情,周念鹏注意到她位置上标识牌的名字——姚可。
案情陈述跟周念鹏在案卷上看到的内容基本上并无二致。听完之后周念鹏的第一感觉就是警方掌握的内容并不比自己多,而且根据凶手的行事方式看来,警方现在几乎没有任何决定性的线索。
在那个名叫姚可的女警官做完案情陈述之后,紧接着李海运局长做了会议部署。临江市公安局根据周颖与马俊明两起案件的潜在联系决定并案查处,成立专案组。薛晓寒作为省厅下派刑侦专家,不出众人意料被委任为专案组的组长。副组长的头衔,则落到了临江市公安局刑侦支队副支队长郑明和身上。
周念鹏早就注意到坐在桌子对面的郑明和,就在李海运身边另一侧。三十六岁的郑明和长得健硕高大,身板坐的笔直。当李海运介绍到他的时候,他迅速而有力地站起身来,跟众人一一颔首致意。
这是一个有着强烈使命感与责任感的人,很有可能是部队专业之后从事的刑警工作,多年的行伍经历养成了严苛的自我生活习惯与强大的执行力。周念鹏暗自推测。在现有的工作环境下,这样的人确实是能够跟薛晓寒的工作相得益彰。
“各位领导,各位同事,大家上午好。我叫郑明和,今年三十七岁,现任临江市公安局刑侦支队副队长。我是部队转业到了咱们局里工作,说话喜欢直来直去。从事刑侦工作五年以来,在专业上我确实不如咱们在座的专业人才。但是既然咱们专案组今天成立,我一定会服从局里的安排,不拖专案组的后腿。”
李海运在做完工作安排部署之后便即离开,把会议主持的任务留给了同为东道主的郑明和。他明白专案组即将面对的挑战是巨大的,也需要自身熟悉磨合,以自己的身份多留无益。
正如周念鹏所推测的,作为部队转业的郑明和进行的自我介绍略显笨拙而又规范直接,应该是提前打过腹稿。
“在座的市局支队的同事们,我们一定要按照局领导的要求,跟省厅的领导专家们好好学习,不打折扣地完成工作要求。尽快抓住犯罪凶手,消除安全隐患,给被害人家属一个满意的交代,还临江市民一个安全的环境。”郑明和语气铿锵有力,停顿思忖片刻后接着说:“接下来咱们在座的同事都一一做个自我介绍,互相认识一下,以后咱们就是一个战壕的战友,有任何问题与困难都可以提出来,大家团结一致,共同克服。”
“我是咱们市公安局江北分局的杨帆。”郑明和发表完自抑扬顿挫感情饱满的自我介绍之后,在他旁边四十多岁的杨帆笑着站起身,眼睛看向薛晓寒与周念鹏继续说了下去。“薛组长,咱们不是第一次打交道了,之前有个案子曾经向您请教过。”
“是的。”薛晓寒微笑点头,“不过咱们是电话交流,今天的见面倒是第一次。”
“正是如此,上次多亏了您的点拨才让那个案子那么快得以侦破。这次能跟着您一块参与案件,是我莫大的荣幸。”杨帆侧了侧身,让自己正对着大多数人,继续着之前的介绍。“先跟大家介绍一下我的情况,我从警将近二十个年头,今年四十五岁,应该比在座的同事都要大一些。熟悉我的人有的称呼我‘老杨’,也有人喊我‘杨驼子’,我喜欢这个称呼,既形象又接地气。”
桌上顿时升腾起一阵欢笑声,气氛瞬间因着他的幽默自嘲轻松下来。杨帆的背确实有一点微微隆起,不仔细看几乎看不出异样,完全遮掩不住他的洒脱气度。
“七月十四日也就是周颖命案,就发生在江北。当时我跟另一位分局同事正在附近处理其他事情,接到报案后第一时间赶到现场,可能是老眼昏花,确实没有发现他杀的痕迹。”杨帆的介绍开始转向案情。“因为我曾经处理过周颖案件,对于当时的情况还有一定的印象,局领导认为在这方面我还能为大家提供些线索和帮助。”
“杨队长不必过分在意,周颖的死究竟是自杀还是他杀我们现在也无法断定。”薛晓寒将话题接了过去。“就现场的处理程序而言,我看不到有任何纰漏的地方。您作为我们的前辈,又是土生土长的临江本地人,在阅历和经验方面必然能够为我们今后的侦查行动提供极大帮助。”
“前辈谈不上,也就是虚涨了几岁。郑队说的很对,咱们是一个战壕的战友,为了共同的目标一起努力。在以后的行动中但凡安排给我的工作,必然不遗余力,做到令大家放心满意。”
之后其余众人的介绍便简化的多了,临江市公安局一共抽调了六名警力参与专案组。除了刑侦支队副支队长郑明和、江北分局杨帆、会议之上负责案情陈述的姚可之外,还有从技侦支队抽调负责电子资料分析处理的林晓军以及另外两名年轻的男刑警王益泽与张绍敏。就人员组成而言,专案组的配置级别是非常之高的。更遑论专案组可以优先调用市局法医检验等等资源。
周念鹏既为薛晓寒感到高兴,又替她担忧。高兴的是在这样的资源环境下,她完全能够大展伸手,担忧的是临江市公安局拿出如此如临大敌的姿态,给她造成的心里压力无疑相当之大。他环顾了一周最后又把目光停留在她身上,这才发现除了他们俩,会议室里留下的所有人都穿了警服。看来可能是薛晓寒不想让自己显得太过显眼,所以选择了穿便装参会,这让周念鹏的心里不禁有些热流涌动。
“既然大家都已经准备就绪,接下来咱们共同探讨一下接下来的侦查方向。”
没等周念鹏内心活动泛滥开来,薛晓寒已经开始着手安排接下来的工作。
“我先说一下我的看法,我们能看到的两起案件的联系就在于周颖的身份证,它出现在了马俊明被害案的现场。身份证只是表象,有没有特定的含义还不好说,但真正的联系我认为是犯案动机。”薛晓寒喝了口水,接着说:“特别是就马俊明案的现场我们可以判断出来,行凶者是个非常具有反侦察意识且做事小心的人,他把身份证留在现场,很显然是意有所指。接下来的侦查工作我认为可以从两个方向出发,首先是动用一切可以动用的技术手段搜寻行凶者。有一句话说得对,‘凡走过必有痕迹’。现在是信息化社会,几乎所有的年轻人都习惯用电子产品,如果没有手机根本就没法互相沟通。凶手跟被害者相互之间应该是有联系的,所以利用信息化手段调取受害者附近的监控信息只是其中一方面,还要充分挖掘被害者的通讯信息,包括通话记录、微信、支付宝、邮箱等等通讯工具,还有各种财务往来情况,从中找到可疑人员的痕迹。这一点,我想郑队作为咱们临江市局的领导,上传下达比较顺畅,所以想请您亲自负责,找到线索咱们第一时间互通交流,您看这样是否可行?”
“当然,您这样的安排非常合理,我会坚决按照指令贯彻执行,动用一切能够调用的资源,挖地三尺也要把疑犯找出来。”郑明和正襟危坐,郑重回答。
“另一方面,就是疑犯的犯罪动机。我一直认为,罪恶的滋生总是伴随着人性。不管是谋财害命、情杀、报复杀人还是说所谓的无目的性杀人,归根结底都是人性在作祟。所以,在追查疑犯的同时我们也要不遗余力地查清犯罪动机,也就是要尽快查明死者被害的原因。针对这一点,我们需要再次探查犯罪现场,走访跟被害者有关联的人员,不遗漏任何可能的线索。”
薛晓寒说完顿了一顿,拿眼睛扫过众人,一边观察一边思忖,最后眼神停留在斜对面的杨帆身上。
“杨队,周颖案件之前由您经手,对于当时的情况您应该是最熟悉的。我的意思是,由您来负责对周颖案的重新取证侦查。首先是重新调查她的死因,我们都明白,即便是程序上没有问题,也必有隐情在其中。既然嫌疑人留了谜题,我们就来抽丝剥茧找到答案。其次就是需要重新调查一下周颖的工作背景与生活圈子。就我们初步的了解,她之前的收入主要依靠在各个娱乐场所的酒水销售,就这个行当而言,大概率少不得向一些喜欢花天酒地的男人卖笑取悦,这个过程中产生感情纠葛也有可能。”
“薛组长您说的对,我也是这么想的。我曾经经手过一些情感纠纷案件,其中不少个案是涉及到类似于周颖这样的单身女性。至于重新侦查的方向,我觉得可以从她的合租室友张雨欣身上着手,毕竟那是她生活中距离最近的人。昨天在接到市局通知之后,我重新翻看了周颖案当时的笔录,也回想了当时办案的一些细节。我认为当时接到报案之后的初次问询,我们对周颖本身带有自杀的定势思维,所问的问题也大都偏向于此,所以导致某些可疑的地方被忽略了。”
“不错,那就辛苦杨队了,毕竟案件过去了两个月,很多线索需要重新搜集。但凡有任何进展我们一起沟通解决,需要协调帮助的我们大家共同想办法。”
“谈辛苦那就见外了,毕竟您才是背井离乡支援我们工作的。”杨帆双手并拢向着薛晓寒摆了摆,眉头一皱接着说了下去。“我们临江市几乎很少出这种错综复杂的凶杀案件,在被害人的调查方面我个人也并不特别擅长,所以还得请薛组长和周老师帮忙。”
“那是自然,所有的调查都需要大家集思广益、查漏补缺。周老师在现场还原与案情细节方面非常之擅长,相信他会在我们后续的现场取证过程中给予我们极大的帮助。因为马俊明案是刚刚发生不久的命案,我们也最容易从中获得线索与凶手的行动轨迹,所以我想跟周老师一起负责该案的现场进行取证侦查以及后续的被害人背景调查。”薛晓寒明眸流转,眼神在郑明和身上停了下来。“郑队,您看我这样安排是否合适?您还有什么需要补充的么?”
“没有,我觉得您的安排没有任何问题。后续我们一定要严格按照薛组长的部署分工合作,相信在薛组长的带领之下我们一定能够尽快查明案件真相,抓到凶犯,给被害人家属一个满意的交待。”
薛晓寒的工作部署精炼老道,郑明和最后的总结语气饱满有力,两者相得益彰激发起了在座所有人的激情与斗志。即便心中以局外人身份自居的周念鹏也不由放下顾虑,热血升腾起来,对于之后的工作充满希冀,誓要将自己所学投入到此次的侦查当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