戚平领回来的客人,身裹黑色大斗篷,头戴斗篷深帽,叫人无从看清他的样貌,只能从身形、步伐初断此人为男子。
斯先生从书房离开,才步入长廊,便与其和戚平碰上,仅是因诧异多看了那人一眼,那人竟谨慎的往廊角阴影里躲。
“你躲斯先生做什么?”谢过斯先生的好意提醒,戚平折身回来,忍不住冲阴影里的客人小声埋怨。
“我现下心里七上八下没一处安定,哪还有功夫去想他是斯先生还是念先生?”
“你竟也有这般怯弱的时候。”戚平眉不惊眼不跳,随口无心,那人却如受鞭笞,痛苦即现:“我……我……”
气氛微妙之际,一个声音带着调侃的语气吓唬道:“再不进来,我可真就睡下不见客了。”
“都走到门口了,岂有再被你赶回去的道理?”
戚平不甘示弱,抬手将门一推,提脚跨过门槛。身后那人依旧谨慎,一入屋便反身将门关上,深恐后面跟着一双盯梢的眼睛。
戚平瞧着无语,盛子萧则表理解:“在这件事情上,谨慎些没错。毕竟,父皇能派娉婷郡主监视都指挥使,派你监视娉婷郡主,谁又敢保证,父皇就没有再派人监视你呢?”
这话让戚平后背一凉:“监视娉婷郡主的人是你?”
那人不急着回答,而是低头抬手去摘帽子,很快,一张刚毅正直的脸便毫无保留的暴露在了烛光下。
“嘿嘿,你什么时候知道的?”他明明是冲戚平憨憨一笑,话却是问给盛子萧听的。
盛子萧小小沉吟了一下,就听戚平冷讽讥笑:“娉婷郡主监视你,你监视娉婷郡主,皇帝想让你们自相残杀不成?”
“陛下性情是有些不好琢磨,却也没你说的那么坏。”摘掉伪装的鄢若飞平心而道。
“那眼前这个状况,你要如何替他辩解?”戚平睥睨道。
“这……”鄢若飞低下头去,想他十四岁加入侍卫亲军,在宫中当差整整十二载,盛帝为人,他焉能不知?可即便是这样一个翻手为云覆手为雨的皇帝,鄢若飞对他还是有着几分真情实感。
这样的真情实感,戚平理解不了,盛子萧略加一思索,便有所悟:“鄢大哥并非要替父皇辩解,不过是在情感上无法接受罢了。这就好比鄢大哥答应助我,是助我在父皇面前崭露头角,获得父皇喜爱,绝非背叛父皇,行对父皇不利之事。对吧,鄢大哥?”
“对对对。”鄢若飞激动得堪比他乡遇故知,嘴角哆嗦:“我……我只是……”
“你只是在情感上舍不得父皇,因为在你心里,父皇比侯爷更像一个父亲。”
鄢若飞瞪大的眼珠子狠狠震了一震。
这是被他藏得最深的秘密,他以为,只要他不说,世间便无人能知。没想到……
“鄢大哥,这是你的私人情感,你无须向任何人解释。”看出了鄢若飞的纠结,盛子萧轻言宽慰。
鄢若飞心头一暖,这的确是一份私人情感。
他给了盛子萧一个感激的眼神。
盛子萧微微一笑,笑罢,从书桌后走到屋子中央,一派严肃道:“天就快亮了,咱们挑紧要的话讲。鄢大哥,你去而复返不会只是为了告诉我们,你是父皇派来监视娉婷郡主的人吧?”
经这一提醒,鄢若飞马上抽剥私人情绪,正色回答:“我自知不是一个聪明的人,但我还是能分辨出,常尚书提议你上朝议政的言辞合情合理,而你教我说的那些话,不单自相矛盾且还毫无逻辑。陛下智慧,我望尘莫及,我都能看出的问题,陛下又怎会看不出?若明知常尚书建议中肯,那为何又置若罔闻,不予采纳,反被我一通胡说乱话改了主意?”
“只是此事?”
“这非小事。”鄢若飞语气重重的强调:“我不弄清其中规律,我怕我日后都不敢再陛下面前说话。”
“鄢大哥放心,父皇不会轻易怪责你。”
“我哪是怕我被怪责,我是怕我坏你的事。”
盛子萧自惭一笑:“父皇这样做,无非是想让所有人知道,他对你鄢都指挥使高看一眼。”
“这……是何道理?”鄢若飞不解。
戚平同样疑惑:“凭什么?”
“凭鄢大哥出身好却还未娶妻。”
“啊?”鄢若飞摸摸后脑勺:“这算什么理由?侯门世家里未娶妻的成年男子多了去,远的不说,就说当前,不就还有你们吗?”
戚平闷声想了半刻,想到一个人,顿是冷笑起来:“原来皇帝的女儿也愁嫁。”
鄢若飞吓坏了,舞着双手坚决表示:“就算抗旨,我也不会娶明月公主。”
盛子萧和戚平笑着摇摇头,心里皆暗道:那么大一个嫡公主日日在你眼前招摇,你怎就看不见呢?
弄错对象虽叫人忍俊不禁,但有人故意将错就错,就不得不让人怀疑其居心不良。
“她如今声名狼藉,自然娶不得。”戚平道。
鄢若飞认真以对:“若她品行并无不洁不端,声名狼藉就是栽赃,我不怕栽赃的污名。”
盛子萧震眼一抬:“那你怕什么?”
“我,我……”鄢若飞一下子慌了神,前言不搭后语:“她好凶的。”
盛子萧大松一口气:“我还以为……”
“以为什么?”鄢若飞红着脸追问。
以为你知她是你杀父仇人之女。
盛子萧心里暗道,脸上却焕然一笑,口气轻松:“以为你嫌她年纪大。”
鄢若飞憨憨一笑:“我与她乃同年生人,岂有嫌她大之理?”
盛子萧陪笑无语,因心忧临川,便给戚平使了使眼色。
戚平瞬间领会,故作往外瞅了瞅:“天快亮了,我送你离开。”
鄢若飞解了心惑,一身轻松,加上着实不想被人发现他去而复返,便很爽快的跟着戚平走了。
但走之前,他问了一个与戚平一样的问题:“凤栖梧桐的事,并不像你说的那么简单,对吧?”
盛子萧余光一转,见戚平也是一副满心期待答案的样子,抿了抿嘴,道:“娉婷郡主将陆伯侯引荐给诚王,为诚王一党争夺户部尚书的位子增加筹码,这是狠狠打了皇祖母的脸,可从父皇的立场来看,陆伯侯出尔反尔,重涉庙堂,又何尝不是对皇权的一种挑战?挑战皇权,就是挑战父皇。只为发泄私愤,一举得罪前朝后宫两个最有权势的人,可谓惜指失掌。这真是手段与心机兼备的娉婷郡主会做的事吗?”
这声反问,问得戚平和鄢若飞哑口无言。
“疑惑不止你们有,我也有,但在没有弄清娉婷郡主究竟是谁的人之前,我也只能让自己被这个疑惑困扰。”
盛子萧最后的感慨,不是答案却胜似答案。戚平和鄢若飞果然再无二话。
按惯例,天蒙蒙亮就需准备上朝。
依此计算,便是省掉些过程,和衣而卧,盛子萧也仅能睡一个多时辰。
戚平送走鄢若飞回来,见盛子萧趴在书桌上大睡,心有不忍,可想了想后,未惊动睡中人,而是转身去内卧取了床薄毯,为盛子萧盖上,再灭灯闭门离去。
朝堂上的人已不复昨日之旧貌,然所需议之事,却仍是那几件。诚王和康王也无甚变化,争来吵去,互不相让,再静默的死水也能被搅出人声鼎沸之态。
盛子萧以新人自居,全程观望,未有多言。常之杰也稳重许多,只要不涉分内之争,皆不予置评。
大臣们一开始还对穆王诸多关注,好奇这位新贵会为大家带来怎样一场华丽锐变,可直到早朝过半,穆王的表现只能用“差强人意”四个字来形容。众人一番眼神交流后,有人叹其烂泥扶不上墙。尤其当盛帝两次询问穆王意见时,穆王两次回答皆流于表面,空泛无用。帝王脸上的大失所望让众人也不再拿正眼相看。
康王和诚王见状,雀跃不已。
“今日早朝就到这吧。”盛帝一手撑住宝座,正要起身,康王向前一步:“父皇,儿臣还有一事要奏。”
盛帝顿了半晌,面色渐变不悦:“你怎么这么多事?”
“父皇息怒,儿臣本想退朝后再……”
“行啦行啦,”盛帝挥着手,急言打断:“究竟何事?”
“临川境内有猛虎吃人,官府几次组织围剿,不是扑空就是折兵而返,以致百姓惶惶不可终日。儿臣知父皇最关切民生,所以不敢不报。”
康王不废一字一句,诉说之流利,不可不令人惊讶。
盛帝双目愕然:“临川官员何时给你上的折子?”
康王一听此问,便知盛帝果与自己预想的那般生了误解,遂不慌不张道:“有父皇在,官员岂敢向儿臣上折子?”
诚王笑得有些草率:“那临川闹虎,康王又是从何得知的呢?难不成临川有康王府的产业?”
“康王府所有产业皆是父皇所赐,每一笔产业置在何地,宫里都有详尽记载。临川有无康王府产业,那是父皇说了算,怎容你在朝上玩笑?”
“我不过是……”
“你给朕闭嘴!”盛帝大喝一声。
诚王如被扇了一耳光,面色极不自然的讪讪退下。
盛帝转过头,怒火中烧的瞪着康王:“无人向你上报,你又未曾派人打探,那消息怎么就传到你耳朵里去了?”
“启禀父皇,昨日儿臣去给皇祖母请安,见皇祖母茶饭不思,便多关心了几句。问过方知,原定前几日就该送到的江安橙因临川虎患,改道淄博、龙黔,以致无法按期抵达,方让皇祖母这般的牵肠挂肚。”
从江安到洛城,打临川过,确要比走淄博、龙黔省去一半路程。为让太后吃到最新鲜的橙,这么多年来,临川线一直被当做首选。
康王的解释无有瑕疵,盛帝息怒释然:“你能在孝顺太后的同时,关心百姓安危,嗯,做得好。”
康王灿然一笑:“多谢父皇夸赞,儿臣今日所为,全是因儿臣时刻牢记父皇平日所教。”
“你不用过度谦虚,朕知你胸怀大才。”
众人闻言,表情皆异,其中康王最是欢喜,诚王最是沮丧,穆王最是淡然。
“虎患不除,百姓难安。康王,此事既为你所察,那你可愿为临川除害?”
“儿臣自是愿意。”康王满口应下,却又面露难色:“只不过,儿臣能调配的,只有自己的府兵。呃,亲王府兵冒然离洛,只怕会惹人猜想。”
“那依康王之见,莫不是想调父皇的侍卫亲军?”诚王忍不住不阴阳怪调。
康王知道诚王此刻心里正泛着酸,故而郎朗一笑:“侍卫亲军若出手,定是万无一失。可此事若传了出去,岂不遭人耻笑?笑我北庆无人,区区一虎患,还须动用皇城军?”
“臣以为,康王殿下忧虑甚是。”兵部尚书焦虎突然发声力挺:“擒虎不在人多,在精兵。临川几次围剿不成,皆败于兵不精。若能在这个时候安排一支训练有素进出洛城又不引人注目的小分队赶赴临川,那就万事无忧了。”
“焦尚书这话倒是提醒了本王。”康王一副突然想到的表情,双眼泛光,面露欣喜:“父皇,戚平不是带了一队家臣闲赋在穆王府吗?”
“如此一来,无论日后擒获与否,都无非议。”焦虎唯恐被人插话,唱和得十分紧凑:“毕竟是家臣。”
康王紧接而上:“虽是家臣,儿臣却也听说,他们个个皆上过战场,精兵之衔,实至名归,必不会辱命。”
这套配合拳打下来,真真是天衣无缝。
再看盛帝眉心舒展,很有尘埃落地之心,但不知为何,却又迟迟不发话。
焦虎性躁,若无康王力压,早就开口催促了。
常之杰也趁大家交头接耳之机悄悄靠近盛子萧:“突然调戚平去临川,康王这又是使的什么坏?”
“什么坏不知道,但肯定没安好心。”盛子萧冷冷一笑。
“那要不要我……”
“不可。”盛子萧摇头制止:“让他去吧,反正临川他总是要走一遭的。”
常之杰发了少许懵,方觉话中有话。奈何盛子萧已垂眉闭嘴,拒绝继续交流。也恰在此时,两道锐利的目光看向盛子萧:“穆王,让戚平去临川打虎,此事你怎么看?”
众人赶紧收声,纷纷望向穆王。
“儿臣无异,一切谨遵父皇旨意。”
“你既没什么异议,那你垂头丧气的给谁看?”
“儿臣惶恐。”盛子萧低头出列,立跪于殿中,声音略见颤抖:“儿臣无心冒犯父皇,儿臣只是遗憾。”
“遗憾?”盛帝并未让盛子萧起身,只是将身子往前倾了一下:“遗憾什么?”
“儿臣病榻多年,未能有幸与诸位皇兄陪父皇在皇家围场骑马狩猎,至今还不曾见过真虎,所以……”盛子萧哽咽了一下,突然伏地,磕头哀请:“儿臣斗胆,请旨与戚平同往临川除害。”
这个反转着实出人意料,连盛帝都愣住了。
康王最先反应过来:“父皇,穆王以未见猛虎为憾,可见他是真心想亲见一眼,索性近来朝中也无要事,父皇何不成全了他?再者,只命戚平带家臣前去,百姓感恩的是戚家,如果由一皇子领队,那才是皇恩浩荡,父皇仁心。”
“子启这话说到点子上了。”盛帝冲康王一笑,余光瞥见地上的人,笑容顿消,语气骤冷:“穆王,你记好了,朕让你此去,不是让你去看虎,是让你给皇室长脸。”
“儿臣谢父皇,儿臣定不给皇家丢脸。”盛子萧连连拜谢。
大臣们见此,一面感慨康王揣测圣心的精准,一面嗤笑穆王的无知无能。
散朝后,常之杰追上盛子萧:“你明知康王不怀好意,怎还主动往坑里跳?”
盛子萧挺了挺后背,脸上依旧是朝上那副柔善可欺的表情,但眼神却刚毅得叫人不敢小觑:“正因康王用意不明,我才不放心让平儿带队前去。”
早在开口发问前,常之杰便知是这个答案:“你为他事事周全,他为你处处退让,果然兄弟情深。”
盛子萧眉眼一振,想起一要事,近于常之杰耳畔:“六叔,赵桓的烂账一定要一笔一笔的捋顺,保不准能有意外惊喜。”
“你是指……”
“子萧,原来你躲在这跟常尚书聊天,叫本王一通好找。”
正要说之际,一个故作亲昵的声音由远及近,二人不得不驻足回首,冲那个不受欢迎的声音作揖施礼。
“见过康王兄。”
“见过康王。”
“你二人聊什么呢?本王没打扰你们吧?”
这话问得实在多余。
常之杰甩了甩袖子,一脸被打扰道:“看康王神色,俨然比我的事急,穆王殿下,你我改日再约。”
盛子萧顺从的拱拱手:“那我就在家静候常尚书佳音。”
康王心头迅速腾起一股被怠慢的不快,可常之杰如今是盛帝的人,再不快也不便当场发作。
只待常之杰一走,康王才不痛不痒的与盛子萧打听:“你刚才跟常六郎聊什么呢?”
盛子萧满脸真诚的笑笑:“康王兄忘了,常尚书新婚那日,正是我被父皇降罪之时。刚才我正向常尚书赔礼道歉呢。”
“这事怎怪得了你?你也不想的嘛。”康王恍然一笑,云淡风轻。
盛子萧浅浅回笑:“终归是由我而起。”
“你就是太不拿自己皇子,才会让那些人轻看。”康王不屑于脸。
盛子萧心中反感,便直奔主题,好尽快结束这场心口不一的谈话:“康王兄找我何事?”
“无事。”康王干干一笑,笑罢,又搓着手强行套近乎:“说起来,本王与你也有许久未聚,若哪日常六郎约你,你大可叫上本王。”
见盛子萧迟疑不定,康王又巧言迷惑:“你想想呀,与人赔礼道歉,岂能没有说客在旁相帮?本王官场多年,人情世故比你拿捏得准,保准能让你与常六郎摒弃前嫌。”
原来是想借我这张桥,过常六叔的河。呵,这算盘打得是精,可惜打错了地方。
盛子萧冷笑于心,嘴上却只管答应了康王。
(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