佛家有言曰:“血池地狱。”
此情此景,倒是印证此语之真实。
血池之中,似是不见一丝声响,似是再无活物,但若是仔细倾听,或许可闻血水泊泊流淌,绕过碎肉,渗入大地的声响。此声细微且断断续续,但那种若有若无的感觉,如同一只无形鬼手,抓骨挠心。
此方天地原先似乎是一处高门大宅,可惜如今只得见残垣断壁,其上满是血水与不知名之物混合而成的漆黑痕迹,偶有几处可见一半镶嵌在内,一半裸露在外的人头。
天色似是已近黎明,宅内起了薄雾,伴着夜风,夹着腥臭,缓缓略过大地。迷蒙的光影变换间,血色层层叠叠,如同一幅异色山水画卷,浓淡相宜。
薄雾之中,血气最浓之处,映出一道似是跪在地上的人影,随着血色的月光忽隐忽现。
江云朗从眼前的躯体里抽出自己已握成鹰爪之形的右手,随着出来的还有一颗流着脓血的破碎的心脏。
躯体的主人早已失去生机,但一双已散去光芒的眼睛死死地盯着眼前人。这位江家目前的一家之主,虞清浅,死在了自己的儿子手中,而且是如此恐怖的情形。
二人不远处一副小小的躯体,应该说,两段躯体横陈在地,被血水浸透,不知生前样貌。
一阵如轰雷般的心跳声一下又一下地敲击在这片血水之中,死寂骤然被打破,但此番景象却比之前,更让这位江家长子心生癫狂。
这是为何?!
江云朗张了张嘴,却半个字都吐不出来,所有话语刚到喉头就如泥牛入海,再无声息。无数心声捶打着脑子,悲伤、仇恨、恐怖……数不清的情绪将心房填得满满当当,以至于这个少年只能感到彻骨的冰寒与痛苦。耳边风声呢喃,恰似野鬼与人言。
我之所见明明皆为妖邪,我一声声力竭嘶喊着快走在我身后的家人,为何会被埋入由我亲手所挖的血池?!
丹田之气仿佛也充斥着血色,急冲而起,自五孔而出,在江云朗那张清秀的脸上早已凝结的血痕之上又覆盖了一层血水。
颤抖着的右手缓缓按住自己的胸口,上面似乎还带有母亲、小妹以及江家几十口人的血液的余温。
如同穿破一层轻薄的窗纸,手指透体而入,却没有想象中的剧痛。
江云朗心念微动,感觉握住了自己的心脏,甚至已经能感受到它剧烈的跳动,那股震雷之声也在耳边愈来愈清晰,绷紧的心弦猛然断裂,无数杂乱的画面涌入脑海。
又是这样……
巨大的力道由五指传出,心脏当即破碎化为一滩血水,剜心的剧痛在此时传来,仿佛有人拎着铁锤把它一下一下钉入魂魄。
江云朗睁开眼睛,死死盯着床顶垂帘的方向,张着的嘴里却发不出任何声响。鼻尖不见气息进出,那股沉重的窒息感如同身体浸没在那片血池中。冷汗如雨,从背后渗出,浸湿了身下的被窝。
其实江云朗此时不可见物,眼前一片漆黑,唯有胸口钻心剜骨的疼痛在持续不断,与此同时最为深刻的,即是耳边雷声。四肢百骸此时犹如一滩软泥,半点力气都使不上。
忽而,房内响起一阵叩门声,三响为一段,一段之后必是停顿,约摸两息之后再响。如此这般三段以后房门已经被推开。
来人一手端着烛光,一手扶着门扇,身上在月色映照下闪着灰白的光彩。三更夜风萧瑟,烛光却无丝毫摆动,微黄的火光里显出一副两鬓已有些霜白的中年男人模样。
转过一幅绘着白鹤过松图的屏风,烛光遥遥照出一张苍白的少年面容。
男人轻轻将烛火放在床头立柜上,一手拿起少年右臂,运气点在其少海穴之上,微弱却绵延不断的内力慢慢流入少年体内。约摸一刻钟,少年脸上慢慢有了些许血色,男人见状开始缓缓收力,同时不着声色地擦去额前细密的汗珠。
江云朗眼前渐渐有了光彩,嘴里还在大口喘气,胸口只剩些许闷痛。待到烛光渐弱,江云朗侧过头来与眼前这位留在江家多年的管家轻轻道了声谢。
“少爷这次上京,不曾与皇上说起梦魇一事么?”男人声音厚重,盛着重重担忧。
江云朗费力支起身,男人见状连忙去扶,却被摇头以示拒绝。少年靠着床边,话语间略带自嘲地说道:“有提到,不过当时诸位御医亦是毫无头绪,与赵大夫一般,只说脉象平稳无异常。可是,夜夜惊梦,依然不知为何,恐怕就是最大的异常了。倒是劳烦李叔夜夜不得好眠,为我烦心了。”
既然身外无事,这梦魇恐怕是心中之魔?江云朗在心中又回味了一遍这个已经冒出过无数次的念头。
被称李叔的男人不着声色叹了口气,轻声道:“何谈劳心,老仆当年若无家主救命,早已是江底野鬼,如今衣食无忧,自当尽心尽力。幸得当年习得些许养身修心的内家功夫,还可缓解些许少爷的病痛。”
两人话赶话又聊了些上京面圣与试炼一事,大部分都已在江云朗回来之时就已知悉,不过是添些细节。
“趁天色未亮,李叔回房补觉吧,我也休息一会儿。”
李叔望着眼前带笑的憔悴面容,道声老仆告退即转身出门。一脚迈过门槛之时,屏风之后传来少年的声音,“李叔,你说,如果手握天下人可望而不可即之宝,你会与天下人共享么?”
李叔楞了一下,慢慢跨过另一只脚,回问道:“少爷何出此言?”
江云朗轻笑一声,“无事,只是偶然胡思乱想罢了,李叔回去休息吧,明日可有很多可忙的。”
听罢,李叔含糊应了一声,轻轻带上了门,随后迈步离开了院子,只是并未回房,顺着大宅走廊,走到了练武房的门前。手中烛火早已熄灭,只能靠月光与走廊火光微微看清门上剑痕。
当年家主初次教少爷剑术之时,少爷就是大半夜偷摸来此耍剑,自以为剑法超神,无坚不摧,这条剑痕就是那时留下的。虽说少爷为此挨了一顿臭骂,却依然偶尔在半夜来此演练那套剑法。那时的自己就如现在这般站在门外看着,只是不知不觉,那位少爷已经日日所笑非笑了。府外骂名不断,府内忧虑万千,一个少年,心中又岂能无半分忧愁。
少年心,生忧又漫漫愁,奈何笑过春风独不渡。
江云朗重新躺下,房中回归寂静,胸膛也不再作雷鸣声,脑子越发清醒。方才的问题,李叔的反问,就已经是回答了。凡人拥俗世之宝尚不随意与他人共享,当今朝廷又是为何把修仙一事,设立试炼呢,此事于朝廷所言到底意味什么。
据史书所记,这星魂试炼已设立近五百年,五年一轮,一轮五人。按理应有五百人通过此龙门跃至那传说中的修仙之地,他们又是如何过去呢?如今虽有名额在身,但除了一个重阳启程,其余消息朝廷都没有透露半点,就连皇上也三缄其口。
父亲之事,皇上当真半点不知么?江云朗下意识皱眉,这是他最为担心的情况,如若回金陵前的承诺不过是打发他,那如今江家之事……但江云朗始终不明白一个小小江家又何以得到如此多的关注,值得那些朝中手眼通天的大人物针锋相对,不惜在金陵培植起一个林家。一个又一个疑问缠绕不休,乱麻之下埋有死结,根本无从回答。
试炼当日所见皇上那种凝重而怪异的神情,依然历历在目。看待参与试炼之人好似看一份极其重要的死物,眼中毫无与人对面之神色。那个身着耀金龙袍的男人在试炼进行之时从头到尾都毫无言语,却让只是遥遥望着他的江云朗心生寒意。
江云朗闭上双眼,慢慢念起一本道家书上看来的静心诀,将心中杂物一一清净,开始回想今夜梦魇情景。如此习惯已经持续三年有余了,从梦魇第一次出现开始。既然可能是心魔,那在心中的一遍遍求索与追问下,是否有堪破的契机?
方才梦中妖邪肆虐,金陵城成死城,而自己为了护住家人将所学拳脚与剑术尽数砸向眼前怪异,到头来却是自己将家人屠尽,从何时开始呢?是那回头时眼见家人被妖物吞食之时么,是从那时把眼前人看作妖的么?
这梦魇反复无常,骇人心魄。却在每夜三四更时分准时到来,而且通常一连好几日都是同一噩梦,自己也只在一切无可挽回之时,才猛然醒觉,随后便是以各种方式引发那由心而发难以承受的剧痛,来逼迫自己苏醒。至于为何梦中行事会影响到清醒时分,就又是未解之谜了。
江云朗只能与李叔约定三更半时分来敲自己的房门,如自己被梦魇所困时,借李叔内力稍稍消除些许痛苦。只是身体上的疼痛倒是其次,次次梦魇来临,对心境的冲击就像在自己的心湖中掘下一处望不见底的深渊,那些少年应有的心性也在此番折磨中几乎被消磨殆尽。
无数的疑惑化作心声坠入江云朗的心湖之中,如若心湖真有其形,此时应是波涛汹涌吧。这个没来由的念头引得江云朗扯了扯嘴角。
嘴里静心诀不停,这位藏有心事无数的少年终于沉沉睡去,而窗外天边也在此时由微蓝里生出了一抹白芒,更远的江府之外,整个金陵都在慢慢醒来。
只是清晨,江府内便人来人往,忙碌无比。如今的一家之主虞清浅亲自站在府内大堂,安排着各类事宜。
待到辰时,江云朗才悠悠醒来,草草洗漱一番便前往母亲所在之处。只见堂前摆有数十食盒,又有数个黝黑程亮的大木箱叠放在旁。不用打开江云朗也知道其中装着满满当当的白银。
堂内堆放着十几匹已经打包完好的云锦,都是今年母亲特意从工坊里挑选而出的上等货。
三年前的滔天洪祸中,江家与当时救灾匆忙,自顾不暇的官府毛遂自荐,派出几名义士,越过洪水到临近的临安城告知金陵灾情,同时求来一单米粮订单。
时任金陵知府一口答应,并立即为江家备了路书信件还有几匹知府以自身俸禄饲养的好马,为官一生清廉,仅有读书与养马两个嗜好。
当时江家所有年轻家丁都与虞清浅立下死志,都言自身性命早已交在江家手里,况此为救世利民之大事,家主往日教导如雷贯耳,此身死不足惜,恳请出城。虞清浅含泪点头答应,并深深鞠躬,言曰:“江家不会忘记诸位义士今日之举,此番路途凶险,若安然归来,我们江家以重金相赏,若殉于大义,我向各位保证,此后必定供养各位家属,并在年年重阳,以宗族礼祭。”
洪水猛兽,山崩路险。
八位义士,仅有一人活着走到临安知府门前,告知详情后,又马不停蹄,连夜带着临安援助的人马,顺着弟兄们以命换得的路途回到金陵,踏上江府门前阶梯一霎,就此倒下辞别人世。
此后江家一直包揽八位义士的家属生活开销,并在年年重阳前,带礼探望。
三日过后就是重阳,按照以往,今日就是探望义士之家的日子,江府内自然是忙碌无比。往年都是虞清浅亲自前往,今年却在前日突然告知由江云朗代替前往。
虞清浅不断与身边的李叔言语,同时在堂下有一丫鬟拿着一副册子念着各类物料详情。
江云朗脚步轻点,躲过来来往往忙活的家丁和丫鬟,上前与母亲施礼请安。
虞清浅停下话语,点头示意。李叔接过丫鬟手中的册子,道声告退,带着丫鬟往前院而走。
虞清浅捋过耳边发丝,眼神温柔地看着眼前男子,开口问道:“朗儿,看你脸颊浮肿,昨晚又是那怪异的梦魇缠身,睡不安稳?”
江云朗微微低头,缓缓应道:“梦魇倒是没有,只是过于担忧今日之行程,还是那句话,孩儿在外声名狼藉,今日探访那几位义士之家,怕被他人言语我们江家对大义之士无理,此对江家名望有害,宗亲那边亦是多有不满。望母亲重新斟酌一二。”
望着眼前与儿时面目全非的少年,虞清浅不着声色叹了口气,语气间多了几分强硬,“无妨,若是一家之名望被旁人嚼三两舌根即轻易撼动,那也是我江家确有不义之举了。你且去,勿念及他物。”
听出事情再无回转余地,江云朗微微弓腰,神情不变,只说了句孩儿知道,孩儿告退,便退至堂前,转身往前门而去。
虞清浅望着江云朗的背影,心中念叨:“朗儿,我毕竟是你的母亲,不管你怎样故作冷淡,我又岂是不懂你的心思?从小便知书达礼,你不可能以假装而出的恶面处理今日之事。今日一过,希望金陵对你的风评也能有所好转。不要怪我坏你计策,身为人母,我又怎能眼睁睁看着你独自吞下那些苦果,我心里又岂能无半分动摇?江家,是我答应了你的父亲,会守着它,等着他完完整整地归来。就由我来担着吧,你和晴儿似我心肝,我独独愧疚已久。”
回过神时,江云朗的身影早已消失在视野中。虞清浅也慢慢转过身,坐在堂内主座之上。从贴身香包里拿出一枚刻作飞马腾云的玉佩,这是江云朗出生后,江夏命人定做的,马是江云朗的生肖。在江云朗从京都返回金陵那天晚上,告知结果的同时,也将此物交给了虞清浅。
虞清浅慢慢摩挲着玉佩,小声念着几句吉语。
“生生无所苦,心心也安乐……离家四方远,游子毋牵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