紫松禅师摇了摇头,将两柄断刃往地下随意一扔,“没了兵刃又有何妨?老衲还有双手、双脚,以及顶上的一颗头颅,文教主若有本事,就都拿去了罢!”
文朝武咬牙道:“这是你自寻死路,须怪不得老夫!”
紫松淡淡一笑,“何须多言?尽管过来便是。”
林霄见紫松禅师明明已手无寸铁,却仍坚持续斗,只道他已存了死志,意欲丧生此地。
于是趁着文朝武尚未出手,打算上前阻止这场凶杀。
可当他刚往上迈了一步,那身披金甲的文世报便扑了过来,将其死死摁住。
温信平见师傅被压,瞪大双目,厉声喝道:“喂,你做甚么?”
文世报凛然道:“我义父说了,谁也不许插手!”
林霄用力一挣,虽从束缚中脱了出来,但到底还是晚了半步,文朝武已提着双剑向紫松冲了过去。
文朝武使一招“心惊胆战”,左手长剑刺向了紫松的右胸,准备一待其侧身躲避,右手便立即挥下,将其臂膀连根斫断。
“此番我为刀俎,你为鱼肉,看老夫怎生炮制你!”
他心中打着如意算盘,再无半分瞧得起自己的这个胞兄。
这一剑去势虽快,杀力虽凶,防守却已漏洞百出!
紫松并不惶急,泰然站在原地不动,以求后发制人。
长剑未及胸口,他便戳出一指,重重地打在了文朝武左肘的“曲池穴”上,接着身子一矮,躲开了从右侧劈来的一剑。
这两下动作精彩无伦,堪称绝妙,待文朝武反应过来时,一条左臂已然动弹不得,紧握在左手中的长剑也掉至了地下。
紫松禅师一脚踢开了落在地下的那柄黑剑,咧开嘴巴,笑道:“文教主怎得这般不小心?莫不是岁数太大,连把剑都握不住了?”
文朝武听得此言,当真怒不可遏,急用另一只手中长剑的剑柄,击向肘部的“曲池穴”。
可不管如何猛击,左臂仍旧酸麻无力,耷拉着无法抬起!
紫松十分放松的笑道:“被老衲用‘澄静指’封住的穴道,岂是如此轻易就能解开的?”
话音甫歇,已有数腿踢出,这次文朝武再不敢大意,急忙向后方闪去,可紫松的腿却好似会变长一般,踢完并不收回,而是紧紧追了上去。
文朝武再度失却防备,胸口结结实实得吃了数腿。
“好厉害的腿法!”
施锦衣不禁失声叫道。
原来他平日里主修轻功一类的法门,对腿上功夫颇有钻研,如今第一次目睹如此神俊非凡的踢腿招式,当真眼界大开,忍不住吃惊而叫。
紫松听到了施锦衣的声音,对着他喊道:“小施主,老衲这招叫做‘如影随形腿’,再给你看个更厉害的!”
文朝武被踢得胸口疼痛难耐,连连往后退步,紫松压上前去,使出了一门威力极强的指法功夫——“多罗叶指”。
只见他双手连弹,每根指头都往外激射出一道有质无形的气箭,文朝武虽用了黑星剑挡架,可胸口终究还是中了三箭。
堂堂华山苍狼,身子陡然剧颤,口中呕出鲜血。
“义父!”
文世报惊声道。
文朝武脑袋低垂,身体摇晃不定,显然受伤极重,连站稳都成了奢望。
紫松看了他几眼,缓缓地道:“这最后一下‘拈花指’,你可受好了!”
手掌运劲,将拇指、中指、无名指三指聚拢,走上前去,对准了文朝武的胸口便要戳下。
文世报见紫松的手指离义父的胸口不过数寸,急得大叫道:“大师,手下留情啊!”
紫松转头说道:“放心,老衲这一招仅用二成功力,不会伤及……”
话未说完,忽觉左耳旁风声猎猎,用余光一瞥,登时大吃一惊,只见一柄锋利的黑剑正朝自己狂劈而来!
原来文朝武站立不定是假,暗蓄内力是真,他趁紫松分神说话之际,抬起长剑便向其左侧头颈砍去。
这一下当真拼尽了全力,但求一剑致胜,要了紫松的性命!
紫松原本说好了只用二成功力,大惊之余指力尽吐,竟不自觉地将十成的力道打入了文朝武的胸口,借着这股冲劲,往后疾驰,要躲开这势不可挡的一剑。
然而他苦在反应得太迟,加之黑星剑又利又长,眼见难以避开,顷刻便要横尸在地。
“罢了,老衲今日圆寂在此!”
紫松心下一硬,身子便即停住,反将脖子扬了起来,只待文朝武一刀毙了自己。
谁知这雷霆万钧般的一剑落下,砸在紫松的脖颈之上,竟发出了金属般的声响,众人一齐骇然,连紫松本人亦大感惊诧。
文朝武胸口中了十成功力的“拈花指”,所受的损伤非同小可,又“哇”的一下呕出了一大滩的鲜血,长剑脱手而落,整个人如烂泥一般瘫软了下去。
文世报见状,急忙奔上前去,托住了文朝武的肩膀,使其不至跌倒在地。
“这……这究竟是怎么回事?”
紫松双目圆睁,竟似全然不敢相信自己的肉身已如此坚硬。
又突然顿悟,“啊,是了,是了!这是……这是‘金刚不坏’啊!”
林霄听得“金刚不坏”这四个字,惊道:“大师,莫非您已练成传说中的‘金刚不坏神功’了么?”
紫松禅师怔了一怔,嘴角往上扬起,“是……对,不会错的,老衲竟然练成‘金刚不坏神功’了,哈哈,哈哈!”说着再度仰天狂笑了起来。
“师傅,甚么是‘金刚不坏神功’?”施锦衣问道。
林霄沉吟片刻,答道:“那是少林派的一门至高武学,修炼者首先需先将少林七十二绝艺中的硬气功‘金钟罩’练至炉火纯青,而后通过不断打熬筋骨、聚气凝神等一系列旷日持久的苦修,方有可能练就此功。神功一旦业成,人体周身的皮肤将变得如同铠甲一般坚不可摧,纵然睡梦之中亦无人能伤之分毫……我从前一直以为那不过是传说罢了,人又非天神,血肉之躯怎可能练至那般境界?如今总算亲眼所见,也由不得我不信了。”
紫松笑声一停,便即走到施锦衣面前,拍着他的肩膀道:“小施主,老衲此番功业全仰仗你的帮助啊!”
众人听得此言,尽皆大惑不解,想不通他的功业怎会和施锦衣有甚关联。
紫松接着道:“老衲练成‘金钟罩’已近二十年,抵御寻常的拳脚虽不在话下,但若要刀剑加颈而不伤、利刃砍头而不亡,那又如何能做到?十多年来,老衲不知费了多少心血,下了多少苦功,‘金钟罩’这门功夫就是难有寸进……昨日晚上,小施主帮助老衲突破了‘易经洗髓功’最后一层大关,此神功一成,全身经络重洗,内力巨涨,多年来顽固滞涩着的武功终于有了进展,这‘金钟罩’的至高境界‘金刚不坏’,算是被老衲练成了!”
施锦衣听罢,喜道:“那可真是天大的好事啊!”
紫松转而看向身负重伤的文朝武,道:“弟弟,你可服输了么?”
文朝武暗揣:“这厮如今身负‘易经洗髓’和‘金刚不坏’两大神功,而我眼下伤重,哪还能再与之相争?与其多受屈辱,不如就此认输了罢。”
于是低声说道:“我服输了。”
紫松一听这话,顿时放声大笑,道:“三十年了,老衲整整等了三十年,终于等到你服输了!哈哈,哈哈!”
笑声起初满怀欣慰、喜悦之情,而后逐渐扭曲变形,待不多时,“欢笑”竟变成了饱含辛酸苦泪的“惨笑”。
正当众人迷惑之际,紫松将前尘往事娓娓道来:“三十年前,天狼教教主单连城大摆擂台,为他的独生女儿单眉招婿。我和弟弟那时都很年轻气盛,我们为了争此机会,不惜兄弟反目,手足相残!那年我武功不济,落败于擂台,而我的弟弟则拔得头筹,迎娶了单眉为妻。心灰意冷之际,我去了嵩山少林寺出家,在寺中,我每日除了吃斋念佛,便是拼了命地修炼武功,少林方丈黑木大师见我苦心孤诣,便收我为弟子,赐法号‘紫松’。后来,我听说单连城在和华山派掌门韩镇龙的火拼中身死,文朝武率领一众精兵将华山派覆灭,就此成为了新一任的天狼教教主,并将总坛迁至了华山。再后来,我听闻了天狼教教主夫人单眉病逝的消息。呵,之后我花费五年的时间,摆出了一张‘珍珑棋谱’,带至华山邀人破局。我心中早有打算,只要珍珑不破,我便终生不再与人动武,倘若真有人能将那珍珑破解,那我首先便得和弟弟再战上一场,以化解兄弟间的陈年旧怨……”
文朝武此时正盘坐于地下运功调息,听到这儿,忍不住用鼻子“哼”了一声。
紫松顿了一顿,又道:“想要解开那局珍珑,务需自填一气,将七颗白子送给我吃……唉,‘七’与‘妻’同音,七颗白子便就是‘妻子’之意。”
说着说着,竟怔怔地落下泪来,“老衲研习佛法近三十年,却仍俗念未消、红尘未破,如此执迷不悟,冤孽啊冤孽!倾尽一生精力,苦苦追求武学大道,便是犯了‘贪’戒;喜好与人争强斗狠,便是犯了‘嗔’戒;心中存有虚妄念头,便是犯了‘痴’戒……老衲为贪、嗔、痴三毒苦苦纠缠了半生,如今也该放下了。”
他将双手搭在了施锦衣的肩头,道:“小施主,你为人宽厚、心地善良,于老衲有救命之恩,今日又将珍珑破解,料来是福缘所致,该得有此一报!来,转过身去,老衲送给你点东西。”
施锦衣刚依言转身,便觉一只大手紧紧地扣在了自己头顶的“百会穴”之上,接着便有一股细细的暖流涌入了脑袋。
听得紫松朗声道:“百河会川,千川入海,老衲这五十年苦修来的内力,你可得受好了!”
施锦衣一听这话,大吃一惊,想出言推辞,声音却怎么也发不出来,想挣脱出去,身子却一动也动不得了。
那股暖流起初十分细微,随后逐渐增多,自头顶“百会穴”而入,不断地分散至奇经八脉以及周身各处要穴,施锦衣只觉血液奔涌,全身上下的脉络贯通成了一条,说不出的愉悦享受。
过了约莫半盏茶的功夫,暖流戛然而止,头顶罩住的大手缓缓撤去,施锦衣往外“呼”了一口声,抹了把脸上渗出的汗珠,转过了身去。
这一转身,瞧见了紫松禅师的模样,大惊道:“大师,您,您怎么……”
只见其眼窝深凹,面色枯黄,双颊塌陷,仿似饿殍一般,他本就生得其貌不扬,如今则变得更加丑陋怪异。
紫松身子一晃,便要摔倒,施锦衣连忙扶住,又搀着他到旁边的一个位子上坐下。
紫松好不容易坐定,有气无力地道:“小施主,你且试着朝地下空劈一掌……嗯,只消出三成力即可。”
施锦衣只觉自己精神极佳,膻中气海内丰沛异常,稍一运功,用三成功力推出了一掌,一股清气瞬时从其掌心喷出,随着砰的一声巨响,地面被轰出了一个深凹的手掌印记。
“这,这……”
施锦衣万料不到自己轻轻一掌竟能有此威力,喉头都惊得哑了。
紫松微笑道:“小施主,如今你的体内已有了老衲毕生练就的内力……日后只需多加研磨技艺,武功必可臻至化境……”
话刚说完,便猛地咳嗽了起来。
施锦衣见他虚弱疲乏的模样,心下着实不忍,“大师,小子何德何能享此贵重之物?这内力还是自己修来的好……要不,要不我把它再还给您吧。”
此言一出,堂内众人都不禁莞尔,心道:“体内真气一旦散空,经脉逆运,又岂有再收回来的道理?”
紫松边笑边咳嗽道:“你这孩子啊,咳咳……品行确实不错,可惜就是人傻了点,咳咳……”
施锦衣又道:“大师,我本有师傅,不该再受您这少林派的内力!”
紫松缓了缓气,道:“无妨,老衲既未教你半招少林功夫……你又未行拜师之礼,便算不得我少林派的弟子……”
施锦衣正思索着别的理由,忽听得紫松道:“小施主,老衲有事相求。”忙道:“大师有何事,尽管吩咐!”
紫松喘了几口大气,说道:“老衲圆寂以后,望小施主……能将老衲的尸身送往嵩山少林寺……交予方丈黑木大师。告诉他可将达摩堂首席之位传……传予老衲的……大弟子无涯!”
他的这番话说得断断续续,似花费了极大的力气。
施锦衣听他嘱托临终遗言,心道:“难道大师将内力尽数传了我后,竟便要圆寂了么?那我可是佛门大罪人了。”
他见紫松气息混乱不堪,且出多进少,面色又极差,当真一副命不久矣的样子,却也不忍再多说话。
紫松又道:“你还务必将‘金刚不坏神功’的修炼法门……咳咳!告知……咳咳……”
话未说完,便又剧烈咳嗽了起来。
施锦衣替他说道:“大师,我知道的,若想要练成‘金刚不坏神功’,须将‘金钟罩’和‘易筋洗髓功’都练至炉火纯青,而想要达到‘易经洗髓功’第九层的境界,首先得除尽体内四肢百骸的杂质,后以阴柔内力相佐,阴阳平衡,方有可能突破!”
紫松听他将自己的话都说了出来,心下极是欣慰,脸上露出笑容,说道:“好,好啊……”
只见他将右手抬起,缓缓指向了地上的文朝武,呵呵哈哈地怪笑起来。
笑声时而悲怆,时而欢快,时而凄苦,时而洒脱。
过了良久,笑声渐息,他将右手收回,与左手手掌并拢,放至胸前,做“合十”之状。
口中喊了一声“阿弥陀佛”,就此一动不动了!
施锦衣忙上去探其鼻息,觉其已然气绝。
紫松禅师一生懵懂,难以自通。
临终之前放下执念,散尽了毕生的修为,总算三毒尽褪、五蕴皆空,顿悟万千佛法,心中澄清一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