外集本是城外荒蛮村落和城内居民物资交换的凡俗活动。当然偶尔也有修士在一堆奇奇怪怪的杂物中翻到某些珍惜之物,所以在枫城这样的灵凡混杂的荒城里,外集里偶尔也会有散修身影出没。
然而今天外集修士来的特别多,只因为上一位枫城城主小女于今天午时行刑台斩首。也因为上一任城主姓武,且谣传武家有可入九重天的信物。
九重天是什么?那可是有衍圣道统的灵山大宗。虽然较之圣地略有不如,但也是修真家族、散修、甚至大教梦寐的参仙之地。
“武伯伯,这人数不对啊?”
子陌与同样乔装的武佑便混在城中观望的百姓中,处在西南一角,这是事先选好的位置,如是向前一步便能摸到方形行刑台的西南一角。
此时的子陌神色严肃,皱着眉头看向行刑台西侧倚案而坐的三个强者,气息几斤凝固,特别是三人左边那个面色阴翳的华发老者,气息凝沉且有股凌厉之意,总给人一种难名的压抑之感。最后视线落在几人身下巨大石凳,以及浑然一体的整个石质行刑台,这才稍稍放心。
武佑并没有回答,此时的他双拳紧握,呼吸略有粗重,深深注视着台上一人。
子陌顺着视线也看向行刑台中央。虽是憔悴却也清秀异常、虽是年幼却也玲珑非常、虽是绳附却是倔强不言。
额上青丝散乱而裳衣严谨,脸色微青而唇泛白,一双幽湖略茫而柳眉竖。纤瘦的身子被绳索绑缚而跪立,正是武佑幼女武秀儿。
当年那个总角朝天,涂满腮红的小丫鬟。子陌隐约间还能找到当年的眉眼。
他又看向那三个气息深沉的强者,再看看其身后十七个气息稍稍落后的修者。
刑台四周围绕站立着数十甲士,血气澎湃异于常人,较之昨日城主府所见甲士气血更甚。这便就是武伯伯所说的有所成就的武修身份的百战甲士。至于混在百姓中的那些修士,子陌敢肯定还有新城主府的人隐藏其中。因为混在百姓中的修士足有三分之一。
此时围着行刑台前来的百姓鼓噪不休,纷纷声讨。声音多有维护武城主之意。显然城中百姓并不是一无所知。
“乡亲们,我就是你们的城主雷鹏,我与武城主本是至交,奈何我阻止不及,武兄堕入邪道,欲吞噬虚神魂念。”
就在百姓鼓噪吵嚷之际,忽的在行刑台传出一道郎朗之声,众人闻声望去,却见行刑台上坐在西边的中年人徐徐站起,走到行刑台中央一脸悲悯:“只恨我来迟了,武兄吞噬虚神魂念不成重伤而匿,神虎身陨,只留一团众生念。”
沉浸在悲痛中的中年人掏出一团散发着黄色光芒的似云似雾烟团。
只见此物刚一拿出,场中氛围骤然一滞,不论是无知不识的百姓,还是神色震惊的修士。一时间神色却有一丝的茫妄,一种鸿蒙之气荡漾,仿佛从那光团之中看到了自己从呱呱坠地、爬翻走跑、礼亲交友、情缘深重,生儿育女,红尘浮沉、最后寸土留身,冢中枯骨。
“众生念?!”
台下观望的修士有刹那间的恍惚,指着那个光团,惊呼出口。他看到自己,身携日月、俯仰苍茫、之后证道成圣,道之极尽。
“老父!”
忽的,有凡俗百姓从中看到了早已死去的老父亲,一时间悲痛欲绝,早已泣不成声。
一时间不论是修者还是凡俗皆有幻想,人生百态,幻想种种、人心诡变各有不同。眼耳鼻舌声意六识尽染,哭闹者有之、大笑者有之、不一而足。
此时的子陌神情迷惘,似是看到了什么。
天地间骤然枯寂,乾无光坤失色,时间仿佛暂止,只留黑白鸿蒙浩荡翻卷,变而不变,恒而非恒,变而永恒。
在这苍茫鸿蒙间了无一切,神识茫茫,若要归于混沌。就在这时候,似永恒似一瞬间,鸿蒙翻转气象陡变,黑与白间一灰色大洋骤出于其,蒙蒙间大洋间似有生灵繁衍。
“啊!”
他一声痛呼,醒神过来。天地间有了光彩,身边百姓修者百态变换。
最先清醒的还是神识强盛的修士,之后方是迷蒙的百姓。而台上修士却好像不受影响一般,尤是那中年城主雷鹏,显然很是满意台下众人的反应。徐徐渡步道:“然武兄已经入魔,为了城中百姓我不得不大义灭亲,特此诛灭魔女,还枫城乾清地坤。”
说到此处眉眼骤冷,杀气具现。
这好似一个信号,边上有一持刀甲士大步走来,持刀便要挥向台间跪坐的武秀儿。
先前鼓噪的百姓看到如此神迹被震慑,一时间竟分不清孰是孰非。但有总有些人忍不住啊,且不说台上那个灵秀女子是不是可以换得进入九重天参悟仙法的机会,光是这个中年城主手中的这一团光雾,众生念,加之前边所现种种神异,也非凡物。一时间眼神闪动蠢蠢欲动。
然在场众多修士多是散修,虽大都气息虚浮驳杂,但也是荒蛮中浪里淘沙之流,一时间竟没有人先出手,只是等待观望,伺机而动。
“雷性小儿,休得胡言。武城主是何等高义,被你毒害。你若交出城主爱女与众生念,吾等可留你小命。”
有修士鼓噪,声音似东若西仿南却北,明显是有修士不想被顺藤摸瓜,声音经过某种法门掩饰。
“城中百姓速速离去,吾等要在此诛除奸佞。”
有修士提醒,灵凡混杂的边野之城,不乏修士显迹,百姓也意识到此时此地危险,纷纷退走。子陌看着离去的百姓也呼出一口气,却是少了一层顾虑。只是这样一来,他们藏在百姓之中修士也就要暴露了出来。
也就在这个时候,子陌看了看台上雷鹏和甲士,再看看行刑台中央那个挥刀甲士高高举起却是迟迟不肯落下的大刀,又看看那个给他压力的华发阴翳老者。
一把拉住了正欲出手的武佑。武佑本是焦急幼女,正欲越上高台,被这一拉也冷静了下来。
雷鹏闻得刚刚隐匿在人群中的声音,眼睛一眯,视线四处寻游未果。遂转头看向身侧那华发老者:“冯叔。”
只见那白发阴翳老者一声不吭,御气而起,向台下人群东南角飞去。
“藏海境。”
有修士惊呼。
看着那华发老者飞出行刑台直往一个持刀汉子而去,那汉子见行踪已经暴露,也是神情一厉,挥刀而起,区区通灵境竟抢先出手。同时大喊:“还不出手。”
一声而出,见华发老者侧方又有五人杀出。原来这持刀汉子早有帮手在暗中呼应。且这六人应是常年配合,攻守之间默契异常,一时间六个通灵境竟与一个藏海境难分胜负。台上雷鹏也是微惊,冯叔是什么人,在场众人不知道他难道不知?区区几个小辈竟一时不能拿下。
子陌见那六人虽与华发老者一时缠斗不下,但也只是勉励支撑,不是长久之机,而台下其他修士也迟迟不肯动手,如若这样下去,情形难以捉摸。
再看看勉励支撑的六人,神色一动,暗中示意武佑,同时身子看似弯腰低伏,脚步却是稍稍向前一跨,伸手便触到了行刑台一角,入手石质,冷硬冰凉。
突然,砰的一声巨响,还在台上的两名修者坐下石座爆裂,二人不备之下,瞬间被掀上空中,当二人稳住身形,才发现法衣已经破碎,肌体多处划伤,头发散乱,又是震惊又是愤怒。巨声也惊扰了众修士,正在他们惊悸之际,砰砰砰,又是几声巨响,台上围绕的甲士纷纷被击飞,石头崩裂间有金甲掉落,虽是有武修底子但还是凡俗,一时间死伤无数。
砰砰砰砰,还没反应过来,又是数声爆响,虽有不少人已经警戒防备,但还是有十数名通灵境修士被掀下行刑台,身体犹如棉絮,倒地不起生死难知。
一时间台上修士乱成一团,仍在台上的雷鹏震怒,却也冷静,没有失了分寸,死守在武秀儿身边。眯着眼阴沉着脸望向台下。
果然,下一刻便有三个修士耐不住性子跃上刑台,朝雷鹏而去。这一动,便引起了一连串的反应,又有数名修士跃上高台加入战圈。
“啊!”
一声惨叫。这个修士在最后回头时才发现,背后刺入胸膛前出的这柄杀人剑是来自在他身边还与他一起声讨之人。两眼怒睁死不瞑目。
“啊啊啊啊!”
又有数声惨叫,很显然台下修士中混杂着不少城主府之人。一时间各修士拉开距离,人人自危。而且武佑终是一跃而上,加入战圈。
子陌在台下看着焦急,武伯伯屡屡想要得手,却屡屡被人截下。然而场上众修士斗法,虽都刻意避开中央女子,但法术余波难免波及,武佑极力阻挡。身上护罩接连被击破。所以最为吃力。情形紧急异常。他在石台上铭刻的符纹已经不多且在场中央,不宜激活恐伤秀儿姐姐。一时间额头渗出了细汗。
“啊!”
武佑连连中招,大喊一声,一身气息爆发,黑色外衣爆碎,一身金甲亮出。
“哈哈哈,武佑你终于藏不住了吗?”
雷鹏第一时间就认出了是武佑,放生大笑。只是他这一叫,场面一静,许多与城主府修士战斗的散修目光望向武佑,竟放弃攻击城主府修士。神色闪烁不定。如若可以直接从武城主手中得到信物岂不更好。武佑也注意到形式有了微妙的变化。手中大剑光彩凝练并且越来越亮,之后屈膝横扫,一股粗大剑气幻化为一道剑轮扫向四周。
武佑本来站在女儿身边,这一个横扫几乎攻向了场上所有人,要知道场中虽有数十修士,但藏海境寥寥,这一击势沉气劲,加之剑势特有的凌厉威压。这拼命一击,众修士不敢大意,纷纷闪躲防御。就是藏海境强者也只能暂避锋芒,施法阻击。这一退一止就给了武佑机会,他一步上前揽起女儿,御气而起,凌空而渡就要脱离战圈,朝着行刑台外而去。
雷鹏见武佑救得女儿非但不怒,反而眼角含着冷笑,看着武佑成为众矢之的。
却见武佑逃离间竟是收起手中大剑,不避不闪,不管身后数十道攻击,而是反手祭出数十道黄芒。
要知道追来的修士虽然不分前后,但很是聚集。砰砰砰砰砰!爆裂符爆裂,空气坍缩,空间扭转,通灵境数十人竟肢体破碎,残肉纷飞。还不待多想,活下来的少数通灵境修士和藏海境强者六神皆寂,神魂震荡。
子陌时刻注意着战局,见此机会,瞬间激活石台中央石符,砰!又是一声巨响。那些本来已经受伤的修士再度被创。但他的失败石符本就不比玉符,更不用说是数十枚玉符齐爆的威势。这一击并没有多大成果,比之之前差远矣,但是这一击却是正好将在行刑台中央的雷鹏埋葬在乱石之中。
“啊!武佑!”
雷鹏在乱石堆中飞起,衣衫已经完全破碎,他一手捂着一臂,那条胳膊明显已经折断,耷拉在一旁,仿佛肩上挂着的一絮败草。
说时迟,其实从修士攻上行刑台,在到雷鹏断臂大喊也不过是盏茶之间的事情。此时行刑台下的六对一的斗法已经随着最后那个持刀汉子逃离而落幕。华发阴翳老者哪里不知场上斗法,只是一时脱不开身,听到雷鹏怒喊,他就放弃了去追持刀汉子,在注意到雷鹏伤势之后,最终将视野投向空中的武佑。神色不变,兀的掌手间出现一柄三寸有余的橙色小剑,此剑气蕴灵动,很是非凡。嗤的一声,小剑恍惚刺破空气,凌空而去,随着祭出,幻化为三尺长剑,橙光熠熠。斩向武佑,不,确切地说是斩向武佑怀中已经昏迷的少女。可见其人用心之歹毒。
噗!一声轻响,传入在场每个人耳中。
武佑本来趁机夺得爱女,收起大剑,改用子陌给他的玉符,这些都是前一天晚上都计划好的。不计损耗的使用玉符,大范围攻击能有效阻击敌人,只是他没想到他把所有追赶的攻击都留给后背,却没想到有人会攻击到他前边怀中女儿,更让他心惊的是此剑灵威浩瀚,速度异常。远不是女儿身上薄薄的盾甲符护罩能抗的,情急之下,怒侧身体。橙光从武秀儿肩头划过,贯穿武佑胸腔。噗!又是一声,一口赤血喷出,空中的身子双双坠落。
那十数修士本就是经历行刑台上武佑十数枚爆裂符而不死,并且可以再次追击的通灵境同阶精英和少数藏海境强者。见武佑身受一剑堕入地下,各个都是一喜,都想上前擒获。之前攻击追逃本来留有余地,可是对付重伤昏迷,气息孱弱,生死瞬间的武佑。那就可以视作是活生生的九重天信物。都齐齐围了上去。
“啊!”
眼睁睁看着武伯伯中剑,双双坠落,生死不知。子陌目眦欲裂,御风符,遁甲符双双激活,周身气息激荡翻涌,脑后黑发根根竖立,衣衫鼓荡欲裂。一声长啸而凌空。砰砰砰砰砰,前数十枚爆裂符疾驰飞出,阻拦涌向坠落的武佑父女的群修,刚刚爆裂,后数十枚再次祭出。
忽的他心胆具寒,斜侧里一道橙色光华,让他汗毛竖立。正是那击伤武伯伯的那一橙色小剑,子陌身体僵直,兀的便是近百枚爆裂符被他揉做一团挡向那道橙光,那橙光来的极快,子陌也顾不得祭出的爆裂符还没有离开自己多远,便齐齐激活。
近百枚的爆裂符散发出淡淡的青白色光芒,虚空中有白色烟雾升腾,近处远处好似失了声音,此间方寸仿佛禁止。最后是永恒禁止的空间中,迸发的一道白光。
这近百枚爆裂符齐齐激活,想象中百符齐爆的场面并没有出现,而是发生了某些难以理解的微妙反应,好似物极必反,却是在极致静谧中迸发出这样一道无法形容的白光。
子陌身子一软,瘫倒在地,知道自己躲过了那一击。
行刑台下还没有来得及追上前去的修士一个个神情震撼,之后一个个冒出冷汗,甚至有好多人在悄悄后退,想是要退出这一场争夺。
雷鹏神色难看,看向华发老者。此时如果说还有谁依然镇静不惊,那只有华发阴翳老人。他将那口黄橙橙的三寸有余的小剑招回手掌,定眼去看,微微一怔,接着神情骤冷。如此数量如此威力的符箓。他沉冷地眯着眼睛似在思索着什么,之后竟是脸色变换,微微笑了出来,只是配合那张阴翳异常的脸,这笑容就让人惊悚,可止小儿夜啼。他微微渡步,走向子陌道:“玉符?你是谁家的孩子?”
场面怪异,仿佛是隔壁怪老头在哄骗邻居小弟弟。见子陌冷着脸不答,老者这才收起笑脸道:“孩子,你的玉符用光了吧?”
子陌很快就意识到什么,转手间又是近百枚玉符出现在手间,同时大喊:“雀儿!”
只见不知一开始藏在哪儿的小麻雀雀儿突然飞出,落向昏迷的武佑父女。子陌看着华发老者神情也越加严肃。因为仅管他拿出了近百枚爆裂符,那老者依然徐徐挪步向自己走来。眼见彼此间距离越来越近,子陌心下一横,手间又是一物。莹白抹绿,脑袋大小,空间镂缕,除了玉色好看,却显得极为平凡。同时头也不回道:“雀儿走!”
瞬间,雀儿涨大幻化为丈余巨禽,双翅一卷武佑父女就被裹挟朝天空飞去。
华发老者保持着诡笑一步不停,看着雀儿一瞬间的变化一怔,手间一道橙光再次出现便欲祭出。突然他神色数变,手间一顿,脚步停下,声音竟是有些颤抖:“符器?”
见华发老者变色,子陌也暗中呼出了一口气,想也没想趁着时机御风符御风而起。
“冯叔?”
雷鹏慢慢走上前来,扶着受伤的胳膊。
“放他走。”
华发老头没有回头,看着远方,似思索着什么,神情变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