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天傍晚,从桃源镇齐府走出一个瘦弱的年轻书生,在出城路上,每一位镇民,无论是贩夫走卒、店铺小二,还是街坊邻居,都向这位书生亲切招呼,书生一一抱拳行礼,婉拒了这些朴实百姓送来的蛋蔬瓜果。
年轻书生出城之后,拣选了一条少有人烟的山林小径,四下无人之处,他一手负后,一手轻摇折扇,望了望天色,觉得时候尚早,便怡然自乐,优哉游哉。
乌云盖日,天雷作响,大雨倾盆之时,他歇脚一间破败祠庙,但没有一只狐媚精怪上前调戏,否则又是一件世俗传唱的人狐佳话。
他望了望门外,雨势渐大,喃喃自语道:“应该差不多了吧。”
于是山林间再次出现了一抹白色身影,只是这次,那个瘦弱书生健步如飞,眨眼功夫,就窜出一里距离。
书生远去之后,山林里的精怪妖物如释重负,书生腰间美玉,它们只是眼睛扫过,都觉得火辣得厉害。
雨幕厚重,当五厚寨的大批人马杀进式微客栈时,有一支轻骑也在不远处停步。
为首男子年纪已过五十,但仍旧器宇轩昂、美髯白皙,他是军伍出身,在尚武的大夏一步一步爬到如今荆湘城城主的位子,算是大道通途。
按照步摇与荆湘城城主的原本计划,他这一支百人轻骑是要将五厚寨的数百名小山匪阻挡在式微客栈数里外,无需兵戎相向,只需要起到震慑的作用,由步家自行解决其余的麻烦。
但他此时只是冷眼旁观式微客栈里发生的厮杀,临时接到的密令命他在双方厮杀到两败俱伤时再揽收渔翁之利,并且将击杀重点放在客栈老板一家身上,即便是年幼孩童,也不能放过。
就算他已是一城之主,在这局棋中,也不过是个无法左右命运的棋子。
步家护卫的个人战力远超山匪草寇,但一方有兵甲优势,一方是人数优势,双方堪堪打了个势均力敌,此时还站着的不过寥寥数十人。
城主冯霖抽刀出鞘,正准备发号施令,带领这一百精骑作战场收尾,肃杀的战场煞气冲天而起。
只是将士们心里奇怪,为何城主高举战刀的手迟迟不挥下。
只有停马在最前列的将士才知道真相,但他们同样想不通这诡谲的场面。
一名身穿白色儒士长衫的瘦弱书生就那么孤零零地撑伞站在雨中,一人挡住百骑,甚至此时给城主担任副将的荆湘城骑兵督军,看到那书生每向前一步,平日里临危不惧的城主神情就凝重一分。
直到那名书生在高头大马前站定,微笑地看着眼前的百骑装备精良的精骑,城主高举战刀的手才慢慢放下。
冯霖觉得书生有些面熟,问道:“先生可是桃源县的齐家主?”
齐清山一手撑着油纸伞,一手负后,微微躬身行礼,说道:“冯城主记得在下,实在是让在下受宠若惊。”
冯霖眉头紧皱,这么一处荒郊野岭,如此一个恶劣天气,齐清山出现在此,傻子也看得出这不是偶然。
“齐家主为何在此?”
“在下来此是想问一下,不知冯城主,可否退兵?”
冯霖双眼微眯,仔细打量这个在桃源县里权势甚至大过县令的齐家家主,不像是深藏不漏的山上之人,更不像那纯粹武夫,只是一个教书匠,“齐家主就不要掺和官府之事了,免得脱身不得反受其害。”
齐清山笑容如清风拂面,但落在众将士眼里,则是不自量力的书生意气,但当齐清山说出下一句话后,气氛突然降至冰点,比那雨滴落在身上还要冷冽。
“冯霖,莫要自误。”
“不得无礼!”荆湘城骑兵督军梁靖怒斥一声,恨不得立刻砍下这个酸臭儒生的头颅,身后将士更是拔刀出鞘,但却被冯霖吼了一句,“住手!把刀收回去!”
冯霖翻身下马,让梁靖牵着自己的马匹,而他则是走到齐清山面前,身材魁梧的他居高临下地看着齐清山,“齐家主才是。身处此间,不是什么闲事,都是可以管上一管的,不怕引火上身?”
但让冯霖惊讶的是,即便是京城的文官,面对自己这一身在沙场厮杀养出来的煞气时,脸色都要青上几分。
而齐清山却面不改色,始终是一副风轻云淡的笑容。
齐清山又是吐出一句话,这次却是冯霖如坠冰窟,“大皇子的闲事,我本是不想管的,但他算计到我妹妹头上,这就由不得为兄的我管上一管了。”
冯霖嘴唇颤抖,显然是齐清山一语道破背后谋局者的身份,打了冯霖一个措手不及,即便是身在此地的督军梁靖,也不知道今晚的任务是大皇子亲自吩咐的。
还未等冯霖开口回应,齐清山又像看破他内心所想一般,摘下腰间佩挂的白玉环,说道:“你想问我,区区一个商贾子弟,哪来这么大的口气,是也不是?看来是我猜对了,那就请冯城主仔细看看这枚白玉环,想必就可以得到答案了。”
冯霖定睛一看,脸上水滴如流水,也不知是雨水,还是汗水,“陌上人如玉,君子世无双......儒家君子?你...您是桃源书院那位从不露面的院长先生?”
齐清山将白玉环别回腰间,呵呵笑道:“看来冯城主对我们桃源县还是颇为了解的。”
冯霖连忙收刀入鞘,对齐清山抱拳行礼,低下的头颅迟迟不见抬起,“冯某不知齐先生的身份,多有冒犯,还请齐先生赎罪!冯某立刻带兵前去剿匪,必定不让那些恶匪动齐先生妹妹一根毫毛!”
冯霖有大皇子的密令在手,本来百无禁忌,无人可挡,即便是神府境大修士,他也敢率军碰一碰,只是要除开密令中特意声明不可冒犯的儒家之人。
齐清山点了点头,又摇了摇头,淡淡地说道:“不必。”
冯霖看到那个年轻书生突然转头望向左侧,苦笑着说了一句:“这回得加钱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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客栈那边,院外的七人被屋内突然爆发的走江境气息夺去了注意,众人皆是一头雾水,搞不清是哪里来的走江境武者,气息浑厚程度尤甚骆小花和夜行衣男子。
只是那股浑厚气息又在骤然之间缩减了几分。
突然,七人先后蹲下,而后便有一道剑光横切出去,将客栈大堂上下分离。
洪当关心有余悸地看过去,整间客栈正堂只剩下四道竖立着的矮竹墙,用瘴楠竹搭建的客栈,居然被一剑对半切开。
所幸挥剑之人似乎道行还不够,没有殃及里屋和后院。
不等尘烟被雨水压盖,眼力出众的四人就已得知事实真相。
原来是那出剑之人的右手已被齐整切断,应该是他的惯用手,导致战力削减了三成。
吴孟凡怒极,方才那直取他脑袋的一剑,要不是他避让及时,恐怕就真的是走到奈何桥头了。
世上虽然不缺接续断臂的手段,只是不仅价格不菲,而且代价也颇大,他本身天赋不显,这下更是雪上加霜,自己若想突破化龙境,怕是希望不大了。
除去对自己刚刚到鬼门关晃荡了一圈感到后怕外,吴孟凡也不禁震惊于那神鬼莫测的一剑。
他虽然未与真正的天骄交过手,但他有幸见过一名用剑的钟灵榜天骄出剑,不提白衣少年转瞬间出现在自己身旁的诡异身法,单论他递出那一剑的速度,甚至离那名聚灵期天骄不远了。
步摇跪坐在客栈正堂角落,正在用撕下的裙角为一个断臂老者包扎,抬头望向对面倒塌的桌椅废墟,眼泪哗哗地流淌。
一个白色身影从桌椅废墟中跃出。
叶掀以灵气震荡开身上的灰尘,眉头微皱,瞥了一眼另外两处战场。
骆小花不愧是当年天赋异禀的荆湘城第一捕快,在同境中也是出类拔萃的那一批,稍微再踮踮脚,便能够触碰到真正天骄的层面,跻身那专为武者所设的“龙虎榜”,至于那将武者修士相提并论的“钟灵榜”,倒是还差着一段距离。
洪当关在登堂境浸润多年,只是碍于自身天赋有限,短时间内难以拿下与他同境界的杨汉,但优势也随着交手回合的增加而水磨工夫般地积累起来了。
而那与衡山派兄妹对线的侏儒老者,已是强弩之末。
叶掀只不过是在半空中匆匆一瞥,就迅速判断出了当前的形势,大抵还是自己这方占优,前提是他能在吴孟凡的手下撑到骆小花结束战斗。
叶掀落地后脚步不停,身形如箭矢般射向独臂男子,一剑直直落下。
吴孟凡微微旋动手腕,就要弹开那柄剑,不曾想那劈剑势大力沉,竟然能够与他相持不下。
一剑未成,白衣少年蓦然拧转腰身,又是一剑切向吴孟凡的脖颈。
这切向脖颈的一剑已是避无可避的距离,吴孟凡只能挥剑迎上,只是等他刚抵挡下这一剑,下一剑又以极其刁钻的角度递出。
如风迅疾,如水流畅,如云缥缈。
是那《风流云习剑随笔集》提纲挈领的开卷语。
吴孟凡对眼前少年的不俗剑术已是心中凛然,若是单凭这一手剑术,怕是他都要饮恨当场。
只不过这不是剑术切磋,而是生死相搏,无须拘泥于单一形式。
吴孟凡再现方才切开客栈竹楼的横剑。
这一招“压松剑”,是他悟于强风吹拂树林,成片古树齐低头。
这一剑出,他要山巅武夫都低头!
叶掀再度被一剑扫飞,甚至精铁剑身都出现了一个豁口,他心在滴血。
甫一落地,叶掀立刻双手持剑架于头顶,随即便被一记劈剑压得膝盖微曲。
这是第一次有人在力量上压过了他。
正当叶掀想要挑开吴孟凡的剑时,猛然被一只脚狠狠踢中腹部,又是飞出数丈之远,将院落的瘴楠竹围栏撞出一个窟窿。
叶掀顺势向后翻滚几圈,受身蹲伏后,还未来得及直起身,他又立即往左方躲去,裹挟着风雨和剑势的一剑将叶掀原本蹲伏的地方劈出一道数尺深的裂隙。
吴孟凡紧追不舍,劈砍出的剑罡如同断头台的钢铡,数次擦着白衣少年的袖口切过。
“你这小老鼠,可真是会跑!”相比于四处逃窜的叶掀,这名走江境的武者似乎更加着急,迫切想要解决这桩小麻烦,然后立即动身去寻医问药。
他突然一阵头皮发麻,莫名其妙向侧边躲避。
可惜仍是被一剑划过腹部,只差一寸便能叫他丹田破碎!
一击得手,叶掀毫不犹豫地选择抽身退去。
吴孟凡惊怒不已,后背已是被汗浸湿,这个小鬼又再次递出了那神鬼莫测的一剑!
一位走江境武者的反应也是极快,吴孟凡迅速压制住了腹部传来的疼痛感,就要对着叶掀的后背回敬一拳。
拳头递出,却在即将要碰触到那少年的白衣时,距离蓦然差了数寸,被那滑不溜秋的少年惊险躲过。
叶掀拉开距离,双手持剑拄地,气喘吁吁,咽下涌出喉头的一口血。
若非他的体魄已经与登堂境武者相差无几,一个筑基期修士挨上迈入走江境的纯粹武夫一拳,即便是溢散出来的拳罡也能让其断去几根肋骨。
吴孟凡又是一剑递出,汹涌的剑势仿佛陆地龙卷,将叶掀压迫得寸步难行,甚至双脚还不住地想要向后退。
他将精铁剑深深刺入地下,不让自己退后一步。
大道途中,一步退步步退。
叶掀曾经在练习《风流云习剑随笔集》的时候,翻去了最后一页,上面只写着一个自问自答。
“如若挡在眼前的,是那天庭之主、西天佛祖、人间皇帝,作何为?”
“想甚?惟出剑尔!”
吴孟凡看着那白衣少年被自己的剑势淹没,心中暗自为将一位钟灵榜天骄扼杀于摇篮之中窃喜。
因此,当那熟悉的白色身影从恢弘剑势中一瞬闪出时,他仅仅是下意识地持剑格挡。
风雷大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