赤颍瞳晓行夜宿,一刻也不敢耽搁,紧赶慢赶个把月,总算到了蜀地。
这次来,看到的景象就完全不同于上一次了。上次来到蜀地,见到的是政通人和,百姓安乐,是一个世外桃源般的安详之地。而这次一来,映入眼帘的却是一副乱糟糟的景象。四时不调,庄稼颗粒无收,盗贼蜂起,百姓惶惶不可终日。村镇破败,无人拾掇家园,到处都有野狗游荡。往日的人间乐土消失不见,取而代之的是一个凄惨世间。
纷乱如此,赤颍瞳孤身在外,一路上小心翼翼,只沿着大路走,丝毫不敢向小路去。这天,赤颍瞳走了一路,口渴得厉害,想要去附近的村里讨口水喝,等她去了才发现,村里早已空无一人。而且整个村庄乱成一片,家什、衣物被扔了一地,这十有八九是遭了匪患了。再到村中的水井处一看,井里扔进去些死鸡死狗,这井水已经被污染了。
喝不成井水,只好另想办法。赤颍瞳登高一望,远处似乎是有条河,惊喜之下,拔腿就赶了过去。到跟前一看,果然是条小河!赤颍瞳满心欢喜,俯下身子,用手舀起水,大口大口地喝起来。
喝着喝着,赤颍瞳觉得水的味道不对,细细一品尝,隐隐约约有一股腥味。赤颍瞳不敢再喝,起身向上游走去,要看看是什么回事。等到沿河而上,翻过一道山梁,才看到了令人震惊的一幕。
这里刚刚发生了一场大战,死者遍野!刀枪散落一地,旌旗东倒西歪,战死的士兵横七竖八铺满了整个山野,一眼望不到尽头。万千尸首流下的血水混进河中,让河水变了味道。
赤颍瞳也算经过大风大浪,但如此血腥惊骇的场面,她还是第一次见。赤颍瞳浑身不自在,转身就走,想要离开这个凄惨之地。正当她准备离去的时候,却忽然看见远处似乎有三两个人影。
奇怪了,这样惨烈的地方怎么还会有幸存的人?赤颍瞳忍不住站在原地,翘首多看了两眼,没想到那几个人影也注意到了赤颍瞳,驻足片刻,忽然朝这边摇摇晃晃地奔过来。赤颍瞳眼见不妙,赶紧就溜,没想到那几个人影跑得极快,跑不上几步,就追上了赤颍瞳,拦在她的面前。
这时候,赤颍瞳才看清,这几个人影也不是活人,竟然是几个衣着整齐的鬼魂。
这几个鬼魂将赤颍瞳团团围住,也不动手,只是上下打量着。其中一个鬼魂喝问:“你是谁!为何在一旁偷看我们?”
赤颍瞳见几人如同凶神一般,心中有些忌惮,她已经失去大半修为,不敢造次,只好赔笑道:“我是个路过的普通人,只是为了在河边喝一口水,没想到误闯到这里,冲撞了几位,实在是不好意思。我不打扰几位,这就走,这就走。”赤颍瞳一边赔罪,一边准备着要逃走。
那鬼魂却不依不饶,拦住赤颍瞳的去路,道:“少在这里胡扯!我们是冥府的鬼差,专司阴间之事,生人不会看见我们。你说你是普通人,又怎么能觉察到我们的行踪?”
赤颍瞳连忙解释:“几位有所不知,我的一双眼睛天生异于常人,能观生死,料兴衰,也看得见不同寻常之物,因此才看到你们。我并非有意窥探,实在是偶然看见。”
鬼魂有些吃惊:“你是妖怪?”
赤颍瞳见瞒不过去,只好承认:“我确实是精怪修炼成人,不是凡人。”
那鬼魂忽然双手一指,大叫:“必是作乱的妖怪派来的奸细!弟兄们,捉了她!”
赤颍瞳还未弄明白是怎么回事,周围的鬼差就一拥而上,将赤颍瞳捆个结结实实,拖上就走。赤颍瞳叫苦不迭,连声讨饶,可是哪有半点用处?赤颍瞳的心凉了半截,真不知道接下来的命运如何。
几个鬼差押着赤颍瞳到了山梁后边,这里聚集着漫山遍野的孤魂野鬼,一个个都被上了锁链,押在一起。鬼差将赤颍瞳也锁上,扔进孤魂野鬼堆里,扬长而去。这些孤魂野鬼一个个满脸惨样,不住地哭嚎,扰得赤颍瞳心乱如麻。可她被锁得紧紧的,一点逃跑的机会都没有。赤颍瞳长叹一声,心如死灰,呆坐在地。
就在此时,远处走过来几个鬼差,拿着纸笔,正在逐一查点这些孤魂野鬼。赤颍瞳看见领头的一个,惊喜地叫出声来!那不是别人,正是以前见过的老熟人主簿李丰!赤颍瞳挣扎着呼救:“李丰大哥!李丰大哥!救我,救我。”
李丰正在查点孤魂,忽然在一团哭声中听见自己的名字,心生奇怪,抬眼望去,却只见到满眼孤魂,于是喊一声:“不许哭!”这一声暴喝,孤魂野鬼全部被镇住,一个个都闭了嘴,不敢吱声。
李丰又道:“是哪个喊我?”
赤颍瞳挣扎着站起来,高声叫到:“李大哥,李大哥,是我,是赤颍瞳!”
李丰终于看见,惊道:“妹子,怎么是你!你怎么会在这里?”赶紧叫鬼差过去,解开赤颍瞳身上的锁链,将她带到自己跟前。
赤颍瞳从险境脱身,激动不已,向李丰又是作揖又是道谢,说道:“要不是李大哥救我,我都不知道会怎么样。”
李丰让鬼差继续查点孤魂,自己则将赤颍瞳拉到一旁,道:“妹子,我们在这里收捉野鬼,怎么把你捉来了?”
赤颍瞳一脸委屈道:“我从这里路过,碰见漫山遍野的尸首,只是多看了一眼,就被几个鬼差不由分说捉住,非要说我是妖怪奸细,然后就被送到了这里。我可真是倒了大霉了。”
“可真是委屈你了。”李丰好言安慰赤颍瞳,道,“这也难怪,最近蜀地有妖怪横行,到处兴风作浪,杀戮不断。鬼差们讨厌这些妖怪,见到可疑的人,免不了紧张。”
“这就奇怪了,上次来蜀地,明明是一片祥和,怎么现在突然出现妖怪了?”
“本来都是好好的,大约一个多月前,忽然冒出许多妖怪,成群结队地到处兴风作浪,烧杀抢掠。蜀地人民聚集起来反抗,反被杀得七零八落。生人纷纷殒命,变成游荡的孤魂,害得我们到处捉鬼,疲于奔命。”
“一个月前?”赤颍瞳思索一阵,道,“我知道是怎么回事了。”
“妹子说来听听。”
“一个月前,仙宗之尊三秋浦发生变故,望月子勾结妖魔,捉住了众仙长,侵占了道藏,然后攻打各仙宗。如今,妖魔横行,仙道正在发生一场浩劫,而人间自然也生灵涂炭。”
“果真如此?”
“千真万确。我兄长屠离休的仙宗丹涯山已被攻破,仙尊神霄大师··”赤颍瞳的声音有些颤抖,“神霄大师已经仙逝,其余弟子生死未卜。我这次出来,就是来求救的。”
李丰无语良久,转而叹道:“没想到,仙道竟至如此衰微!”
“李大哥。”赤颍瞳拉着李丰的袖子道,“李大哥,我知道天师钟馗是高人,因此想请天师出手相助,击败妖魔,救仙道于水火。请李大哥万万不要推辞。”
“这个嘛,我做不了主。”李丰沉吟道,“不过,天师钟馗正在不远处的灌坡堰边观鱼,我带你过去,你亲自说与天师,如何?”赤颍瞳自然答应。李丰便引着赤颍瞳,去找天师钟馗。
攀上一道山梁,梁上有一条河堰,叫做灌坡堰。有两个鬼尊在堰边背手而立,正在说着什么。其中一个,便是天师钟馗,另一个,赤颍瞳也是认识的,就是判官崔珏了。
两个人悠哉悠哉,一边赏鱼,一边谈论着。李丰见他们谈得高兴,示意赤颍瞳先不要惊动他们,一起在边上等着。
只听崔珏道:“天师,你可听说过鱼龙之变?”
钟馗道:“略有耳闻。判官不妨细说。”
“河中金鲤,往往逆流而上,抵达龙门之所,然后纵身跃过,此时便有云雨伴起其身,雷火烧其尾,立刻化身为龙,随后便能徜徉于天地之间,腾跃于宇宙之内。可眼前的这几尾鲤鱼,却顺着河水往下游去,可见不是化龙之鱼。”
“判官此言差矣。你只知道鲤鱼过龙门而化龙,岂不知临深渊而化龙?鲤鱼顺流而下,到达东海,在归墟中沉浮,在渊水中潜隐,也能化为蛟龙。何必非要过龙门呢?”
“人世间,只听说登门成龙,可没听说过临渊化龙的。天师,是你错啦。”
钟馗闻言,不置可否,只是哈哈大笑。崔珏也拊掌而笑。
李丰瞅见时机,让赤颍瞳先在一旁等着,自己走上前去,恭恭敬敬道:“判官、天师,李丰前来回话。”
钟馗问:“李主簿,可将孤魂野鬼捉干净了?”
“已经全部捉住,正在依名册核点。”李丰继续道,“捉鬼之时,碰见在兔儿岭见过的赤颍瞳,她有事要告诉天师,请天师相见。”
“既然是故人,就叫她来吧。”
李丰得了命令,唤赤颍瞳过来。赤颍瞳看见李丰远远示意,赶紧一溜小跑过来。到了钟馗跟前,赤颍瞳就地一跪,道:“请天师救命!”
崔珏和钟馗被吓了一跳,连说快起。钟馗上前将赤颍瞳扶起来,道:“哎呀,何必如此,何必如此。都是老相识了,有什么话尽管说,不必行此大礼。”
赤颍瞳眼中含泪,道:“仙道遭遇大难,恐怕要万劫不复了。”
钟馗忙问何故?赤颍瞳将三秋浦的事情说给钟馗,道:“魔道猖狂,仙道衰微,天下苍生有倒悬之苦。请天师出手,救仙道于水火之中。”
钟馗皱着眉头想了一想,先不回答,却问崔珏道:“崔判官怎么看这件事情?”
崔珏捋一捋胡子,道:“这件事情大有不妥。”
钟馗问:“何处不妥?”
“神人鬼妖,各有分别,不可轻易交涉。他们仙道中的事情,自有他们修行之人出力。咱们身在冥府,专司鬼域之事,怎可多管闲事?”
钟馗点头:“判官所言有理啊。”
赤颍瞳一听这话,立刻急了:“判官、天师,千万不可袖手旁观啊。妖魔此次来势汹汹,天下无人能幸免。不但危害仙道,也危害人间,就算是鬼域,恐怕也难逃一劫。”
钟馗道:“这件事情没那么简单。我们身在冥府,行事不像外道人那么方便。就算我同意相助,阎君也未必同意。这件事情,姑娘恐怕要另寻去处了。”
赤颍瞳没想到刚出来求救,就碰了这么大一个钉子,心急如焚,再三请求,钟馗却始终不松口,道:“姑娘不必多言,省些口舌吧。”背过身去,不再理会赤颍瞳。
赤颍瞳无可奈何,只好向钟馗和崔珏道别,悻悻离去。李丰陪在旁边,一路送行。
到了山梁下边,李丰道:“姑娘不要怪天师。我们这些鬼差,不比那些修行的人逍遥自在。冥府向来没有插手仙道的规矩,天师不出手,也是迫于无奈。姑娘可趁早去别处求救,不要在这里耽搁时间了。”
赤颍瞳默默无言,只是向李丰道了一声谢,便自己走去。李丰望着赤颍瞳逐渐远去的身影,长叹一声,转身便回。
赤颍瞳吃了个闭门羹,心里又难过,又焦急。出来第一次求救都没成功,真不知道以后会怎样。眼下只好赶紧去六方居,向那六位仙人求援了。
刚走了不久,忽然听见有人在呼唤自己的名字,赤颍瞳回头,见李丰骑着高头大马追了上来,手中还牵着另外一匹马,高声叫着:“姑娘,慢些走,我来和你同行。”
赤颍瞳满脸疑惑,等他走近了,问道:“李大哥,你这是何意?”
“天师宅心仁厚,见你孤身上路,有些不放心,因此遣我过来和你同行,一路上也有个照应。”
赤颍瞳有些高兴,却又立刻垂头丧气道:“天师让李大哥伴我同行,自然是好事。只是,他老人家不愿出手相助,真是遗憾得很。”
“天师自有他的苦衷,你也要想开一些。”
赤颍瞳点点头:“这我知道。还是要感谢天师和李大哥你呢,还操心着我。”
李丰笑道:“本来,天师连我都不放心。他也知道,最近野外多有妖魔,很不安全,因此想派遣麾下的将军来保护你。只可惜,汤有望、訾玉蓬两位将军去了西川,风其羽、勖成衷两位将军去了湘南,都不在身边,因此只好派我和你同行。姑娘可不要嫌我本事不好,把我退了回去啊。要这样,我可就无法向天师交差了。”李丰一边说着,一边将马匹的缰绳递给赤颍瞳。
赤颍瞳笑着接过缰绳,翻身上马,道:“李大哥哪里话,有你保护我,我求都求不来呢。”两人有说有笑,一路向六方居而去。
有了脚力,又有了同伴,赤颍瞳和李丰就走得更快了。数着日子,两人就到了蜀地之中的都广城,六方居便离这里不远了。
可是这里似乎也遭了大难。家家阖门闭户,家伙什都收进屋里,外边不见一个人。两人想找个人问问情况,可溜达了一圈,也不见半个人影。赤颍瞳只好去敲门,可是连敲几户,都没人搭理。
李丰对着赤颍瞳道:“这些人怎么都这样小心。你且等着,让我去打探打探。”
赤颍瞳便在路边等着,李丰则隐去身形,游游荡荡飘进百姓家中去。
李丰挑了一户人家,从窗户里溜进去,在屋子里四处寻找,却不见有人。李丰纳了闷:明明是大白天,这人都跑哪去了。正要离开,忽然听见脚下有响动,仔细观察,地板下边似乎还有个暗室。
李丰从缝隙里悄无声息挤进去,飘过一个过道,到了一间暗室里。暗室中央的桌子上点着一盏不大的油灯,一家几口都静悄悄地忙着自己的事,没人言语。李丰坐到墙角的柜子上,想要偷听几人的谈话,可是等了半天,几个人一句话都没有。这可真是急坏了李丰,照这样下去,什么时候才是个头?李丰一狠心,便想捉个人拷问拷问。
冥府的规矩,不允许鬼差私自拷问凡人,但是今天,李丰为了探听消息,也不得不破例了。李丰想的是,只是轻轻吓一吓,也不动手,也不露相,问了消息便走。
李丰趁一家子不注意,将桌子上的油灯打翻。一阵短暂的静默后,黑暗中,只听女主人骂道:“你这个不长眼睛的娃儿,说了多少遍轻一点,轻一点,你怎么又把油灯打翻了!”
一个稚嫩的声音怯怯地回答:“娘,不是我弄的。”
“还敢顶嘴!不是你是谁,难道是我!”
那声音不敢回嘴,只是轻轻地抽了抽鼻子,表示委屈。女主人还要骂,男主人发话了:“别吵了!一个个都不省心。”屋子里立刻没了声音。
男主人又发话了:“赶紧把灯点着啊,还等啥呢?”
女主人的声音传来:“灯油都在外边呢,怎么点?你一天啥事都不管,光知道使唤人。”
“好了,好了。你们在这里呆着,我去拿灯油。”黑暗中传来“噗通、噗通”的声音,男主人摸索着要回屋子里拿灯油了。
李丰窃喜,晃晃悠悠地跟在男主人后边,回到了地面上的屋子。男主人到了灶房里,开始翻找灯油。李丰瞅见灶台上贴的灶王像,立刻飞身上去,附在灶王像上,开口道:“你这吃嘴货,在这里翻什么呢?”
男主人刚找到灯油,忽然听见有人说话,惊得一哆嗦,四处一找,竟然是灶台边上的灶王爷开口了。男主人赶紧撇下灯油,跪在地上道:“灶王爷爷,灶王爷爷,我来拿灯油,怎么把你老人家惊动了?”
李丰道:“你准备把灯油拿到哪去?这几日,我面前的灯火甚是萧条,你既然拿了灯油,却不来供养我,是什么道理?”
男主人回道:“灶王爷爷息怒。最近鬼怪甚多,惊扰得人无法安生,我们不得已,躲在暗室里,因此怠慢了灶王爷爷,这实在是我们的罪过。我给爷爷把灯火添满,请爷爷恕罪。”说着,起身走过来,就要为灶王像面前的灯火添油。
李丰也不是灶王爷,不在乎他那点灯油,正要呵斥他,把鬼怪的事情问个清楚。可还没等他开口,忽然飞过来一团烈火,只扑面门。李丰猝不及防,被烧了个正着,须发都被燎去不少。
李丰急忙从灶王像上飞出来,却见女主人一手拿着桃木剑,一手举着镇妖铃,骂道:“哪里来的不长眼的野鬼,敢在这里撒野!”原来这女主人听着像是个不灵光的人,却没想到是个精通捉鬼降妖的高人。她觉察出了异样,拿着法器上来捉鬼,正好撞见李丰。
李丰破了冥府的规矩,理亏在先,因此不敢还手,只好匆匆逃走。没想到女主人依依不饶,紧紧追着李丰,又是放火又是摇铃,把李丰逼得抱头鼠窜,连滚带爬地逃了出去。
另一边,赤颍瞳正在路边等候,忽然见李丰灰头土脸地跑了回来,正要开口问话,却听见李丰喊叫:“走,走!”赤颍瞳满心纳闷,不知道是什么意思,抬眼一瞧,却见一个妇人气势汹汹地杀了过来。赤颍瞳情知不妙,赶紧将马缰绳递给李丰,两人翻身上马,一路落荒而逃。那妇人见追不上,站在路边叫骂半天,方才回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