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秋浦已经收复,妖魔头子也被尽数诛杀,普天下之内,妖魔横行的势头也被遏制,恢复仙道秩序的日子就在不远了。
抱一大仙向着众仙人道:“老朽疏于管教,以致宗门弟子背叛仙道,弄出这么大的乱子。幸亏众位仙人及时出手相助,总算是将这场乱子平复下去。我纵有千万愧疚的话,现在说起来,也于事无补了。各位先回自己的道场,重振山门,肃清残余的妖孽。我将亲自去秦岭捉拿望月子这个逆徒,清理门户。等此事一了结,我将布设法会,给大家一个交代。”
的确,虽然妖首已经被诛灭,但是天下仍有许多残存的妖魔,此刻正是乘胜追击,收拾残局的时候,不能有丝毫松懈。于是众仙人互道珍重,向各自的道场乘风而去。溪林山顶群星飞舞,仙人们在夜空中留下了归去的身迹。
赤颍瞳新拜千足道人为师,要随他去千足峰修炼,此时,便要与屠离休分别了,这一去,也不知道要分别多久。两人相伴相依,走了这一路,早已是心怀灵犀。此刻四目相对,共诉衷肠,久久不能相离。
一直以来,屠离休都觉得自己修行很深,虽然偶有喜怒,但也能做到心静如水,可今天却第一次觉得心乱如麻,脑海中想了许多话,到了嘴边却又说不出来,只是吞吞吐吐道:“瞳妹安心修行,我处理完宗门中的事情,就去千足峰找你。”
赤颍瞳也是欲言又止,良久才道:“兄长放心,等我学有所成,咱们自有相见的那一天。”
两人心中藏的千万句话,此刻却变成简单的告别。说出的话虽然少,却都明明白白知道对方的心思。山水无限意,尽在烟雨中,今朝别离的沉默,便是来日相聚的欢颜。两人依依惜别,各奔前路。
妖魔声势浩大的时候,几乎侵占了天下大部分仙宗的道场,它们因此而沾沾自喜,自以为能压制仙道,为所欲为了。但魔头们心中始终挂念的,仍然是三秋浦的道藏,它们一旦得势,便急急忙忙赶往三秋浦偷看道藏,唯恐去迟一步就被别的妖魔排挤。因此,被侵占的各仙家道场,最终只留下了一些无名小妖。
可没想到,逐日公放出天河信,天下仙人齐聚三秋浦,将所有的魔头一举歼灭。魔头殒命,各仙宗回救自家道场,那些留守的无名小妖不堪一击,被纷纷消灭,各仙宗也渐渐光复。
韩陌英和屠离休回到离开已久的丹涯山,这是他们修行的地方,也是他们安身持心的家。这里盘踞着两只苟且的妖怪,一只鹩鸟妖和一只田鼠怪。两只妖怪纠集一帮子小喽啰,占山为王,过起了逍遥享乐的日子。好好的一个仙家道场,竟然成了鸟窝鼠穴!
虽然妖魔大势已去,但是这两只不知死活的家伙还贪念着到手的东西,赖在这里久久不愿离去。它们在丹涯山舒舒服服地过活,这可比以前在野外刨食好太多了,此刻要赶它们出去,简直比杀了它们还要难。
得知韩陌英和屠离休要来,两只妖怪聚拢所有的小喽啰,一起迎出来,要做最后一搏。鹩鸟妖的头上顶着长长的翎子,身上裹着乌黑的袍子,尖嘴斜眼,两腮深深地陷下去,活像一只痩长的乌鸦,丑陋至极。而那田鼠怪则抖着唇边几根长长的胡须,呲着两颗大大的门牙,穿着麻布衫,套着麻布裤,从里到外都透着猥琐。
鹩鸟妖手里挥舞着一柄钢叉,呱呱地叫嚣:“这里已经是我们的了,识相的赶紧走,否则别怪我们不客气!”田鼠怪也拖着一个铁棒锤,伸头嘶嘶叫着帮腔。身后的一帮喽啰,也敲起锣鼓,为两个妖怪呐喊助威。
宵小之辈,简直拎不清自己的斤两!韩陌英懒得废话,飞身上前,直取鹩鸟妖。田鼠怪赶紧一挥铁棒锤,招呼小喽啰们杀上去。屠离休眼见如此,唤出长驱营,与小喽啰们交战,自己则拿出天蓬尺,向田鼠怪杀过去。两拨人在丹涯山上展开一场恶战。
不多时,妖怪便节节败退,抵挡不住了。鹩鸟妖是个狡猾的家伙,眼看打不过,抖一抖身子,发出千万只羽毛箭,直冲韩陌英而去。韩陌英丝毫不惧,将手中的发簪轻轻一划,一股磅礴的火焰盘旋而出,将这些羽毛箭全部烧掉。韩陌英收拢火焰,正要再战鹩鸟妖,却发现它已经不见了。原来这家伙竟是用羽毛箭做掩护,转身逃走了。
鹩鸟妖一走,田鼠怪也慌了,将铁棒锤向屠离休扔过来,就地一缩,也逃得无影无踪。两只妖怪都跑了,剩下的小喽啰也都没命地奔逃而去,长驱营乘胜追击,将四散的小喽啰全部消灭掉。
屠离休拿着天蓬尺,准备追击田鼠怪,韩陌英拦住道:“两只小妖怪,没什么大本事,我一个人去追就行了。这帮妖怪祸害丹涯山太久了,你留下好好收拾宗门,重塑仙家风范。”
屠离休点点头,道:“师姐快去快回,我在盘木洞等你。”
韩陌英纵云而去,只在空中晃一下,便不见了踪影。丹涯山被妖魔蹂躏这么长时间,到处是肆意损毁的痕迹,山林倾颓,溪涧污浊,一个秀丽的山峰变成了脏乱的野岭。屠离休让长驱营清理山野,又唤出郑寓、周仝,让这两个小骷髅去清扫盘木洞,自己则去后山的古木中,寻找李骥和澹台明灭两位师兄。
到了后山,此处已是一片破败。树木已经凋零,花草也全部枯萎,早不见了当初的勃勃生机。屠离休飞入荒林中,找到古木所在的位置,此处却不见参天的大树,只有一些矮小的枯草茎。
屠离休手上捏诀,嘴里念念有词,叫声:“起!”一株枯草茎猛地疯长起来,眨眼的功夫,就变成一棵遮天蔽日的大树。屠离休轻轻跳上枝头,走进了李骥和澹台明灭藏身的树洞。顺着树洞慢慢向下,走到底部的时候,终于见到了两位师兄。
首先映入眼帘的是一盏油灯,其中便存有大师兄李骥的一缕残魂,可是灯火却不像之前那么旺盛,总是一扑一颤,似乎随时都会熄灭。油灯后边闭眼端坐在木台上的,便是澹台明灭。与之前不同的是,木台上长出许多细小的木须,全都攀爬到澹台明灭身上,几乎覆盖了他的全身。木台旁边,盘腿坐着一个小木人,那就是澹台明灭的仆从了。
屠离休道:“大师兄、二师兄,休儿来看望你们了。妖魔之乱已经平息,丹涯山也收复了,天下就要恢复原有的安宁了。”
澹台明灭缓缓睁开眼睛,脸上浮现出一丝丝笑意,但也仅仅是嘴角轻轻扬了一下:“大师兄和我苦苦支撑,总算等到乌云散尽的一天了。休儿,你们来回奔波,辛苦了。”
“二师兄,我来看望你,顺便接大师兄回去,重新供养在盘木洞中。”
“你能来,我们就很高兴了。”澹台明灭沉沉地叹了一口气,“陌英呢?”
“她去追击两个妖怪,很快就会回来。”
澹台明灭没有说话,过一会儿,缓缓道:“要是她也在这里,那就好了。”
屠离休不知道这是何意,便问:“师兄想说什么?”
“休儿,山海渺远,人事绵长,你和陌英要时时自勉,力求精进,才能了悟宇宙之道,洞彻逍遥之行。”澹台明灭继续道,“大师兄和我以残躯存世,到现在已有千年了。千年沧桑之变,已经尽入我二人之眼。如今,我俩灯枯木朽,大去之期就在眼前了。”
此言一出,屠离休震惊得几乎说不出话来,慌乱之余,磕磕绊绊道:“二师兄,这··这,这是为何?刚刚消灭了妖魔,一切都在好转,你们怎么就···”
“我们是残损之人,靠着丹涯山的灵气存活。妖魔侵占丹涯山太久,灵气被阻隔,大师兄和我能残喘到今日,已经很不容易了。”
“等我找寻良方,为二位师兄续庚。”
“休儿,不必如此。花开花谢,人聚人散,这是世间常理,即使是修行之人,也不能免除。我和大师兄此去,将遁出三界,脱开五行,告别大千世界,归于浩淼宇宙之中。这是我们的好去处,休儿,你该为我们高兴才是。”
丹涯山本就人丁稀少,几位弟子之间情感甚笃,李骥和澹台明灭身体残损,一直都是由屠离休照顾,三人更是亲近。此刻得知二位师兄将要离去,屠离休百感交集,良久,猛地跪在地上,眼中渗出泪水,哽咽道:“师兄···”可这两个字出口之后,再也说不出别的话来。
“休儿,我们走了。”澹台明灭轻轻说完这句话,眼睛便慢慢闭上,脸上的神采也渐渐消失,虽然仍端坐在木台之上,但是元气已经消散殆尽。澹台明灭就这样离去了。短暂的平静之后,只听“哐”的一声,旁边的小木人也倒在一旁,散成了碎片。
油灯也开始枯萎,灯火一起一落,如是三次,直至渐渐熄灭,再也没有亮起来。李骥也走了。
两位仙人先后离去,树洞里已无生机,只有寂灭的气息氤氲不散。斯人已去,音容笑貌却仍在眼前,他们安然消散于天地,已经得到了最好的归宿。屠离休擦干眼泪,恭恭敬敬地拜了三拜,按照原来的路慢慢走上来,默默退出了古木。
出了树洞,屠离休再回首,古木已经慢慢枯朽,不到一会儿,就从一棵参天大树变为一截枯树,再一会儿,变成了一株枯草。山风拂过,枯草随风摇摆,忽然连根飞起,随风盘旋而上,渐渐消失于天际。
屠离休怅然若失,望着枯草消失的地方,思绪如同飘絮一般,也随着山风飞散于远方,过了许久,方才回过神来。罢了,罢了,天地之理,不在此而在彼,安守天时,方得逍遥。屠离休驾起风,独自回到盘木洞。
郑寓、周仝已经将盘木洞打扫干净,正在归置物什。供桌已经放好,香烛俱在,只是少了李骥安身的那盏长明灯。屠离休叹息一声,盘坐在蒲团上,静静地独自冥思。
三日之后,只听外边风声飘动,屠离休知道是韩陌英回来了,赶紧出了洞,飞至高崖上,翘首以盼。只见一朵祥云飞来,云散之时,一个仙女飘然而下,正是韩陌英。
“师姐,你回来了!”屠离休招手问好,“妖怪都除掉了么?”
“已经被我全部消灭了。”韩陌英问道,“宗门打扫干净了么?大师兄和二师兄怎么样?”
屠离休神情凄凉,将之前的事讲了一遍。韩陌英听完,默默无语,半晌,才道:“没想到大师兄和二师兄还是走了。”停了一会儿,又对着屠离休说,“师尊仙去,两位师兄走了,三师兄留在尘埃世界,丹涯山可就只剩下咱们两个人了。”两人相顾无言,站在绝顶上看着翻滚的云海,久久不愿离去。
过了几日,长驱营将丹涯山上下整饬一新,妖魔留下的污秽也被全部抹除,只需等待来年的时候,枯树再发新芽,干涸的山涧重新注水,这座仙山就会完全恢复原样了。
时光荏苒,冬去春来,转眼又是一年花开的日子。草木萌发,涧水充盈,清风吹过山岗,花草树木都随之摇曳。蜂蝶飞舞,鸟儿在林间穿梭,小兽在草地上嬉戏。韩陌英和屠离休有时在山岗上论道,有时山林中漫步,有时在溪水中濯足,没有烦恼,也没有忧虑,又找回了从前的那份安宁。
这一天,韩陌英和屠离休坐在山巅,看着山下万千红尘,正在问答应和。远处忽然飘过一朵祥云,直冲丹涯山而来。两人知道有客人来访,赶紧起身相迎。祥云飞来,从上边飘下一人,正是溪林山三秋浦的引辰生。
引辰生向二人行礼,呵呵笑道:“两位仙友,三秋浦将布设法会,邀请天下仙友赴会。我承师兄逐日公之命,特来邀请丹涯山的二位仙友。届时,还请二位亲至赐教。”
韩陌英立刻回礼,道:“哪里的话。请告诉逐日公,我们必定准时赴约。”
引辰生得了回话,与二人告别,又驾云而去。
到了日子,韩陌英和屠离休赶赴溪林山,参加法会。三秋浦已经聚集了天下众仙,不仅各大仙宗的名宿都到了,连一些散仙也在其中,无名军、天师军、长城军、金鳞军也都派出了使者。在这里,屠离休看到了许多熟悉的面孔,枯秀山的诸位朋友、六方居的仙人、祝屿山的仙人都来了。旧友重逢,自然是一件乐事,大家互道安好,欣喜之情溢于言表。
而更让屠离休高兴的是,赤颍瞳也随着千足道人来了。一年的离别,似乎很短,却又感觉很长。一年的修行,赤颍瞳身上更多了几分仙气,举手投足之间,尽显大道之风。额间的梅花妆似乎更加秀丽,为其多添了几分英姿。两人执手共诉衷肠,要把千言万语都在此地说尽。浓浓的思念之情,几乎让两人把法会之事都抛到九霄云外去了。
既然如此,两人索性也不去操心法会的事情,一同游览溪林山的盛景。顺着三秋浦向下,溪林山的景色层层叠叠,各有各的妙处,两人手挽着手,慢慢走,慢慢赏。
山的高处,是藏在云海中的怪石和险峰,层峦叠嶂之间,是如同大海一般连绵起伏的云烟。云烟翻卷,恰似心中那份蠢蠢欲动的深情,虽然汹涌已如大海,但仍然不疾不徐,缓缓地倾泻在峰峦之中。鹤鸟在云间结伴而飞,时而飘然如同秋叶,时而疾行如同箭矢,时而你来我往,就像分不开的飞絮,时而遥相应和,又像是牵着线的纸鸢。天高云淡,一片自在仙境。
山峦之下,飞瀑从云端而来,与郁郁葱葱的山林擦肩而过,向红尘中奔跃而去。一望无际的青翠树木就像涟涟碧波,让人心旷神怡,而穿行其间的飞瀑,好似矫健的潜龙,身子已经入水,神采却依然飞扬在碧波之外。林海无言,飞瀑却有声,此间有意,彼处也更有情。
顺着飞瀑向下,缓缓的山岗上流淌着潺潺的溪流,溪流滋养着茵茵青草,而鲜嫩的青草则哺育了欢腾的灵兽。呦呦野鹿,靡靡彩蝶,都在这里自在地徜徉。没有悲伤,没有痛苦,没有尔虞我诈,只有无尽的欢乐和幸福。
将到山脚,便多了凡人的踪迹。砖石砌成的阶梯,木头搭成的凉亭,偶尔还能在路边见到拜祭后留下的香烛,这里已是遍染俗尘的世界了。仙境中不忘情意,俗尘中也有逍遥,心中若有道,仙凡无不同。
屠离休和赤颍瞳在小溪边找了一块干净的石头,坐在上边一边濯足观鱼,一边谈天论地。过一会儿,山上飘下一片云彩,是韩陌英来找他们了。
韩陌英落到溪边,笑盈盈说道:“大家都在山巅参加法会,你们俩却跑到这里来了。”
屠离休也笑道:“忙里偷闲,说说话罢了。”又问,“法会上都说了些什么。”
韩陌英道:“你们只管自己玩耍,连正事都忘了,现在还要我来告诉你们。”
这法会其实只为说两件事。第一件便是拿住了望月子,三秋浦给了众仙宗一个交代。抱一大仙领着逐日公、归星客、引辰生赶赴秦岭,在太乙仙窟中找到望月子,将其一举擒获,押回三秋浦。抱一大仙苦苦劝说,让其回转心意,可是望月子已经痴迷心窍,执意要按照伪书上教的邪术飞升,抱一大仙劝说无望,只得尽数废除望月子的修为,封其灵根,斥其为凡人,打入俗世中。如今,望月子仅有三十年寿数,只能等着寿尽而死了。
望月子堕入邪道,为了一己之私掀起浩劫,让整个仙道损伤惨重,如今落得这个下场,也算是罪有应得了。
第二件则是继续编修道藏的事。妖魔在三秋浦作乱,道藏不仅被迫停止编修,已经整理好的仙家经典也被搅得一团糟。要继续编修道藏,就要花费大量的时间。抱一大仙将三秋浦尊座传给逐日公,让他处理宗门事务,自己则会同众仙长,又邀请诸位散仙,专心致志编修道藏。粗略估计,大约只需两百年,便可编修完成。
就在此时,屠离休的眼神忽然闪烁起来,似乎有话要说,却始终没有张嘴。韩陌英有所觉察,便问:“你有什么心事么?只管说出来,不必顾虑。”
“我的确有一件事想和师姐商量。”屠离休鼓足勇气,说道,“我和瞳妹相知相依,实在是不愿分离了。此次相见,我们想一起云游天下。此事还请师姐裁量。”
韩陌英笑道:“这件事,我早就明白,只等你开口了。”
“师姐早就猜到了?”
“我在法会上遇到千足道人,说起了你们的事情。千足道人知道你们两情相悦,又因为赤颍瞳的修行已入门庭,需要的是广加历练,因此和我商议,让你们趁此机会,远去江湖之中修行。”
屠离休和赤颍瞳闻言,又惊又喜,禁不住对望一眼,眼神里满是兴奋。
韩陌英继续道:“我来找你,也是要将此事告诉你们,你们不必有疑虑,尽管去吧。”
屠离休和赤颍瞳满脸飞舞着欢喜,赶紧双双向韩陌英行礼,感谢成全。
“江湖广阔,正是好去处,你们一定要珍惜。”韩陌英道,“我要回去照看宗门了,来日相聚之时,再叙闲话。”说罢,乘云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