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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魏正统十八年冬,魏太祖李无双南征楚国。

魏军长驱直入,千里奔袭,连下五十余城,将至楚国王城郢都之时,合军一处,拟速战速决,破城建功,不料天气倏变,雨雪交加,道路泥泞,粮秣运转不济,苦候月余,三军思归,无奈撤军。大军退至大魏南境须弥山时中伏,三十万大军尽殁,李无双身受重伤,幸得龙骧、虎贲两营亲卫悍不畏死,在长子李明月,大将聂惊涛、楚天南、王凌晖、洪剑平等人护卫下杀出血路,方才逃出生天。

此役过后,须弥山以南尽入敌手,李无双壮志未酬,一夜白头,悲愤交加,卧床不起,于正统二十年三月崩,长子李明月即位。

次年,李明月改国号至正。明月帝自幼随军征战,文武兼备,承继先帝一统天下之志,于中原重募新兵,厉兵秣马,整饬军备,励精图治。

至正五年,欣逢楚文帝新丧,新帝稚幼,门阀倾轧,国内动荡,便于至正五年腊月初八祭告太庙,倾国之力,举五十万大军再伐世仇楚国。

大军兵分三路,左路由皇长子李守一领军十万,克襄阳、下荆州,由东往西征伐;右路由皇二子李存义领军十万,出商於,克成都,经蜀地,由西往东行军;李明月自领中军,渡江淮,收复须弥山以南失地,而后中军直入,直奔郢都。三路大军怒焰冲天,身怀国仇家恨,一路以战养战,不守被克之城,只求死战灭国,士气高涨。

至正六年七月初,三军会师楚国王城郢都,于郢都城外筑起高台,四面攻打,日夜不辍,连战五月有余,魏军战死者二十万余,终破楚入郢。

李明月尽屠楚国王族,荡平王城,发掘楚陵,割取楚文帝头颅,在须弥山顶金翅峰勒石记功,搭台祭祀,以楚王室亲贵三千首级为祭,告慰先帝。

无奈明月帝杀伐太盛,兼之楚风彪悍,在凯旋途中,屡遭楚地剑客刺杀,这些刺客武艺高绝,让人防不胜防,上柱国聂惊涛护驾身死。

圣驾回銮后,李明月改郢都为南郡,封族弟李云林为定南王,驻军十万,尽迁魏南境边民于此,意图以武力威吓楚地遗民,以文化同化楚民。自此,大魏实现南北一统,版图扩张一倍有余,除沿海东越国、塞北柔然、突厥、鞑靼等异族外,天下尽为魏土,明月帝矢志一统天下,做千古一帝。

东越多舟楫,塞北多胡骑,天下一统实非一日之功。明月帝在江淮操练水军,同时开放北境互市,许塞北胡族入关行商,李守一封太子,李存义封晋王,征楚之将,分封各地,加官进爵。

天下暂得太平。

大魏至正十五年,中原王朝在皇帝李明月的统治下,四海升平,李明月堪称一代雄主,励精图治,鼓励农商,俨然一派盛世光景。

“江南好,风景旧曾谙,日出江花红胜火,春来江水绿如蓝,能不忆江南?”斛律振元骑在骆驼上,喝了一口塞北马奶酒,打着拍子唱起去年在江南听来的小曲。

“族长你唱的啥劳什子?老子可是一句都不明白”,虬髯大汉铁格一脸鄙夷的嚷着,“咱敕勒的汉子可不爱听这南人绵乎乎,哼哼唧唧的调儿。敕勒的汉子好威武唉,持刀枪;铁勒山下的牛马羊唉,多肥壮;族里的小媳妇唉,好鲜亮;阿妈酿好的马奶酒唉,烈又香......”,随行的百十族人哈哈大笑,跟着铁格粗犷的嚎起来。

斛律振元笑骂到:“你这糙货,哪懂这中原人诗词的意境,这会子快进关了,大家打起精神了”,边骂边也跟着唱了起来。

敕勒族世居塞北,人丁稀少,原本生活在柔然草原,受柔然可汗管辖,部落身份低微,常年受柔然贵族部落役使,每逢战事必是急先锋、撞令郎,因此族内壮丁十不存一,妇孺衣不蔽体,食不果腹。到了斛律振元祖辈,趁柔然、鞑靼、突厥部落混战之际,悄然举族迁徙,隐居到梳玉河北的铁勒山山腹居住。

塞北苦寒,尤其到冬天,缺衣少食,若是遇上灾年更是难熬,年年都会冻死、饿死不少族人,振元接任部落首领后,便带着族人乘着冰雪消融,将族中去岁囤积的沙金、皮草和马匹贩卖到中原地区,再采购回布匹、盐巴、细面和铁锅等生活必需品,有时候年成稍好,还能捎带些丝绢和书籍,数年的行商经营,加之振元善于交际钻营,与边关守将和周边大小部落均相安无事,部落族人已逾三千,壮丁八百。

振元深知弱族无外交,在漠北甚至没有生存的机会,因此除放马牧羊,在梳玉河沿岸淘金打猎,便是领着族人操弓练刀,纵马驰骋,因此敕勒人无论男女,十岁前皆弓马娴熟。

同时,开放互市之后,允许关外部族入关交易,大魏既能得到塞北优良战马马种,又期望通过互市交易和文化交流,逐步改变关外部落的饮食和生活习惯,使之不至于年年为生计扰边,平白消耗王朝国力。既无法在短期内取之,莫若予之,以中原之底蕴国力,假以时日,尽取其长,一统天下或可在有生之年实现。敕勒族正是由于这项政策,得以入关行商,供养族人,壮大部落,因此振元和族人在谈到大魏皇帝时,均流露崇拜之情。

这日风和日丽,与润州城内相熟的掌柜交接完货物,采买完毕。去年年成较好,这次多采买了些许粮种、十数坛陈酒和绸缎,还置换了些碎银铜钱,敕勒族一行人兴高采烈的返程。

眼见返程的骆驼马匹上满载货物,振元心中微喜,扭头看向一众族人,见大家均是步履轻松,为生计奔波的苦楚顿时减轻不少。与中原互市有年,见多了中原的锦绣河山,看遍了江南的春雨杏花,振元心中一直有个念想,这里才是人间天堂,这里才是安身立命之所,族人经年在风沙寒霜下挣扎,为生计奔波劳苦,虽说生活大为改善,但看看那褴褛衣衫,皴裂的手脸,被魏人鄙夷的经历,被官商盘剥的不甘,做为首领,总该做些什么。明知不易,但有了念想,徐徐图之,何尝没有转机呢?想到这里,振元摇摇头,喝了一声,继续赶着骆驼前行。

行到润州城外翠微山,天色已晚,一行人就在翠微山西麓松林扎营造饭。敕勒族人简朴,不舍得住店打尖,一趟行商需四月余,百十来人均是风餐露宿,日进一餐,只期望多攒些财货,回族孝敬阿爹阿妈,赡养婆娘幼子。

将货物集中卸下,马匹骆驼围成一圈,喂了草料净水,使之修整恢复脚力,振元这才嘱咐几个精壮族人入林中猎的些野鸡灰兔。剥洗干净,撒上粗盐,在火中烤的金黄,振元让族人聚拢过来,“铁格,去车上搬一坛酒下来。”

“得咧”,一听说可以喝酒,虬髯大汉铁格黑脸泛光,显得份外勤快。

“兄弟们,咱今年收获格外好,去岁积攒的马匹和皮草都卖出了好价钱,这次采买的吃食用品够全族用两年啦,这次我还买了些适应铁勒山周边种植的豆种,如果栽植成功,以后咱再来江南,就可以多买些水粉胭脂,绸缎成衣,让咱族里的小媳妇也打扮得像皇妃贵妇般,来吧,咱今儿个破例开坛中原出产的好酒,咱也尝尝这醇酒的滋味。”

“好”,这些淳朴的汉子齐声囔起来,大家对这位身材颀长,体格壮硕的头领当真的佩服的紧。

振元微笑着看向铁格、高车羽、袁纥力等一众风霜满面的大小族人,看着他们磨穿的草鞋和破败的衣衫,心中痛楚的同时油然又生出豪情,誓要让族人过上好日子,这辈子若实现不了便罢了,定要让子女不再受这经年风霜之苦。想着想着,苦笑一声,轻啜了口酒。

铁格轻手轻脚的挨个倒着酒,扭动着壮硕的身躯,生怕洒了一滴,模样滑稽的很。

“真是香煞人咧”,随行族人从怀里掏出各自的土陶碗,小心翼翼的接过半碗,小口小口的品着,边尝边嚎起欢快的歌来。

“头领,等回去后,你那第三个娃也该出生了”,铁格呵呵的笑道,“到时候我可要讨碗酒喝。”

“可不是,希望是个胖小子,名字我都想好啦,就叫青玄吧”,振元微笑着抿了口碗里的酒。

铁格嘿嘿一笑,内心鄙夷不已,“啥名,拗口又难听,不如铁蛋威武”。

振元瞧着这糙货的表情,哪里还不清楚他的想法。族人基本目不识丁,只知蛮力厮杀,哪里知道这世上还有谋略二字。这些年在中原行商,常听到坊间传说明月帝用兵如神,翻手作云覆手雨,灭楚谋划之策,可当百万雄兵,自己方知这世间权谋之术远胜蛮力,是以每年行商均会找些书来看,时时温习,再与时事佐证,颇知些世故人情,获利良多。振元瞧着篝火,嚼着干饼,想着家乡,想着妻儿,想着日后定要跟中原人一样,让子女读书,到中原来游历,增长见识。

外族汉子们随意撕扯肉食,就着半碗醇酒和干饼,仿佛数月的疲惫在这一刻消失殆尽。

月上东山,鸦啼虫鸣,深夜的翠微山格外空濛。

族人分批轮流看管牲口货物,其余人便倚着松树或是席地休息,鼾声如雷,静待天明。

“哗啦啦”,突然,远处传来惊鸟翅膀的扑簌声,偌大动静使得牲口焦躁不安,嘶鸣不休,惊醒了方才休息不久的振元。敕勒族人惊诧不已,纷纷跳将起来,扭头看去,对那黑暗中的声响既惊且惧,纷纷摸出短刀,出鞘紧握,紧张戒备。

转瞬间,松林那端便传来“咻、咻、咻”的破空之声。

“是箭矢,快卧倒”,振元大喊一声,来不及细想,右手挥着陶碗,左手自旁边货车上摸出短刀,杂乱挥舞,族人手忙脚乱的纷纷伏在地上,振元的尚未来得及趴下,一枚飞镖就穿过他右手中的陶碗,陶碗不碎,只留下一个切口整齐的小孔,可见来镖劲力之足。

“嘭”的一声,忽的一人从暗黑的空中坠下,落在振元身边,砸的地面蓬起烟尘,振元轻咳数声,定睛瞧去,但见落地之人身上插着不下十只飞刀、飞镖,透骨钉之类的暗器,不知死活。

“哎哟”,铁格等人趴在振元身后不远,被这声响吓的嚎叫着跳起来。

“无量天尊,好醇的老酒,好香的野味啊!”坠地的原是个邋遢老道,浑身油腻汗臭,身上插满暗器,竟未毙命,还有闲情插科打诨。只见他慢腾腾起身,一振破旧道袍,暗器纷纷落地,振元等族人瞧的目瞪口呆,惊的连连后退,这老道莫不是妖怪?

松林那边“嗡”的一声响,一抹绿影飞出,直奔老道而来,绿影之后,数个黑影几下纵跃,便落到老道和振元身前,显是轻功极佳。

老道气定神闲,脚不离地,左手两指对着绿影连扣数下,接着破袖一拢,绿影便朝着对面飞去。

振元看那老道手段,端的是惊骇,强自定了定心神,定睛瞧去,但见那老道身材颀长,比自己还略高数寸,体格微瘦,须发微白,发髻用根松枝随意一挽,外罩道袍虽是破败邋遢不堪,但面容残留一丝英气,一双眼眸倒是清亮,虽有些萧索淡然,却身姿挺拔,无半分惊惧之色。“想来年轻时,也是一位风流儒雅的好男儿”,振元如是想。

“你这疯癫老道,一个方外之人,不好好修行,却干些窃玉偷香的勾当,坏我妻女名节,今日不留下一双招子,我唐门誓不罢休。”当先的黑衣人喝道。

“好一个出岫轮,好一个青城镖,好一个拈花手”,老道淡淡叹道,“来者何人?功力不浅,确是唐门嫡传,气劲和运力恰到好处,不知是唐门哪位长老?”老道不惊不惧,拍拍手,悠悠然问道。

“在下唐傲,你这老贼,不访仙问道,尽干些腌臜不堪之事,让人不齿,”当先黑衣人说完,扭头示意,一众黑衣人立即从左右围住老道,十指紧扣暗器,只待令下。

当下唐傲上前两步,看向斛律振元和身后一众面面相觑的族人,又瞧见骆驼马匹以及地上的货物包裹,便知是些入关行商的胡人,便拱手道:“这位兄台,此事与你无干,若唐门有所冒犯,在此致歉,若有受伤的,稍后自有救治”,唐傲微微屈身,朝着振元和一众尚匍匐在地的敕勒族人示意。

振元眼见这位黑衣人一身劲装,衣上绣金,虽是武功高强,倒也不恃强凌弱,顿时便生几分好感,听罢也拱拱手,微微一笑,应了声“无妨”,便招呼族人退到一边,静观其变。

“哦,是了,原来是唐门新任掌门唐傲,果然江山代有才人出,倏忽几十载,贫道果真老矣”,老道长叹一声,双手一揖,正色行礼道:“唐傲掌门,贫道无意亵渎尊夫人及令嫒,那日途经青城山时,见到尊夫人背影像极一位故人,故拦下马车请尊夫人折节相见,告知名姓,求证则个,并无恶意,”老道面色黯然。

眼见这老道亲口承认,唐傲怒道,“女子闺名岂可轻易告知外男,你拦下马车,纠缠不休,自恃武艺,伤我弟子,岂是君子所为?你这个疯道,拿命来吧,”名唤唐傲的男子一抬手,袖中便飞出一丝碧色雾气,笼罩了老道全身,站在一旁的振元暗叹要遭池鱼之殃了,急急推着族人后退数丈。

虬髯大汉铁格立马抽出贴身匕首,跃到头领身前。

“咦,”老道惊叹一声,收起黯然之意,骈指在空中一划,指尖白气氤氲,嗤嗤作响,隐现白芒,让人看着油然生出烟波浩渺的博大之感,老道对着碧色雾气极速出指,空中传来金玉相击之音。

唐傲双手不停,身子半悬空中,周身碧气氤氲,一道道碧色雾气宛若实质,喷薄而出,与老道指尖剑气交锋数十回合,竟无法破解,直至百招后,瞧见老道双指一引,化身为三道幻影,而后虚空中三影合一,直刺中宫的一剑后,大惊道:“一剑飞跃洞庭湖?这是击剑诀,你是藏剑山庄的人?”

老道空中收手,身影一折,宛若去燕回巢,落回原地,轻叹道:“藏剑山庄是什么劳什子,老道不识,唐门什么时候出了这么厉害的暗器了?”

“前辈功力远胜唐傲,谢前辈留手,既是江湖中人,唐某明人不说暗话,这是我唐门自创的碧纱笼,尚未纯熟,见笑了,”唐傲哼道,虽暂时收手罢斗,却心如明镜,碧纱笼威力无俦,剧毒无比,自出江湖,罕有对手。虽说自己只用了七成功力,并未淬毒,但老道未持利器,骈指一剑便悉数破去,分明是藏剑山庄最厉害的归藏九剑击剑诀剑意,只是藏剑柳家没听说有道士啊,这倒是费解之处。

“三十年来尘扑面,如今始得碧纱笼”,老道轻叹道,“好功夫,方才交手百招,未闻毒气,谢唐掌门留手,唐门在川中扶危救困,口碑甚好,贫道也不愿多做缠斗,唐掌门,贫道之前所言非虚,确非有意冒犯,的确事出有因,”老道终于一振衣衫,作揖行礼,表示歉意。

唐傲见状,哼了一声,侧了侧身,不愿接受致歉,冷声道,“前辈如此人物,不知为何竟干些江湖人不齿之事,晚辈不解,既有缘由,不妨明言,”对手武功虽高,但唐傲为妻女名节而来,倒也并非欺软怕硬之辈,“今日若不道明说清,我唐门就算悉数丧命于此,亦绝不退缩半步,”唐门众人闻言,俱全身紧绷,扣满暗器,显是准备蓄力一战。

“唐掌门,正好,这些外族商旅在此,不妨做个见证,来,大家坐下说吧”。

唐傲瞧了瞧身后一位年长者,见其点头,便移步上前,与老道相隔丈许,暗暗蓄力站立着。

老道不以为忤,却扭过头来,望向振元,“未敢请教?”

振元赶忙上前几步,躬身行礼到:“在下敕勒族斛律振元,从关外来大魏行商的,这些都是我族人亲眷,都是些粗鲁汉子,当不得请教二字,我等都是朴实的牧人,无意打扰诸位,这便离去,”振元眼见双方武技高绝,自己这些族人,空有一身气力,真正打起来,怕是片刻间便会殒命。

见这外族汉子颇知礼节,容貌端正,官话说的流利,老道倒也有些诧异,“无妨,本就是老道叨扰了你,你且做个见证吧,斛律老弟,敢请您赊碗酒喝?”

振元再行一礼,“铁格,给各位大侠倒碗酒去”。

铁格收起匕首,呸了一声,摆着壮硕的身躯,慢慢腾腾、不情不愿给这些大爷倒酒。

“贫道虚长几岁,唐老弟,斛律老弟,贫道单号一个‘疯’字,就住这翠微山上听松阁,行止粗鄙,各位见笑了。”

“不敢,”众人拱手道,却各怀心思。

“这位长辈乃我门中大管家,单名一个战字,其余皆是我门中好手,”唐傲一指身后诸人,算是引荐过了。

“大管家唐战之名,如雷贯耳,”老道一拱手。

“不敢,”名唤唐战的白发老者冷声回道。

“唐老弟,贫道并非有意惊扰尊夫人芳驾,那日见尊夫人背影,确是像极一位故人,贫道四处寻她已逾十载,是以见尊夫人衣着体量形似故人,一时忘乎所以,还请见谅,”老道说完,从怀中掏出一本泛黄册子,翻开一看,册内画着一位绿衣女子,峨眉星目,披纱环翠,尽显玲珑身段,旁书“绿绮”二字,各页神情姿态各异。

振元定睛一瞧,那女子眉目清雅,身段婀娜,娇媚中隐有一丝英气,端是好女子。

“敢情这老道还是个风流种子”,众人心想。

“唐老弟,请过目,”疯道人递过画册,要唐傲亲自掌眼,证明自己所言不虚。

唐傲上前接过,翻看数页,画中人绿纱着肩,额间翠墨淡,眉黛如远山,体量身形确与夫人有些相似,虽不言语,心中便信了七八分,只是言语中却不肯示弱:“即便如此,焉能如此唐突?”

倒是唐战江湖阅历丰富,看完画册,皱眉思索良久,朝着老道一揖:“老夫虚长几岁,只记得多年前似乎有位萧小姐嫁入藏剑山庄,似乎芳名便是绿绮,不知道长所寻之人可是萧小姐?”

老道闻言一惊,不过很快脸色便又平静下来,沉思良久,瞧了瞧唐战,微微点头道:“唐掌门、大管家、斛律老弟,我观诸位皆是性情豪迈的汉子,与老道年轻时颇有相似之处,也不愿再拿些疯话诓骗你们,老道确是出自藏剑,俗名柳轻舟,只因多年前与拙荆萧绿绮一别之后,寻访数年不得,故才行止癫狂,冒犯了唐掌门,”老道喝下一碗酒。

振元并不了解中原武林轶事旧闻,唐傲听闻却大吃一惊,藏剑柳轻舟在十余年前可说是武林翘楚,倜傥风流,无人不知,不期眼前这老道竟是….?

“您当真便是昔年藏剑大公子柳轻舟?”唐战惊道。

瞧这老道气度风骨,那手击剑诀剑意,此刻虽未回应,唐门众人心中均暗暗笃定,坚信不疑。

“前辈之名,如雷贯耳,如此说来,竟是误会了,请恕晚辈无礼了,”唐傲起身行礼,一揖到地,端的是位真性情的汉子。

“别前辈来晚辈去的,老道虽年长几岁,却当不得如此称呼,唐老弟天纵奇才,他日必是唐门中兴之主,”老道虚扶一把道。

“来,借着敕勒族的酒,我敬各位,”老道就着兔腿,也不客套,大口喝酒。

“唐大侠,请您的兄弟一起用些简陋酒食吧,”振元递上烤好的兔肉,淡淡笑道。

“多谢斛律兄弟”,唐傲此刻彻底放下成见,眼见振元虽是外族,但谈吐不凡,甚是明理,遇事待人不卑不亢,族人皆面有菜色,却慷慨相赠酒食,端是位好汉,不由生了钦佩之情。

唐傲接过酒碗,却未接兔肉,轻辍一口,微微笑道:“斛律兄弟,我唐门世居川中,堡垒建在青城山上,他日闲暇,请拨冗一游,我必扫榻相迎。”

“好,多谢唐大侠,只是我等明日即将返程出关,来年若有缘分,必登门拜访。”

“我唐门亦与关外各族有些许往来,若斛律兄弟不介意,来年尽可在北凉、张掖等州县与我唐门联络,贵族的货物,我尽数收了,总好过你不远万里来江南,跋山涉水,”唐傲诚恳道。

敕勒族人听罢,均是大喜过望,如此一来,便省去数月光景,避免了数不清的危险和变故,忙不迭的纷纷道谢。便是振元,也是喜的连连搓手,喜不自胜,对着袁纥力点点头,便见袁纥力从货物中拿出一张黑熊皮来。

“唐大侠,谢您厚谊,于您或是小事,于我族人,却是活命再生之恩,敝族无长物,些许银钱不敢污了您的深恩,这张熊皮是我猎得,未舍得发卖,便送您家人置件衣裳吧,”振元右手置于左胸,右膝著地,屈身行礼道。

敕勒族人纷纷右手握拳置于左胸,屈膝行礼。

“斛律兄弟见外了,”唐傲忙扶起振元,哈哈大笑道:“熊皮我便收下了,既是兄弟,如何能行此礼,快快起来。”

唐傲和振元双手一握,皆是哈哈大笑起来。

唐傲从袖中摸出一支六角金镖,交于振元:“此是我门中掌门信物,他日兄弟行商,向任意车马行出示此物,便如我亲临,自会有人接待,若得空入川,但凭此镖,自有人带你来见我。”

振元连连道谢,仔细端详金镖,只见中间篆刻一个“傲”字,工艺精美,便揣入怀中,贴身保管。

“不知你们从哪条路出关啊?”疯道人问道。

“过了此山,一路北上,经济南、洛阳、安定、武威、张掖、玉门、北凉出关”,振元并不隐瞒。

“那敢情好,贫道正好要去北凉,一路同行吧。”说罢又干一碗,“好酒好酒啊”。

“前辈,唐门车马行遍行南北,愿为前辈留意尊夫人行踪,”唐傲正色道。

“如此多谢了,”老道再饮一碗,朝唐傲道:“劳唐门诸位费心,若有消息,可着人在此山听松阁留信,贫道自会知晓,大恩不言谢”。

众人知晓了老道身份,均感怀其情意。

原来藏剑柳轻舟十数年前便是江湖一流高手,为人急公好义,劫富济贫,乐善好施,江湖诸门派大多深受其恩。其时,柳轻舟一人一剑,闯荡江湖,宵小不能近,武林风气为之一清,是以唐门诸人对其佩服不已。

众人喝了会酒,唐傲等人便告别离去,老道径自在货物旁一趟,便沉沉睡去。

“头领,刚才可是吓煞我咧,”铁格颠颠的跟在身后,悄声说道。

振元轻锤老铁格两下,笑道:“你这糙货,以后别冲动护着我,你的心意我知道,你也看见了,就咱那几下子?”振元拍拍铁格的背,安排好族人夜晚轮值看管货物,也去休息了。

次日一早,敕勒族人便急急赶路。倏忽月余,疯道人一路混吃混喝,日日醉酒,醉后便倒在货物上大哭,哭完又大笑,铁格等族人天天在背后咒骂老道疯癫之举,只是碍于老道武功高绝,不敢放肆。

振元自相识那晚起,知道疯道人是思念故人,求之不得,辗转反侧,寻一人十数载,矢志不渝,可见疯道人癫狂的外表下,却是一颗至情至性的心,不免同情和钦佩,又听得昔年是位行侠仗义的大侠,是以一路照顾周到,任劳任怨,有求必应。

这日终于抵达北凉,振元将些丝缎、银钱赠予北凉关守将,上下打点完毕,一行人终于出了关,疯道人自出关,便坐在骆驼上一言不发,只是遥望着关外远山发呆。

众人行了三四个时辰,天色已黑,便停下脚步,埋锅造饭,疯道人跳下骆驼,命铁格把随身的葫芦灌满酒,把振元叫到一边,“老弟,一路同行,承蒙照顾,贫道虽疯癫,但知老弟情意,在此谢过了,如今我欲西去,就此与你别过啦。”

“关外荒凉,仙长欲去何方,不如与我等同行,到了梳玉河,去我族中修整,待明年开春再做打算吧。”

“我要去燕然山一趟,与你不同路,贫道遍寻大江南北,仍寻不到故人,今次出关,欲去燕然山麓看看,如仍无所获,便回返,安心做个疯癫道人便罢了。”

老道神情落寞,望向远方许久,扭头见振元一直恭敬立在身后,转身拍拍振元的肩,叹道:“振元老弟,我观你族人都是彪悍力士,却习练不得其法,须知人力有竭时,贫道有几句口诀,你用心记下,闲暇时细细揣摩,虽无甚大用,勉强能强健体格,增长气力。”

“心神丹元字守灵,肺神皓华字虚成。肝神龙烟字含明,翳郁导烟主浊清。肾神玄冥字育婴,脾神常在字魂停,胆神龙曜字威明。六腑五脏神体精,皆在心内运天经,五味皆至善气还,披发行之可长存。”

“老弟,口诀记牢了,这几句无非是些存精养气之术,人体玄奥,须知平日蓄力,时常内照自身,挖潜内府,可得新境界。北地之兵多使战刀,关外北胡尤甚,我教你一招刀法,让你救人自保无虞,瞧仔细了,”老道随手抽出振元腰间弯刀,慢腾腾的挥刀,“虽只一招,却含三式,撩、回、挑”,弯刀在疯道人掌中竟如陀螺般,转圜如意,招式虽简单,但出刀的角度和方向竟让振元匪夷所思,如是演示了三遍。振元来不及细想,只能强记下来,以求日后慢慢习练。

铁格这时提着酒葫芦过来,疯道人伸手接过,向振元说道:“如此,贫道就此别过了。”

“多谢仙长指点,这是一点碎银铜钱,仙长但做酒钱,”振元从贴身褡裢里掏出置换的全部银钱,并包好烧饼馒头等干粮,双手递与疯道人。

疯道人虽桀骜冷漠,却知道这些胡族经营不易,褡裢内约莫是振元全部银钱,不经意流露出些许温情,却也并不客气,一股脑儿塞入怀中,叹了口气,从云袖内拿出那本泛黄的画册给振元。

“老弟,贫道此去路途遥远,死生未卜,所授刀法配合心法习练,便可事半功倍,这本画册暂交你代为保管,请老弟在关外及行商时帮贫道留意,如见到画中之人,将画册转交给她,务必转告她去翠微山听松阁等贫道,山水有相逢,老弟,再会。”

风满关山,那一点残影渐行渐远,直至消失。

“仙长,再会,”振元喃喃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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