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翠微山上,观前的几株残枫已被薄霜染红,天气初肃,身着青色薄衫的少年周身却白气氤氲,汗如雨下,一道道晃眼的剑光在地上“呲呲”作响,划出道道剑痕,少年已这般练了两个时辰,身边丈许范围内草木尽折,招式越练越快,轻薄的剑身上隐隐泛出青色罡气。少年当然便是青玄,自上山后,得疯道人授青丝剑剑意、赠秋露剑,每日勤练不辍,九剑八十一式剑招已纯熟,只是剑招与剑招之间尚未圆融归一,不过青玄也不着急,每日除了练剑,便是读书诵经,修习内功。疯道人曾言,须同时修习内功心法,使真气绵延不绝,待内功大成,山河风月皆可为给养和倚仗,届时将有形之剑练成无形之意,花草木石皆为剑,化气为罡,人剑合一。

自从至正二十九年节后相聚后,疯道人离开已有约莫两个月了,山上米粮早已告罄,青玄自得了秋露剑,每日忙于练功,不曾砍柴下山贩卖,已连续十余日就吃些野菜松果充饥,也不知师父下山去了哪里,按说疯道人一般十日左右便会回来一趟,这次该不会遇到什么变故了吧。

这般又过了两日,这日正午,青玄刚练完剑,在观中打坐入定,真气行满一个大周天,已能将神识观照内在脏腑,竟至于神游物外之境,清晰的听到约莫一里外的山道上传来数个脚步声,定是有人上山了。从脚步的频率来听,来人不止一人,从步履的轻重来看,来人修为远不及疯道人,应不是师父回来了,青玄内心暗喜,几年修行竟能有此精进,不由睁开双眼,提起秋露残剑,双足轻点,便飘出道观,一提气,便纵身跃上了观前残枫,往山路一瞧,果然有三个人上山来了。

青玄暗暗运气蓄力,只等来人到观前便先发制人。

三人上了石阶,走到观前,当先一人大声喊道:“青玄小侄在吗?”

青玄一看,来人竟是藏剑新庄主柳重楼,不由大喜过望,忙从枫树上一跃而下,大笑道:“重楼叔叔,见到你太好啦,你怎的找到这里来了?”

柳重楼见青玄轻松跃至面前,几年不见,功力明显精进不少,个子也高了许多,也高兴的回道:“青玄,你果然听大哥的话,不曾离开翠微山,近来武功精进不少嘛,我是接到大哥的信,来接你去藏剑的啊。”

“我师父呢?他去了哪里?”青玄急切的问道。

“阿玄,你不要急,我也不知大哥具体去了何处,十日前接到他托漕帮兄弟带来的信,说来不及回山去看你,要我接你来藏剑,我这便来啦,走吧,山上清苦,跟我回藏剑。”

“漕帮来送的信?难道跟漕帮有关?”青玄暗想道,自己的师父嘴上说是遁世藏名,可按捺不住一颗充满侠义的心,当真让人担心。

柳重楼见青玄暗暗沉思,猜到这是担忧疯道人,上前拍拍青玄的肩头,笑道:“走吧,大哥既让我来接你,便是要我好好照顾你,你去藏剑后,咱们可以日日一起参研武学,你得空还可去巨村看看你族人,一切等大哥回来再做计较,你且放心,我已派人联络各派,共同打听大哥消息,一有消息即刻会飞鸽传书送至藏剑。”

青玄点点头,也知这是最好的安排,回屋拾掇了换洗衣衫,用破布裹住秋露剑,便随柳重楼下山,南下去藏剑。

藏剑山庄闭庄封湖,天荒湖戒备森严,机关重重,原先畅通的水路被芦荡分割成一段段,当中不少弩箭和暗锥,若是无人引路,贸然闯入怕是凶多吉少,青玄坐在小舟上,暗叹藏剑果然名门。

入庄时,天荒湖下了初雪,天气冷了,柳重楼便将青玄安置在疯道人故居小楼,让张嬷嬷照顾起居,待如子侄。

次日起床时,雪还没停,青玄早早起身,捧着秋露剑立身在万剑归藏楼前,细细看着德胜公手笔,愣愣瞧了一个时辰,雪花将头脸都扑白了,柳重楼走来时,青玄都未曾知晓。

张嬷嬷赶来,正要上前为青玄掸落积雪,柳重楼忙拉住张嬷嬷,悄声道:“这孩子已悟道入定,机缘难求,切不可此时打扰他。”

青玄此刻神识封闭,进入了神识内照之境,满身心皆是那笔走龙蛇的四个大字,一笔一划仿佛活了一般,逐一跳到眼前,变成一式式归藏九剑剑招,八十一式逐一在眼前走马灯似的闪过,忽然四个字慢慢扭曲整合成了一条线,像一把剑,又像一把刀,不,不是剑、不是刀,是一,是竖向的“一”,九九归一,万剑归一。

猛然间,青玄脑海中响起疯道人听松悟剑时吟诵的那首词,不由睁开双眼,跟着大吼道:

“少年侠气,交结五都雄,肝胆洞,毛发耸,立谈中,死生同,一诺千金重,推翘勇,矜豪纵,轻盖拥,联飞鞚,斗城东,轰饮酒垆,春色浮寒瓮,吸海垂虹,闲呼鹰嗾犬,白羽摘雕弓。”

吟诵的同时,一振秋露,真气绵密如丝,周身雪花顿时激射而出,青玄右脚一步跨出,周身真气随之流转,剑式便再也无所碍,九剑八十一式分别使出,疾如流星,平时有所阻滞之处,此刻竟消弭无形。诗词缓缓颂完,八十一式也刚好使完,这时楼前已聚集不少弟子。

青玄浑然忘我,又朗声吟诵一遍,想到哪招就使哪招,觉得哪一式顺手就出哪一式,有时半招击剑式还未使完,便接着出了离剑式,根本没有章法可循。寻常弟子看不明白,柳重楼看得却是心惊,青玄所使剑式剑法,正是疯道人曾在剑冢所授的剑意,不由看得呆了。

青玄练着练着,灵台渐渐清明,抚、离、回剑诀一收,灵光一闪,一个纵身跃高数丈,大喝一声:“月色满轩白,琴声宜夜阑。飀飀青丝上,静听松风寒。”而后倒立直下,周身真气聚丝成束,凝在剑尖,电闪般插入地上的青石砖,直没至残柄,秋露插入之处,朝四处皴裂出丈许的裂纹,青玄左手一拍地,翻身站在场中,长长吐了口气,朝着牌匾大声道:“师父,我终于得窥青丝剑门径啦。”

柳重楼心中大惊不已,青玄不过十数岁的少年,便有如此悟性,看到他仿佛看到大哥柳轻舟一般,自己将近不惑之年,方在兄长相助下圆融九剑,虽说论功力,青玄或许不敌,但若论剑意及悟性,自己远不如青玄,不过惊讶归惊讶,柳重楼并不妒忌,禀赋天定,奈何不得,于是走上前去,笑道:“阿玄,好功夫,不曾想你短短时日竟有如斯成就,叔父当真为你骄傲,为大哥骄傲。”

青玄这才瞧见场中柳重楼诸人,忙行礼道:“叔父,打扰您啦,师父他老人家之前在翠微山已悟透归藏九剑,已达到万剑归藏、九九归一之境,我练了许久,方才只是稍窥门径,叔父,走,咱一起去参研参研,我还有很多不懂之处要请教您呢。”

“好啊,”重楼说罢搂住青玄的肩头,往剑冢而去,如今他身为庄主,剑冢可以随意出入,楼中典籍可随意参阅。

“叔父,师父在翠微山借松涛之怒,曾言:九剑归一,万法归藏,终至圆融,我不甚解,当时只得强自记下,日后细细参悟”,青玄将九剑一一使来,然后说道:“师父曾言,九剑重形轻意,八十一式虽是玄奥高深,威力磅礴,然终未臻化境。体味人生百态,历尽苦辣酸甜,经历爱恨情仇,方能放下自在,参悟剑意,自成一剑,出剑有意无形,八十一剑并无定式,信手拈来,真气于十二脉周流万转,驭气如丝,剑意真气便可绵延不绝,风月也是给养,山河可成倚仗,永无枯竭,师父为这有意无形、剑气如丝之剑起名为‘青丝剑’。”

柳重楼内心很感动,青玄并未藏私,而是将疯道人所教倾囊相授,不由弯腰拱手,朝青玄一礼。

其实如今整个藏剑山庄都知道,柳重楼天资一般、抱负一般,无法为藏剑博得名望,武学能有这般成就,全赖大公子教授,只是这位新庄主为人诚恳、待人亲和,虽不能开拓进取,却是位守成的好庄主,在如今的江湖庙堂的局势下,未尝不是件好事。

青玄上前搀扶起重楼,恭敬道:“藏剑武学,博大精深,师父早已嘱咐我将其武学心得向叔父禀明,假以时日,叔父必有所得,”青玄也不邀功,将这人情留给了疯道人,更细细将师父所授九剑心得悉数道来,细细分说霜降之夜勘破归藏的历程,尤其提到遍历世情方可得形神皆备、定神忘形无上剑意。

二人感情日笃,日日一起在剑冢打坐练气,一起观摩德胜公手笔,一起练剑,在柳重楼的指导下,青玄的八十一式剑招之间桎梏早除,逐步圆融合一。

殊不知人历练不同,体会亦不相同,柳重楼自小在庄内长大,锦衣玉食,甚少变故,是以学武也是照本宣科,虽说武功精进不少,却缺了疆场历练,金戈铁马的杀伐之气。青玄自小在马背上长大,时常随父兄北征敌酋,又经历北孤城破,家恨国仇,是以每日观摩,便如同那夜松涛怒吼,喋血厮杀,体会日日不同。每日习练后,杀气日盛,是以重楼时常感觉冷气森然,却又不好言语。

眼见秋露剑残破不堪,柳重楼便提出要将其修缮装饰一番,怎奈秋露材质特殊,一时竟找不到合适的铁石。

“用这个吧,”青玄从包袱中取出战刀,“此刀是我父亲遗物,乃先帝所赠,师父待我如子,便将此刀融了,新铸秋露,便似父亲、师父常在身侧,好叫我日日聆听教诲。”

重楼是铸剑大师,接过战刀一瞧,确是把好刀,材质特殊,由陨铁打造,殊为难得。便亲自燃了剑冢炉火,接驳秋露,新铸剑鄂剑柄。

重楼带着青玄及数十名弟子,翻阅庄中典籍,找到秋露剑昔年锻造之法,按藏剑古法亲自上手锻造,千锤百炼八十一日,终于锻造成功,青玄不肯多加装饰,仅配了鲨皮剑鞘,唯求古朴。新剑铸成,青玄抽剑一看,剑如秋水,花纹形如秋露,古朴森然,右手食指轻叩,剑身清鸣,果然是不世出的名剑,想起父兄师父,一时思念如狂,提剑怒喝道:

铁勒长云暗雪山,孤城遥望北凉关。

铁衣百战穿金甲,不破柔然终不还。

长剑一划,抚离相和,回落而击,九剑八十一式信手使出,起初剑势和缓,该是青玄思念亲人,忽又如疾风骤雨,剑势如电,剑气喷薄而出,那人、那剑上之杀意让重楼不寒而栗,剑冢诸剑,藏剑先祖埋骨之地的名剑皆发出嗡嗡剑鸣,似是应和,又似是共鸣。

待青玄吐出一口浊气,将一腔难平之气吐出,方才惊觉是在剑冢之中,只见地面青石竟留有深浅不一的剑痕,顿时弃剑下跪,连连告歉。

“贤侄,秋露在你手中,方不负了兄长美意,我习剑经年,若论剑意,差你多矣,兄长说的对,剑如人生,我差了剑意,有形之招未得其意,终究无法圆融如一,可叹德胜公早将其意留给后人,我等不肖子孙始终未能领悟这楼名万剑归藏的深意啊,”这中年人竟双手作揖,朝着青玄深深一揖。

“不可,叔父,”青玄忙将重楼扶起,老少二人凝视许久,惺惺相惜,继而哈哈大笑,各有所得。

转眼过去几个月,已至年末,将近一年时间,青玄在庄内遍览藏剑历代掌门习剑笔录,默默记诵,晦涩之处,更与重楼细细研习,互相拆解,在练气习剑时颇有心得,武学一日千里;柳重楼得青玄口述青丝剑奥秘,早已突破之前桎梏关口,更兼得与青玄日日研习交流,同吃同住,心胸开阔,神思清明,多年愁思与焦躁一扫而空,内功剑法精进神速。

这日用过午饭,青玄在楼前练气两周天,观摩德胜公手笔,顿觉日日观摩,日日所悟不同。

“大公子有消息了,”青玄被一声高喝打断,顿时忙不迭爬起身来,朝外奔去。

“我师父的消息呢?在哪?在哪?”

从来人手上接过一片布片,恰好柳重楼也赶到,二人展开一看,只见布上用炭笔写道:“各派掌门有消息,大公子乘漕船入京,。”

二人一问才知,此信从长安城郊送出,是唐门在京中的暗桩送出的消息。

“叔父,师父人单力薄,此信从长安送达,已过月余,我担心京中形势对师父不利,李存义那贼子身边高手众多,更何况还有貌似师娘的观星台女子,倘若设局让师父入瓮就糟了,如若师父循迹追出关外,更是独木难支,我出身北孤,京中曾待过,关外尚有族人,地形熟稔,不若我立时北去,寻着师父,也好有个照应。”

“侄儿不可,且不说你年岁尚小,江湖经验不足,便是那关外早已生变故,兄长托我照拂,我怎能让你孤身犯险,”重楼忙摇头。

“小子虽年幼,幸得师父传授武艺,寻常汉子哪能近身,若不让我北上,便是在这庄内,也是寝食不安啊。”

“侄儿啊,若兄长知道我让你孤身离去,他日我有何面目见他,你且宽心住下,待我托唐门诸位细加打听,如有兄长下落,再去不迟,”说罢,重楼便令门房送走送信之人,打点妥当,关闭大门,更令庄中好手把好各处进出口,不让青玄离去。

当天夜晚,青玄在床上翻来覆去,担忧师父安危,三更过后,便翻身起来,寻着一尺粗布,便把秋露剑缠好背上身上,带上几件衣裳,悄悄从窗口跃出,摸到师父带他进庄的矮墙边,几下纵跃便出得庄来,疾行片刻,来到湖边,见湖边小船仍在,便驾舟而去。

万剑归藏楼上,重楼长叹一声,“此子性格坚忍,重情重义,端是和兄长一般无二”,便唤过值夜弟子,好生引导其出湖。

青玄独驾小船,凭着记忆行船,但见水道出路竟有提灯值夜巡湖之人,循着这些巡湖的灯光,等天光发亮,便遥遥见到陆地了,待小舟上岸,见到那岸边有一小屋,屋外一匹骏马,一人站在马旁。

“小仙长,暂莫躲藏,奉庄主令在此相候,”此人正是重楼弟子,“马匹盘缠皆备,请小仙长珍重,若有大公子消息,定要及时传回啊。”

青玄拱拱手,上马一瞧,马上一个褡裢,除了盘缠外,另有书信一封,书中交代各地与藏剑交好的门派世家,言明有需求尽可求助之类云云。

青玄感慨,一切还是瞒不过柳重楼,下马朝山庄一拜,便纵马北去。

京口瓜洲一水间。

待青玄抵达扬州城,发现城门盘查甚紧,所幸青玄仍是道童打扮,也无甚身外长物,略被诘问,便入得城来,一路询问,便到了瘦西湖畔的漕帮总舵,漕帮人手众多,更兼与疯道人交情不浅,便想着拜谒帮中前辈,好沿途留意疯道人行踪。

轻叩院门许久,方才有人开门,“小道长来我帮何干?”一门房汉子出言询问。

“小道乃疯道人弟子,不知帮中诸位,或是魏、乌两位护法可在?”

“且稍待,”汉子回应后便入内禀告。

不消片刻,只见魏文昌出得门来,“原来是小仙长来了,快请进来叙话。”

青玄随魏长昌进了总舵厅堂,只见去岁除夕还热闹非凡的漕帮总舵,此时冷冷清清,帮众寥寥数人,也不好意思询问。

“小仙长,唉,自从须弥山一行,帮主不知所踪,乌大哥及几位舵主带着帮中精锐为圣上输送水师,此刻不在帮中。那李存义登基后,对我漕帮北上的货船盘查甚紧,眼看着漕帮数百年基业,岌岌可危,叫我等如何是好啊,”魏文昌满面愁容,唉声叹气。

青玄一路跟随疯道人,对这场武林浩劫也亲身经历,原本想求助的话语倒也不好说出口,只能陪坐叹息。

“小仙长怎得孤身到此,恩公呢?听帮中回返的兄弟说,恩公返回藏剑,主持大局,不知近况如何了?”

“师父已北上,我正要前去助力,”青玄应道。

“既如此,小仙长且在帮中歇息一日,待我修书一封,你带去京中分舵,兴许我漕帮能相助一桨。”

“多谢魏大叔,”青玄十分欣喜,同时也感慨魏长昌未待言明便主动相助。

在漕帮住了一宿,便不顾挽留,告别诸人,继续北上。

漕帮大堂上,魏文昌背负双手,瞧着“靖海平波”的匾额,长长叹了口气,便挥手招呼身边心腹,耳语数句,那人点点头,出门招呼数人,绝尘而去。

长安回望绣成堆。

青玄从长安城郊车马行到城内酒肆客栈,一路打听,自疯道人入了城,便打听不到半分讯息,想必师父追索仓促,未及好好食宿,去寻那漕帮分舵,却见铜锁紧闭,舵中竟无一人,直至到了北城门,使了银子,遍访近日值守军士,才约莫打听到一道士打扮得中年汉子出门北去。

青玄约莫记起柳重楼曾说师娘是观星台的弟子,想到曾随大哥与许梦阳交手,那许梦阳似乎也是观星台弟子,门派似在塞外,长安左右寻不着,便一催骏马,绝尘北去。

一路过了武威、张掖、玉门,直至北凉,都无师父的一丝音信,即便是唐门的几处车马行,不少已人去楼空,也未曾探听到师父的行踪,越走心越慌,几次夜晚都忍不住暗自落泪。因北凉城中多有相识,自己这北孤世子若被认出,断无生理,若非仍有牵挂,早已仗剑入守备府刺杀那潘霜贼子。青玄哪里知晓,如今这北凉做主之人早已换作郭开山,潘霜虽封了侯,不过是个富贵闲人罢了。

青玄使泥灰脏了脸面,扮作个落魄小道童,不敢住店,沿路化缘乞食,让人以为是个寻找师父,寻求活路的可怜道士。

如此在城中十数日,皆无师父的半点踪迹。这天晚上,在城北一马厩中躺着,想着出了北凉便是关外了,那乱石林与一线峡也不知是否已戒严,要想出去,便只能在乱石林往西,翻越大山,绕过北孤城,然后再折而向北,去梳玉河了,那观星台具体位置不甚明了,不若去铁勒山腹族中故地,寻族人问问,如此便下了决心早早歇息。

眼见到了年节,家家张灯结彩,天增岁月,自己孤身一身,又忍不住哭了一回。

次日,便在城中小摊中置办了干粮,出城北去,一路疾行,绕过乱石林,向西数百里,眼见无路可走,只得将马儿解了缰绳,任由其离去,抓着藤蔓,踩着怪石攀峰而上,所幸这几年练气习剑,功力不凡,歇歇停停,如此数日,便攀山而过。青玄在山巅感慨,明月帝见识果然不凡,筑城北孤严防北酋端是步好棋,这群山陡峭,骑兵如何能过?便只得一线峡一条孤道,端是一夫当关万夫莫开啊。

下山后也不敢懈怠,不停赶路,赶到梳玉河时,不时见到人马遗骸,看衣甲装饰,有铁衣军,亦有柔然、鞑靼和突厥的,河边开阔地,乌鸦呱呱直叫,竟有数万尸骨无人收拾掩埋,任由啄食的只剩白骨,不由悲从中来,想到父兄罹难,更是恨意丛生。

一路赶到铁勒山腹,见牧场早废,野草人高,那马厩草房皆焚成灰烬,顿感不妙,山腹故地入口早被乱石封死,好不容易寻到儿时嬉戏的狗洞而入,入谷后哪有一个人来。

“有人吗?我是阿玄啊,”青玄在谷中大声呼喊,偌大的山腹,帐篷木屋尽数被毁,地面残留的都是被梵烧的痕迹,待寻到山腹深处,不由“啊”的大叫起来,虽说山腹常年严寒,但眼见那数百族人的尸骸竟被人堆叠在谷中洼地,恶臭冲天,哪里还能分辨面目,早已腐成一堆烂泥。

“潘霜老贼、李存义恶贼,我敕勒族与你不共戴天,我李青玄,不,我斛律青玄有生之年必要屠尽北凉,踏平长安,用尔等狗头祭我全族亡魂。”

青玄眼见全族被杀,双目赤红,大吼大叫,血气翻涌,仰天长啸良久,一腔子热血再也忍不住,哇的一口喷出。而后萎靡在地,泪如雨下,“到底为了什么?阿爹、大哥、阿姊,到底为了什么?”

李青玄已死,活着的,只有斛律青玄。

青玄几日不吃不喝,砍伐树木,将谷中族人尸首梵化,避免被野鸦饿狼继续啃食,而后头也不回,往西北而去。

从江南出发,过了铁勒山,数月已过,塞北严寒,天上飘起鹅毛大雪,一个瘦弱道童背负长剑,深一脚浅一脚的走着,背影羸弱而孤独。

“好大的雪啊,”青玄再也走不动半分,便找了棵胡杨树,摘下蒙眼的白纱,躺在树下,折了些许枯枝隔了雪地,合衣卧下,这天地一色,哪里还能分辨了方向,也不知朝北走了多久,加之雪色刺眼,即便蒙了白纱,一日下来,眼睛也是生疼,想着想着,便合眼睡去。

夜雪初积,翠樽易泣,红萼无言耿相忆,梦中的一抹嫣红不是新梅,那便该是父兄与族人的热血,对,是血,树下的少年颤抖的手紧握怀中的剑柄,瑟瑟发抖。

“你这废物,倒是快些去探探路,”这漫天冰雪中,却有几位年轻人在雪地中艰难前行,其中前行的一名男子被身后的男子呵斥着。

“赵师兄,大家都是同门,不要如此,”右手边一温婉女声响起。

这几人衣着光鲜,在这大雪之中,却也白巾裹头,身披蓑衣,其中两位面如皓月,唇红齿白,显是女扮男装,刻意装扮的。

“张师妹,你不知道,这厮在派中便是一无是处,若不是他苦苦哀求,我才不愿带他出来,他那点微末武功,便是给我们提鞋都不配,”其中那名高大英俊的男子说道。

原来这说话之人便是武当赵震宇,身为武当首徒,在须弥山上崭露头角,倒也算是江湖新秀,为各派熟识,如今更是暂摄帮务。两名容貌出众的女子分别是花间派温晚照,昆仑派张嫣然,那被赵震宇呵斥的,却是武当派的沈惟仁。

武当一行人下山后,分作数批沿途探听消息,北上的由赵震宇带队,到了北凉后便遇到花间派和昆仑派的人,由于花间派皆为女子,昆仑派有男有女,为了相互照拂,于是大家合兵一处,如今北上这队人马有九人,每派三人,领队的皆是门中大弟子,余众皆是门中的翘楚。

这沈惟仁在武当弟子中入门较早,辈分不低,平日里师弟们皆以二师兄相称,怎奈平时沉默寡言,于武学上不喜跟随师父习武,只习得武当入门的太极剑三十六式,于高深的紫霄剑等武学更是毫无兴趣,一窍不通,平日里尽躲在紫霄宫藏书楼内钻研些杂学,私下里被师弟们不齿。纯阳真人曾问他为何不喜习武,这沈惟仁竟大言不惭,说武当只太极剑入眼,那紫霄剑法皆为后辈臆造,银样镴枪头,须知这入门太极剑招式简单,剑势舒缓,便是强身健身体尚显不足,气的纯阳真人狠狠鞭笞了一顿,好在事后念其本性淳朴,眼见不是习武之材,便听之任之,着力培养大弟子承继衣钵。

自从各派掌门失踪后,门下弟子纷纷北上南下,多方打听,在北凉关,几派机缘巧合下遇上,反正北上目的一致,索性便结伴同行。

“师兄,两位师姐,前方有片林子,到林中找个避风的地方歇歇脚吧,”前头探路的沈惟仁轻声说道。

“那还不快去,真是废物,”赵震宇不耐烦道,一转头,便换了副脸色,“两位师妹,咱去前头歇歇吧,”对着两位如谪仙子般的女子,这赵震宇一路可是端足了师兄的架子,对师弟们颐指气使,对女子却是服侍周到。

寻到林中干爽之处,沈惟仁刨尽积雪,拾掇枯枝,燃起篝火,将随身干粮烤热,分给诸人,待诸人食罢,也不计较,啃着硬馍,就着雪,掏出本《吴子兵略》靠着火光瞧了起来。

“你们瞧瞧,正经武学不习,成天介的看些杂书,也不知师父怎的就让他寄身武当,”赵震宇不屑一顾,两位女子虽心中不满这大师兄一路苛责师弟,想来毕竟是人家武当家务事,也不好置喙,更瞧着这沈惟仁脚步轻浮,面色黧黑,显是无甚武学根基,倒也存了三分慢待之心,是以并不过多干涉赵震宇所为,不曾想倒增长了其气焰。

“呀,这是什么?”张嫣然原本靠着胡杨树歇下,发现身下一物竟能动弹,吓得不轻。

众人被他叫的一惊,抽剑跑来一看,原来积雪下来竟有一活物,沈惟仁被赶去拨开积雪一瞧,不是那青玄又是谁?

“是个人,诸师姐莫惊,”沈惟仁摇摇雪下的人,“是个道童,浑身冻得僵硬”,便托起青玄,凑近篝火。

许是感觉到篝火温暖,青玄蜷缩其身子,缓缓睁开双眼,便瞧见一面色黧黑的男子,朦胧间一瞧,竟也是个道士,“是师父?”

“小兄弟,醒醒,”沈惟仁嘿嘿一笑,“冻傻了吧,来,吃个馍,暖暖身体。”

“多谢道兄,”青玄想伸手去接过半张馍,挣扎了许久,竟起不来身。

沈惟仁伸手一摸,“呀,好烫,小兄弟,你别是冻坏了,师兄、师姐,可否将随身风寒药物恩赐些许?”

“咱傍身药品本不就不多,偏你要做好人,没有,”赵震宇呵斥道。

“沈师兄,我只随身带了些金疮药,”温晚照和张嫣然均摇摇头,习武之人出门,哪里用到风寒药物了。

武当派倒是有些灵药,怎奈赵师兄不肯给,沈惟仁叹口气,只得脱下外衣,裹住青玄,添些柴枝,让篝火旺些。

青玄只因眼见灭族之恨,气血难平,兼之一路疾行,进食甚少,今夜卧雪受寒,噩梦连连,方才病倒,以他如今的修为,寻常风雪哪能让他倒下。

吃下半个馍,喝下沈惟仁烧开的雪水,清醒许多,暗运心法,遍行几个大周天,直至天光发亮,便已神思清明,苦痛皆消。

振落肩头雪花,将蓑衣披在沈惟仁身上,添了添柴,旺了篝火,青玄便直其身来,见这天地一亮,雪停日出,万物一色,雪色耀眼非常,不由感慨“多么熟悉的气息啊,往昔年年北去练兵,这雪景、这气息再熟悉不过了,可是家族不在,今后该何去何从呢?”

“小兄弟,你大好啦?”黧黑的道士睁开眼,紧紧身上的蓑衣,咧嘴笑道。

“多谢道兄啦,”青玄昨夜虽浑浑噩噩,却也依稀知道这面色黧黑的道士相助之事,这人虽说其貌不扬,但眼眸清亮,眼角带笑,倒不似那庸俗之辈。。

“同是天涯沦落人,小兄弟不必客气啦,不知怎么称呼?”沈惟仁边问边递出个面饼。

青玄却未伸手去接,而是拱拱手道:“我是翠微山听松阁的癫小道,师兄唤我青玄也行,那是我俗家名姓。”

“癫?那我还是叫你青玄兄弟吧,我是武当的沈惟仁,来,吃个面饼垫垫肚子。”

“你倒是惯会慷他人之慨,”赵震宇醒了,不由呵斥道。

“沈道兄,不必了,我去林中寻寻,好歹猎些吃食,”青玄见沈惟仁被呵斥,情知其难处,这赵震宇他是认识的,武林大会代表武当出战,原以为是个翩翩君子,倒不知如斯小气。若是在那市井闹市,赵震宇为显侠义,一掷千金也是有的,在这冰雪厄境,才是本色体现。

青玄自小便在塞北摸爬滚打,对这天气见怪不怪,捡了些石子,在胡杨林中轻身穿行,寻那些避风的树底石下,刨洞挖坑,不一会便惊起灰兔雪鸡,拿石子瞄准投掷,这本就是敕勒族人的生存本领,更不提眼下青玄武功精进,不一会便猎的一只灰兔、两只雪鸡。

待青玄提着猎物回来时,几派弟子惊得呆了,一路涉雪远行,万物寂静,哪里见到半个活物,这小道有何能耐,竟能在这雪地猎到野味?

青玄朝着几人拱拱手,算是招呼,拉着沈惟仁,走到一旁,拿小刀剥洗鸡兔,收拾妥当,再用积雪擦洗干净,便拾掇些枯枝,从那灰兔洞中掏了些干草,升火烧烤起来,青玄从包裹中掏出一块盐块,拿刀磕了一小撮,在石头上碾碎,撒在上面,不一刻,肉香飘来。

待烤的金黄,将一只雪鸡递给沈惟仁,沈惟仁微微一笑,便起身送与两位女子,“两位师姐,这是青玄兄弟新猎的,来,吃些吧。”

两名女子许久未沾荤腥,见沈惟仁如此做派,倒有些难为情,起身略福一福算是致谢,分而食之。

赵震宇面上虽不言语,暗自吞了吞口水,沈惟仁倒也厚道,将半只灰兔奉上,也不计较这师兄连谢字都没有,见他风卷残云的吞下,这才走到青玄身边。

青玄朝他微微一笑,两人分食了一只雪鸡、半只灰兔,肉食下肚,喝了碗烧开的雪水,倍感舒适妥帖。

“小兄弟,我是昆仑派张嫣然,多谢小兄弟了”,“我是花间派温晚照,多谢小兄弟”。

“多谢,”赵震宇一拱手。

“师兄、师姐,这位小兄弟是翠微山的青玄小道长,”沈惟仁代为介绍,扭头问道:“小兄弟,这冰天雪地的,你这是要去哪里啊?”

青玄拿雪搽了搽满是油腻的手,说道:“我也不知,我是找我师父去的,也许要去燕然山,也许是其他地方。”

“尊师是?也在武林大会中失踪了?”

“倒也不是,师父出关寻人去了,我担心他一人许有危险,故前往助力,”青玄一时也不敢将柳轻舟说出,只说师父是翠微山的老道长,疯道人多年未在江湖行走,世人只知柳轻舟,疯道人的名讳除熟识的,倒也鲜有人知。

“既如此便结伴同行吧,我们正要前往燕然山左近打听消息,”张嫣然和温晚照觉着多个人多份助力,便邀请同行,“赵师兄,你看呢?”

“也好,”赵震宇见两位女子如是说,也不好驳了面子。

“赵师兄,你说各派掌门武功高绝,便是中了毒,也绝无束手就擒的道理,何况要将诸派掌门劫掠而去,难道那观星台有如此能力?”两名女子边走边说道。

一行人继续往北,行了数天,一路上这个问题早已讨论无数遍,哪里有个定论。

“两位师妹,为兄也百思不解,那日金翅峰顶,将诸派掌门劫掠遁去,原以为是藏剑捣鬼,如今柳苍梧亦被袭身亡,就是那萧无尘和观星台诸人,亦是不见踪影,叫人好生费解,便是萧老怪要这盟主之位,只需技高一筹,掳掌门作甚呢?如今这局势,便是他萧老怪要当这盟主,也是空话,谁愿奉他号令?费解费解。”

几人也不识得道路,全赖那昆仑派张嫣然带有司南,白天依着司南,晚上对着北极星,只是认准方向,折向西北而去。青玄对塞北地形颇为熟悉,一路上被积雪覆盖的明沟暗壑全赖青玄提醒,众人屡次化险为夷,更兼得总能在无垠雪地猎得些野味,大大改观了每日雪水就馍的饮食,众人对其看法大为改观。

每日歇下,青玄见这沈惟仁总是变戏法似的掏出本书来,《吴子兵略》、《太公兵事》、《山河旧志》、《神农本草集》等,兵农工商医应有尽有,不由好奇,一问才知,这位武当二师兄竟随身带了十数本杂书,左右闲来无事,便跟着沈惟仁读读解闷。

疯道人曾言,武技本是小道,万物皆有道,故在翠微山便让在习练心法之余通读些经史子集、医书杂论,通古今、知世情,于武学修为大为有益,好过闭门造车,只习招式,不知变通。只是苦于疯道人时常外出买醉,文中晦涩之处无处解惑,便借着机会向沈惟仁求教,边读边问,竟将昔日不解之处悉数求证清楚,一时欣喜不已。待农医工商读罢,便就些兵法韬略、纵横捭阖学说向沈惟仁细细求教,结合塞北地形地势,往往能举一反三,让沈惟仁刮目相看。殊不知青玄自小生于此地,年年随父兄北征数百里,各族风情、沿途地势早已了然与胸,一路行来,感情日笃,便私下结交,成了无话不谈的好友。

赵震宇本就不待见这位二师弟,眼下见这新来的小道和他打成一片,疯魔似的不睡觉,每日就着月光说些杂谈轶事,既鄙夷又烦躁。倒是那两名女子,见这一大一小两个道士,成日的腻在一处,谈笑风生,颇觉有趣,有时也凑近讨论一二,说到趣事,往往笑成一团,孤立了赵大师兄,使其更增厌恶。

如此过了月余,仍是满眼冰雪,两名女子和赵震宇皆有恍惚烦恼之意,不知何时到头,青玄和沈惟仁倒不以为意。随行弟子中不少人患上了雪盲症,昼夜呕吐不止,无法继续前行,众人无计可施,还是青玄对此症熟悉,将几名弟子安置在一处背风处遗弃的毡房内,留下五日干粮和干柴,只需几日闭目静卧即刻痊愈,只是如此一来,便无法跟上队伍了,赵震宇、张嫣然、温晚照一商议,决定继续前行,康复的弟子自行回返北凉等候几人。

如此一来,整个队伍就剩下赵、张、温以及青玄和沈惟仁五人了。

这天夜间,五人在一处山丘背风处歇下,怕吵到其他人,青玄和沈惟仁宿在山丘另一侧,青玄心头藏不住事,便直接明了的问道:“沈师兄,你今年年岁几何?”

“我二十有五了,你呢?”

“年节一过,如今是至正三十年了,我十五了,那我以后我便称你沈大哥吧,其实我姓斛律,不是中原之人。”

“那有甚相干,青玄小弟。”

“沈大哥,我观你博闻强识,思维敏捷,断不是呆板木讷之人,为甚赵师兄总说你一无是处,便是那武当武学,你若要学,该是不差他分毫的?”如今二人兄弟相称,青玄还是把心中疑虑说了出来。

“小弟,不瞒你说,我寄身武当多年,非不愿学,只是去的头两年便熟稔师父教授的各路剑法,只是后来越练越觉得别扭,总觉得那些招式华而不实,似有缺陷,少了意境,一味求其形似,不够洒脱自在,倒是那无人问津的入门太极剑颇有意思,舒缓空灵,是以每日习练,同门时常取笑我,我也不以为意。”

“沈大哥说的对,我师父时常教导我武学须求神忘形,最重意境,先练有形之招,后悟无形之意,剑招是小道,剑意才是大道,体味人生百态,方能放下自在,而后参悟剑意,剑意通达必能自成一剑,一味求招式华美精准,往往练成牵线木偶,一旦临阵对敌,不知变通,变成了土鸡瓦狗,”青玄把疯道人所授娓娓道来,初始听来还不甚明了,最近跟着沈惟仁读书求教,与疯道人所言印证,颇以为然。

“青玄小弟,你这师父当真厉害,他说的不错,我一直如是想,只是阖派无一人愿信,如今看来,你我倒是知音了,小弟,你看我这太极剑,”沈惟仁嘿嘿一笑,捡起一根枯枝,慢悠悠的舞起来。

其实这太极剑招极为寻常,便是那武当山下樵夫,也会耍上几招,权当活动筋骨,劈、刺、撩、抹、斩、圈、击、点、格,三十六式使来,招式并不连贯,其状笨拙。

“如何?”一套使完,沈惟仁微微一笑,黧黑的脸上满是笑意,“实话实说,小弟不必顾忌为兄颜面。”

“单论招式,确实不像一套剑法,倒像是醉翁舞剑,你方才那身段眼神,像极了我师傅醉酒后在道观前手舞足蹈的样子,哈哈,还有那式圈剑招,分明是酒喝多寻地方呕吐去呢!”青玄也不冠冕堂皇,如实调侃道。

“说的对,这套太极剑既不连贯,也欠美观,但是小弟你想,那简单的劈刺撩斩却是剑招对敌的最终目的,我前些年翻阅门中典籍,在祖师紫衣真人的起居录内读到这句话:中秋之夜,祖师醉饮,踉跄间拔剑指月,大呼道:紫衣高歌,发问嫦娥,良夜恹恹,不醉如何?而后在庭前舞剑,劈刺撩抹、斩圈击格,连舞三十六剑,醉卧月下,大呼太极圆融,当冠绝天下。太极剑之名便来源于此,这套剑法便被侍奉左右的弟子们记下,后来习练时,竟平平无奇,继任掌门无奈,便将之作为入门剑法教授,百年来,鲜有人问津。”

“也就大哥你会去读些派中先辈的起居录,把这祖师醉剑当成宝,寻常哪有人问津?”青玄笑道。

“是啊,门中师兄师弟,一入门便如饥似渴的钻研高深剑术,偏我异于常人,我不愿习练,便被视为异类,这些话我是第一次对人说,”沈惟仁神色黯然,继而长舒一口气,“如今能与小弟分说,当是缘分哩。”

“沈大哥,我相信你的眼光,紫衣真人是武当巨擘,与我师父也颇有渊源,他晚年武学大成时所舞之剑,绝不可能一无是处,我想只是我们还未能悟到其中真意吧,”青玄坚定的说道。其实青玄是有感于万剑归藏楼前德胜公的几个大字,高人前辈不会无的放矢,定有其深意。

“小弟是我知音啊,我也相信,这套太极剑绝不寻常。”

“沈大哥,你且瞧我耍一套给你看,”青玄拾起那根枯枝,信手使来,顿时藏击回抚诸般剑诀使来,连使九剑,似藏非击,不求招式贯通,招随意至,也不见怎么繁琐,也是那般轻盈使来,便有剑气如丝,连绵不绝,同样随意出剑,只是招式更为轻盈柔美,剑势虽不连贯,偶尔一剑竟是半招,下一式便承接而来,连使数遍,剑气氤氲,祥和而磅礴。

“端的好剑,”沈惟仁双眼放光,拍拍屁股上的雪渣,“小弟,此剑剑意高深,虽剑式祥和,然其意其势浩然磅礴,端是高深剑法,我虽习剑甚少,但略能体会出此剑与太极剑意颇有相通之处。”

“我师父为其取名青丝剑,”想到师父,青玄不由黯然神伤,这疯老道到底去了哪里啊。

沈惟仁临月而立,沉默半晌,脑中仔细回忆自己浸淫多年的三十六式笨拙剑招,想到紫衣祖师醉月舞酒,恣意洒脱的那般场景,“太极圆融,太极圆融”,独自喃喃自语,如此再三,便大呼道:“小弟,你且再将你那套剑法使来。”

眼见这位老兄目光灼灼,脸涨的通红,青玄应了一声,笑道:“沈兄,瞧仔细了”,也不用那枯枝,自背后抽出秋露,一振长剑,玎珰铮鸣。

“落离相依,晴空一鹤排云上;附回相续,风雪倦鸟忽南归。”

“小弟,再使来。”

“好,大哥,你且瞧仔细了,”青玄随意出剑,竟与前次所使截然不同,忽落剑诀,忽离剑诀,忽击忽回,忽附忽空,也不依定式,有时起手是中宫直入的击剑诀,长剑刚出,竟就式一抹,手腕翻转,剑尖回撩,成了离剑诀,如是再三,灵光乍现,竟模仿沈惟仁,舞起了那武当入门剑法,击刺格洗,撩圈斩抹。

沈惟仁见状,便拿起枯枝,再将太极三十六式依次使来,一遍遍的重复,好让青玄看清楚。

青玄边舞剑边瞧太极剑法,只因太极剑法实在简洁明了,青玄只顿饭功夫就记住三十六式太极剑招,以藏剑心法催动秋露,慢悠悠依次使出三十六剑,而后乱了节奏,随意击刺格洗、撩圈斩抹,越使越连贯,越练越顺畅。

月光照在雪地上,分外明亮,起舞弄清影,何似在人间。

如此一个时辰,两人丢下手中物事,同时倒在雪地上,哈哈大笑。

山那头的赵震宇翻了翻身,嘀咕道:“两个疯子。”

沈惟仁满脸通红,双手双脚在雪地上拼命划拉,激动非常,“我懂了,我懂了。”

青玄在雪上连连打滚,也不管冰雪沾了满头满脸,叫到:“原来如此,原来如此。”

两人乱吼乱叫一通,忽的蹦起身来,紧紧拥抱在一起,“大哥”、“小弟。”

待片刻过后,冷静下来,沈惟仁心仍然扑通扑通的缓不下来,激动说道:“小弟,这些年来,我日日研习典籍,天文地理,无所不读,三教九流,无不钻研,便是想揣摩师祖之剑,这三十六式便是倒过来也熟稔非常,也曾怀疑或许是祖师醉酒信手使来,并无甚特别之处,今日见你剑式开阖有度,毫不拘泥于形,隐现浩然之气,忽得一个激灵,明白一二。”

青玄也是难捺喜悦之情,回到:“我们一起说,看是否心有灵犀”。

两人同时远眺夜空皓月,大喝道:“良夜恹恹,不醉如何?”

哈哈,两人同时倒下,两手一握,哈哈大笑。

那边三人皆被惊醒,惊诧莫名,哭笑不得。

青玄轻声道:“紫衣真人乃数百年前江湖传奇人物,心胸气度,文采武学必是当世翘楚,那夜月醉舞,分明不是练剑,那三十六式根本不是剑招,分明是无上剑意。”

“不错,小弟,我亦如是想。”

“大哥,我也不瞒你,去岁霜降之夜,我与师父在翠微山顶,聆听天风松涛,师父悟出九剑归藏之意,也是随意一剑,便有天地之威,那一刻,我师父宛若剑仙临凡,。”青玄将疯道人山顶悟道的情景娓娓道来。

沈惟仁见这小兄弟感情诚挚,也不藏私,将这些年在武当所悟和盘托出,两人于武学、于世情多有共鸣,当下便在皓月见证之下,搓草为香,结为异姓兄弟。

“大哥,我欢欣的是,终于从你这太极剑中体会到我师父青丝剑之剑意,紫衣祖师高歌的‘良夜恹恹,不醉如何’八个字当真是恣意洒脱、狂放不羁到了极致,我一直以为我的武功精进神速,与师父的差距日趋缩短,可如今方知,于心境于气度,差我师父远矣。”

两人皆已明晰,紫衣真人三十六式剑法本是剑术最简易的招式,却无特殊之处,更称不上高深剑法,但其指剑问天的气度和豪情,除暴安良的品性,百岁高龄历尽沧桑、洞悉世情的情怀和抱负,不拘于形、不碍于情之剑才是武当最高深之剑意。洞悉此剑意,武当任何一种剑法皆可傲视群雄。

这些年来,除了父兄阿姊、师父疯道人,青玄第一次感受到了亲情的温暖。既然结拜为兄弟,青玄便将身世如实告知,自言复姓斛律,乃是敕勒族人,更将这几年的经历分说仔细,考虑到疯道人不允自己对外提及其身份,关于自己师父就是柳轻舟之事就未提及,说到父兄战死疆场,勾起伤心往事,两人皆已泪目。

沈惟仁坦言自己本是南楚遗民,国破家毁,自幼栖身武当,也算是孤儿一个,族人尽皆死于兵祸。这二十余年寄人篱下,任人欺凌,从无一个真心朋友。

两人道尽伤心事,不免抱头大哭一场。

青玄不知,沈惟仁知道青玄便是镇北侯之子斛律青玄后,早已猜到他寻的师父便是藏剑大公子柳轻舟。青玄的突然出现改变了整个塞北草原的布局,塞北的雪下的越发的大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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