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乍闻噩耗,阮玲珍正在家中小院放了爆竹,一墙之隔就是刘老将军府,她抬头看了看院墙,上面的砖石已经被某个不请自来的登徒子翻得光滑,几乎能照出人影。她愣在原地,眼泪猝然间流下,只恨自己不是男儿身,无法保家卫国,又恨自己奈何这墙不得,无法陪在一墙之隔的心上人身边。

一墙之隔的将军府,一个挺拔的少年缓缓脱下红袍,接过长随递来的孝服,一言不发的穿上,身边人看不清他的神态,只觉得,再过一秒,他就要哭出来,可又像是无论如何,无论何事,都无法折了他脊梁一般,死死挺着。

两个喜上眉梢的中年男女赶来,强做悲伤却无法掩盖笑意的脸分外的扭曲。“节哀啊,贤侄。”女人说道:“人死不能复生啊。”说着,拉了拉旁边大腹便便男人的袖子,男人随口敷衍着,前后,不过节哀顺变四字。

送客,少年人略带一丝沙哑的声音响起,早就在门口候着的老兵就将两人拖了出去。老兵本是老将军的旧部,因伤了一条腿,失去了生计,在老将军手下看家护院,勉强维持生计。这样的老兵还有许许多多,他们站在将军府内外,齐刷刷地看向少年,似乎忘了,他也才不到弱冠,如何承受他们那样厚重的期望?

在一双双眼睛的注视下,他关上房门,在夜色中坐了半宿,天蒙蒙亮,他推开房门,行尸走肉一般来到了熟悉的院落。不知怎么,他反应过来,就已在院中站定了。偏院的地上坐了个扎双丫髻的少女,昏昏欲睡,脸上还有未干的泪痕。他坐在少女身旁,拿起磕到,一刀一刀在手中木料上刻着:将军刘胜之位、刘燕然之妻掶洪之位。腊月的天,滴水成冰,待到天亮,刻成的排位之上,已经结下了厚厚的冰花,每一朵,都是眼泪炸开的模样。

阮玲珍醒来,看着故作坚强的少年,不知如何开口,只能说一句:小将军,节哀。就是这句节哀,似乎一下子打碎了少年那层坚强的伪装,他失声痛哭,抱住少女的腰际:“我祖父与阿娘也去了,我只有你了。”

“可能,他们是去找公爹了,现下已经团聚了吧”少女哽咽着,与小将军紧紧相拥。她接过少年手中的牌位,一笔一笔地接着刻,低声许诺道:祖父、母亲放心,我定然照顾好刘津渡。

悲喜,好像并不存在于同一个世界。这厢两人依偎在一起,悼念战死的英魂,那厢,皇宫内就来了传旨太监。那太监一脸谄媚地笑着:“快请大小姐梳妆打扮吧,圣旨要下来了!”

阮相心中一震,顾不得什么,忙将腰间的玉佩递与内监,小心翼翼地问:“中官大人,敢问是?何事?说与臣一听,也让臣为天家尽一尽心。”

那太监喜笑颜开,却也不敢托大,忙答到:“国丈大人,大小姐大喜啊。”阮相吃了一惊,忙把太监推回来的玉佩又塞了回去,口中道:“大人也沾沾喜气,沾沾喜气。能被皇上垂青,是小女玲珑的福气。”

大小姐当皇后了,消息不胫而走,午夜的爆竹声越发的大了。一个哑婆走进来,打断了阮玲珍与刘津渡之间悲伤的气氛。哑婆拉走了阮二小姐,急匆匆地为透明人般的二小姐扮成得体的模样。

这位阮二小姐有多不受宠呢?哑婆心知肚明,整个院子里,只有她和二小姐两个会喘气的活物。怕是哪一天二小姐暴毙,连个替她喊一声:二小姐殁了的人都没有。先前,她与小将军的婚事,也险些被大小姐截胡。若不是刘老将军放话,只认二小姐一个孙媳,这位二小姐可能已经悄无声息的没了。

哑婆虽然同情,却也帮不上什么忙,毕竟她也只是一个买来的哑婢,只能在饮食起居上,略微尽些心。

大小姐缺什么呢?哑婆想,她什么都不缺啊,前有安王的追求,后有陛下的爱慕,整个雍国的士族公卿,王子皇孙,哪个不赞她一句才高八斗,为何非要同二小姐争这样一门婚事呢?哑婆想不通,也就不想了,梳洗后,便陪着二小姐一同前去接旨。

圣旨已下,晚些时候,陛下亲临,这是何等的恩宠,一向见钱眼开的阮相大把大把撒着银子,为长女积福。

二月初,礼部准备妥当,皇后大婚,兵部也准备妥当,派刘小将军领一队人马,前去支援苦守边境的屠将军。

大婚前夜,相府灯火通明。作为大雍钱袋子的阮相恨不得把家底搬空,一股脑地给长女带进宫中;作为刘津渡未婚妻的阮玲珍恨不得将天下最好的护心镜齐齐买来,带在心上人的胸口。她翻出母亲的遗物,顾不得生疑,为何身母亲会有护心镜这样的陪嫁,许是哪个恩客赠与母亲的吧。阮玲珍亲手将宝镜系在心上人的胸口,带着她尚未说出的话:你一定要回来啊。

刘津渡似乎看出了她所想,站在墙头,将走的时候对她笑笑:“待我守住这河山,就回来娶你为妻。”

二月,帝后一身大红婚服在城墙上携手而立,刘小将军银枪白马,遥遥回望,虽还没走,他的心上人却已经翘首以盼他的归期了。

“娘娘,陛下他头风又发作了”宫女匆匆赶来,阮玲珑知道,边疆的战况越发不容乐观了。晨吾的军队据守艰险,幽都的城墙均是由糯米混着砖土砌成的,现下被晨吾占领后,重新夺回幽都,难上加难。陛下,啊,陛下是位明主,可是已经太晚了,他登上皇位后,接手的是前人留下的千疮百孔的江山,哪怕他任用父亲,不择手段丰盈国库,危局也逐渐走向不可挽回。阮玲珑明白,陛下娶她哪里只是为了她的才名,分明是为了父亲手中的财名罢了。

她不认得陛下的时候,从不知道这位仁弱的君主也有如此强势的一面,死战到底,寸土不让,自然也不知道这位君主居然也如此精通帝王之术。但是,娶她,任用阮相,终究不是良策。没人比阮玲珑更清楚,父亲,原本没有什么才能,擅长的只不过是揽财之道,是从官员百姓手中层层盘剥,但是现在,为了凑齐开战所需的银两,陛下也只能放任父亲盘剥。甚至,放任父亲卖官鬻爵。

皇上啊,皇上,阮玲珑提着食盒走向御书房,像是在走一条没有尽头的不归路。保住了江山,狡兔死,走狗烹,父亲作为替罪羊,绝无活路;保不住江山,等着所有人的不过也是一死罢了。这样想着,阮玲珑突然觉得,还不如嫁给安王那个纨绔。虽说他天天招妓,日日不重样,但好歹……

走着走着,她却忽然轻松了起来,不过一死,凭着皇后的权势,提早让阮相告老还乡,保下父亲还是绰绰有余,大不了父债女偿,自己替父抵了命便是。

在这无穷的困境中,她徒然生出一股勇气,想看看这位少年君王能走到哪一步,也想看看,自己究竟能不能力挽狂澜,帮这位瘦弱的君王补好这破碎的河山。

啪嚓!一个茶杯摔正中御书房的大门,里面的内侍跪了一地,阮玲珑推门而入,夏侯倏看见她,吃了一惊,脸上的怒容还没来得及收起,强挤出一抹带着怒意的笑:“皇后来了啊,怎么不着人通报一声。”

阮玲珑看着这位明明怒发冲冠,但又不得不对她这位权臣之女露出笑容的皇帝,心中感叹:还是太嫩了啊,虽已初显露君王气魄,终究没学会先皇那样的喜怒不行于色。

先皇,也不是什么好东西,一心扑在党争,不管天下百姓,这才有了如今这危局。想到这里,阮玲珑又觉得,还是如今的小皇帝更好一点,至少,他的权谋是为了天下的。

她低头,将食盒交给跪着的內监,这一低头,才看到一个不该出现在这里的身影:礼部大臣吴敞。

吴敞也吃了一惊,似乎没想到皇后会突然出现在御书房,只得深深叩了一个响头,“请陛下深思啊!臣下告退。”说完,匆匆退出。小太监们很有眼力地鱼贯而出,关上了御书房的门,整个内室就只剩下帝后二人。

阮玲珑俯身,捡起茶杯的碎片,轻声道:“陛下这是怎么了?”夏侯倏摇了摇头,一言不发。阮玲珑也不多问,放下餐盒就自行坐下,轻声安慰道:“陛下也不易,歇一歇再忙吧。”

到底还是个年轻气盛的君王,夏侯倏没忍住,开了口:“这天下事,哪有让朕喘口气的时候,父皇……父皇……”

看着皇上欲言又止,阮玲珑开口笑道:“先皇,忙于平衡朝局,自然顾不得边疆。”

听着皇后这略带调笑的口吻,夏侯倏目光一闪,随即自嘲:“看来闺中女子都知道了啊,就只有父皇自己不知道。现下刘将军战死,幽都若是失在了我的手中,我有何面目面对天下人?”

皇后看着一瞬间被颓丧之气包围起来的皇上,头也不抬:“毕竟有我父亲这个奸相敛财,屠将军那位不择手段的将军御敌,这天下,许是还能坚持一段日子。”

“嗯,是啊。”夏侯倏接话,随后,他猛然反应过来,皇后都说了些什么,不敢置信地看着身边华服的女子。那是她的妻,可他却怎么也想不到,颇负才名的大小姐有的不止是才名,还有如此长远的见地,甚至连他的算盘也清楚地一言道出。

此时,夏侯倏的目光有些躲闪,他不知该如何面对这位通透的女子,倒是阮玲珑看出了他的困窘,开口道:“陛下不必多想,先吃吧,往后,还有数不尽的政务要处理呢。”

两人在无言中吃完了这顿食不知味的午餐,往后的日子,也如同这日一般,平静无波地过着。似乎,食不果腹的百姓影响不到宫中,也似乎,紧张的战事,被皇后寝殿的那层光辉所隔绝,下朝后,夏侯倏总是喜欢去看看皇后。开始是那种不知从何处下手,但却无法补偿,甚至无法提起的愧疚,毕竟是作为皇帝的他将皇后拉进了这样一个无法脱身的危局,但渐渐的,他逐渐生出一丝侥幸:是他,娶了这位奇女子。

皇后一边削减宫中的开支,一边暗地命人运送粮草到边疆。她的办法,很是聪明:让无钱无地的百姓替她随商队运送粮草物资,一路供应百姓的吃食。这样,一边解决了国内流民缺衣少食,聚众闹事的隐患,另一边,为流民提供了食物,运送了粮草。倘若有那么一些百姓留在边关,为了混上口饭吃就此投军,可就是一举三得了。

我何德何能啊。夏侯倏想着:这继承来的皇位,也不是一无是处。许许多多个夜里,他想抛下这些沉重的担子,做一位只知享乐的昏君君,可是看到身边的皇后,他又压下了这个念头,想让她做一辈子皇后,永远做世上最尊贵的女人。何况,皇后都这么努力,帮他稳固江山,他又有什么资格不挑起担子呢?

父皇留下的烂摊子啊,又一次坐在御书房面对礼部尚书的夏侯倏扶额。他也想派公主和亲,可以来没有合适的人选,二来,晨吾来势汹汹,根本不是和亲可以解决的。

揣着这样的烦恼,傍晚来到皇后宫中是,身边自然笼罩着愁云。皇后似乎看出了他的为难,不说破,等着他自己开口。

夏侯倏耐不住了,终于同皇后抱怨起朝堂内主和派的荒谬。没想到一向不赞成议和的皇后这时却开口了:“若说和亲,臣妾道有一人选,臣妾庶妹”

皇帝不可置信地抬头,似乎惊讶于一贯清明的皇后如何说得出这种向主和派低头的浑话。

“陛下且听我说”阮玲珑道:“凡战事,必要出其不意,攻其不备,屠将军若执意强攻,必久攻不下。百姓对连年战争,也颇有怨怼,不如,先放出主和的假象,暗中命屠将军静候时机。”

夏侯倏不由自主地点了点头:“那人选呢?为何是小姨?”他隐约记得,那是一个木头般的姑娘,毫不起眼,也不多话。以至于在亲临相府的时候,整个人就像隐藏在空气中一样,至今对她的印象,都只是一个模模糊糊的影子。阮二小姐身边虽然没有宗亲那般的盘根错节,但也不是没有更好的选项。

皇后笑了:“陛下,身边没有利益链是其次,臣妾将主意打到玲珍身上,是因为其人藏锋于胸。皇上不妨一见,一见便知,她是不是最好的人选。”

次日,相府便迎来皇后传二小姐入宫的消息,阮玲珍死死握住哑婆的手,丝毫不顾及父亲铁青的脸色,非要哑婆伴她入宫。眼见时辰将至,丞相只好妥协。

阮玲珍心中打鼓,现下,她身边亲近的人,就只剩哑婆一个,若是有人趁她入宫,发落了哑婆,父亲也绝不会留意半分,为保住哑婆,只好出此下策了。但她又不明白,为何金尊玉贵的嫡长姐会召她入宫。

乍一进入皇后的寝殿,阮玲珑挥挥手,大宫女就带领下人鱼贯而出。阮玲珍默默跪在地上,等着长姐,不,现在是皇后的发话了。

皇后还是老样子,和待字闺中的时候一样,丝毫不在意她的忐忑,自顾自地磨着指甲。良久后,头也不抬地开口:“玲珍,你可愿助小将军一臂之力?”

阮玲珍猛地抬头看向皇后波澜不惊的脸:“长姐想说什么,尽管说吧,何必拿我心上人做笺子?”

皇后不以为然地笑了笑:“我已贵为皇后,如你所说,想发落你,不过碾死一只蚂蚁那么简单,何必和你搞这些弯弯绕绕?真是能助他一臂之力,你愿可不愿?”

阮玲珍看着皇后波澜不惊的脸,心知,从前的她,是分毫不愿掺和这些俗事的。作为权相之女,纵使国破,等待她的也不过是随着父亲南下,远走高飞。现在之所以愿意问上一问,也必不是为了自己和小将军,八成,是为了某个,国破之后,面临必死结局的人。

这样的人,在长姐的生活中,只有那么一个:皇帝。

“长姐这是爱上陛下了?”阮玲珍冷笑着问:“所以要用妹妹做什么?妹妹还有什么,值得皇后惦念的地方,也说来,让妹妹一听。”

躲在炕屏后的皇帝先是一惊,心中乍生欢喜,妻妹的一席话,让身在局中的他恍然发觉:自己对皇后竟不是单相思,皇后可能对自己也有意!二来,短短数句,就猜出局势,此人真是不可小看,说不准,真是个能扭转局面的合适人选。

“呵”皇后冷笑一声打断了他的遐想:“本宫爱不爱皇上,是本宫自己的事,就是爱上皇上又如何?给本宫句准话,愿不愿去和亲?”

一盆冷水,泼头而下。和亲?阮玲珍丝毫没想过,有一天自己也会走上这条路。和亲能做什么呢?她想着:一方面能放松晨吾的警惕,方便屠将军随时进攻,另一方面,可以搅乱对方政局,内忧外患之下,刘津渡的赢面必然会变大。可,国内还有比她更合适的和亲人选吗?阮玲珍自嘲地笑笑,没有了。

她是皇后的妹妹,身份固然是够格。她封公主,去和亲,不像宗室女,会为皇族的某位王爷拉来敌国的助力,威胁皇位,同时,只有她去和亲,控制权才能掌控在自己手里,将局面扭转到最利于小将军的一面。

已经许久没有他的消息了啊,阮玲珍想着,眼眶中涌出温热的液体,仿佛要滴水将皇后寝宫的地面砸出一个小小的坑。她瘫坐在地上,良久,声如蚊呐:我,愿意。

入宫的时候是籍籍无名的大臣庶女,出宫就摇身一变,成了幽城公主。皇帝打赌,晨吾必会接纳她,毕竟她可是“幽城”公主,这个封号,相当于把幽城做了自己的陪嫁,帝后也清清楚楚,再次发兵,要以什么借口为佳:幽城公主不在了,这幽都,自然是要收回。她此行的使命,就是做这样一枚棋子,如必要,将晨吾的情报传回故国,就是最好的。

她浑浑噩噩地出宫,浑浑噩噩地归家,浑浑噩噩地看着原本对她不屑一顾的父亲跪迎她,心中却如同死水一般。她看不懂父亲的眼神,似乎是不忍,又似乎里面藏着一些怀念。

“玲珍!”阮相出声道。阮玲珍并没有回头,似乎什么都没听到。

“殿下!”阮相扑通一下跪下,似乎被从从自己的世界中惊了出来,她抬头,没有看到阮相。哑婆向下拽了拽她的袖子,她低头,与阮相四目相对,彼此之间不知当说什么好。

“公主殿下!”阮相终于耐不住这种死一般的沉默,开口了:“求殿下,周全国事,保住皇后娘娘!”

阮玲珍一愣,忽然问道:“丞相,如今我已命在旦夕,若想我在他国周旋,丞相是否该拿出点诚意?”

阮玲珍只觉得自己从没如此冷静过,似乎这一天的大风大浪,在此刻尽不作数了,她不得不承认,自己与长姐还是有些相像的,都是被吊在悬崖边,反而理智得不像自己。

要死了啊,那我最后的愿望是什么呢?海晏河清,这海晏河清都要靠我这小女子去求得了,还有什么呢?保住刘津渡。看陛下的作为,不像昏君,自古明君最恨结党营私,丞相出手,反而会把刘小将军一步步推入皇帝的黑名单中。那,还有什么是自己想要的呢?

锦衣华服?生死面前已经不足道也。倒是,素未谋面的母亲,阮玲珍丝毫不知道她是个什么样的人。

她席地而坐,讲讲我阿娘吧,她对阮相说。她生来没见过母亲,对于她的印象,也只停留在那一箱子不值钱的嫁妆上。从破旧的香囊到被虫蛀了一半的美人扇面,黑得看不出原样的银器,和一块还算完整的毛毡。唯一有些价值的,就是那套兵具。护心镜和连弩在十几年后依旧整洁如新。

“她啊”阮相其实也说不清那个谜一样的女子,只是依稀记得,她在边城的时候,是个不温不火的小舞姬,那时,他尚未纳她为妾。这个漂亮的女子总在夏日出现,总喜欢呆在城墙边上。那是,他还只是太守公子,一个毛头小子,几十年过去了,回想起来,已经记不太清晰。

“你阿娘啊,也许是精灵吧。”阮相眯了眯眼睛,仿佛回到了那个夏天:“我认得她,是在春日里,她不多话,但却喜欢在在护城河边上放风筝,到了冬日,却畏寒得很,在楼中的木炭用量远多于姐妹。”

后来啊,他纳她入府,后来她病死了,那天她仿佛想说什么,拉着你嫡母的手不妨。但终究是边城长大的,京城话说的不标准,但是阿琚仿佛明白她想说什么,之浅浅道了一句:你放心。她就这样去了。

出嫁前,帝后在宫中设宴,那是她那位自命清高的长姐头一次正眼瞧她。送公主!礼官的声音响起,阮玲珍刚起身,身后,传来一阵阵吸气的声音:“娘娘,不可啊!”

皇后不为所动,提起自己裙摆向下重重一跪:“送公主!”她的声音响起,周围的官眷贵女见皇后跪了,呼啦啦跪倒了一片。

“送公主!”声音此起彼伏。阮玲珍第一次这样仔细地看着这位皇后,她做长姐是远远不够格的,但是作为皇后,她确实为大雍竭尽全力了,这一跪,替的是全国的百姓跪她,以皇后的身份。

数日的颠簸,陪在她身边的只有哑婆,哑婆的袖中藏有阮玲珍母亲留下的另一件遗物:连弩。

毕竟是让她出嫁和亲,皇帝必会为她做好准备,将她一个半吊子千金小姐训练成一个合格的公主,或者说,合格的奸细。

开始,她还不知道,后来,越来越觉得心惊。母亲留下的连弩根本没有想象中那么简单!一般的连弩只能三箭连发,而母亲留下来的连弩则可十箭连发,这样想来,母亲其人,必定不简单。也正因这样,阮玲珍把母亲那一箱子不值钱的嫁妆全数带走,她有一种预感,这些东西,很可能极为有用。

迎亲的流程,就像大雍那些谋士所推演的那样,毫无波澜,甚至晨吾的贵族们恨不得把这位陪嫁丰厚的公主一窝蜂抢回去,瓜分她所带来的财富。

阮玲珍知道,时间不多了。大雍和晨吾迟早会开战,她初来乍到,晨吾皇室摸不清楚大雍的态度,暂且还会对她客客气气,但是日子越久,处境就会越发莫测。

不过,众皇子好在迎亲期间,极易发现他们并非铁板一块,彼此之间的矛盾,不用她挑拨,便能激起火花。

和亲当晚,阮玲珍装作懦弱的样子,看着年过半百的老汗王躺在铺满羊皮的胡床上,就是这样一位风烛残年的老人,年轻时积攒了不知凡几的粮草,待到时机成熟,一举夺下窥伺已久的幽都。

若不是她是敌国公主,还真是要对这位英雄叹一句佩服。但如此精明的王,也有他错算的一处:为了征战,他将皇子们教养的极好,这位英雄迟暮了,底下的小狼崽就忍不住开始彼此撕咬。

现在汗王尚在,他们就敢在公主乍来时显露针锋相对的苗头,看来是节节胜利的日子过的太久了,早已忘了什么是防患未然。

大皇子是大阏氏所出,若是在中原,就是正经嫡长子,聪敏至极,长袖善舞,善于处理政务,可女奴所生的三皇子在这个前有狼后有虎的部落里能活到现在,并立下赫赫战功,显然也不简单。

阮玲珍心里盘算着:剩下几个皇子,虽也能在政事上掺和一脚,但好歹有这两位压制,有些小心思,却也掀不起什么风浪,只是大阏氏的幼子,看似天真,却总有些看不透。若真是那么天真,如何在这么多兄弟中活下来?

晨吾派给她的侍女叫做叱兰,是大阏氏古纳哈敦赐给大皇子的侍妾。如今派来伺候她,自然是大皇子一派想向她示好。这位大皇子,看来和汗王的政治主张,不尽相同啊。

随着侍女而来的,是左贤王,也是如今汗王的弟弟。乍一见他,阮玲珍就只觉得,仿佛被一匹狼盯上了。她畏畏缩缩,动弹不得,只等着左贤王将她里里外外打量了一遍才敢抬头。

看清她的容貌后,左贤王瞬间眼底闪过一抹深意。将藏在身后的小殿下叫出:“按你们雍人的称谓,该叫姨母的。”说罢,推了推小殿下,让他开口叫人。

抬眼打量了几下左贤王,阮玲珍也吃了一惊。乍一见到那位左贤王,看着他的眉眼,仿佛在镜中看到了自己。

母亲的身份,想必和左贤王脱不了干系。

来不及多等了,心里默念了一句:对不起大阏氏。晨吾人必然不会料到,她会在还未摸清晨吾盘根错节的关系时,骤然动手。

当夜,阮玲珍的便悄悄付下哑药,用汗王带在身侧的匕首在自己腹部剖了一条口子,随后紧紧抓住匕首,刺进了晨吾大汗的喉咙。一刀将这位君主的脖子捅了个对穿。

叱兰也迅速掀起帐子就看到公主躺在地上,一手捂着肚子,一手向她爬来,外面,已有士兵闻讯而来。

士兵掀开帘子,就看到脖子上插了一柄匕首的王指向不远处。顺着王的手指看去,是身受重伤的公主和大惊失色,慌张看向他们的叱兰。

成了,阮玲珍想,随即,拼尽全力地爬向叱兰。晨吾贵族们闻讯而来,大皇子,三皇子和左贤王怒目相对,像极了三只剑拔弩张的猛兽。

紧急前来的游医看过汗王后,又看向阮玲珍,没救了,她听到了,瞬间放松了下来。紧紧抓住叱兰的脚,咿咿呀呀地说着什么,目光中满是渴求。

此时,金帐中没人顾及得上她,人人都在想着怎样保全自己的利益,凶手是谁,以及,凶手应该是谁。

她将手伸向了帐口,那里,一轮圆月正缓缓生起,慢慢的,她看不清了,慢慢地,她想睡了。你可要好好的啊!刘津渡!尚存最后一丝意识的她想着。

密道中,哑婆捏着手中的火折子,一步一步隐匿在黑暗中,那正是通向城墙的方向。这条密道,原本是我母亲做奸细时,为方便她从幽都城中传递情报所建,也是为了方便她炸毁城墙,将敌军放入。

见到左贤王的那一刻,阮玲珍脑海中就闪过一道灵光。只是为时尚短,来不及抓住。左贤王走后,阮玲珍打开母亲的箱笼,拿出她遗留的连弩,却发现弓弦紧绷时,弦上有些凹凸不平的刻痕,弩箭射出,弓弦松弛,那刻痕就依稀不可见了。

阮玲珍令哑姑拉紧弓弦,仔细观看,竟发现上面记载了一条密道和一个离护城河不远处的地点。想起冬日里用的过多的炭火,明明十几年,却黑的看不出原本模样的镯子,阮玲珍似乎想到了什么。

火药,一硫二硝三木炭。母亲是左贤王的亲人,准备了火药,毛毡,银饰,扇面,那些东西里究竟还藏着什么?护心镜,还有护心镜!上面一定有什么。

谁能拥有如此机巧的护心镜呢?她之前从未想过。此等战时所需,精巧万分,价值连城的宝镜,非一般人可有,晨吾并没有用护心镜的习惯,只有大雍的武将有佩护心镜的风俗。大雍的武将,近几十年来,先帝不理边疆,只顾党争,武将世家没落了大半,到了陛下登基,就只剩下屠将军和刘老将军两家。而这镜上的纹样,显然是正元年间,陛下登基后才有的。

若是刘老将军,那刘津渡应该在看到这镜的时候就明白了其中深意,可刘津渡看到后并无反应,那,就只能是屠将军。

有屠将军的贴身之物,母亲一定与屠将军有过联系。什么使得一个声名显赫的将军与一个默默无闻的妓子有所联系,一定是谁,发现了什么,比如,屠将军发现了母亲奸细的身份。

而屠将军之所以把贴身之物赠与母亲,又说明二者的关系非同一般,结合城池一直以来都没被炸破,反而是晨吾花了大力气夺下来的,可想而知,炸城池的关键一环出了问题,关键的一环,十有八九就是母亲。

母亲被屠将军策反了!所以,她带着屠将军的贴身之物,联系大雍人马,更改了密道!左贤王一行人找不到密道,只好另谋它法!

事情,说得通了!那么,现在最关键的问题,如何联系上屠将军?或者大雍军队?香囊,扇面,毛毡,母亲将连弩留到今日,兴许早已料到了有今天!那她也应该,早已留下了对策。

香囊,扇面,毛毡,美人扇面,银簪子……哑婆看着短短两月,憔悴得判若两人的二小姐,心疼地拿过扇子,替她摇着。

哑婆不会说话,看到公主递过来的扇子,只能咿咿呀呀地比划着。阮玲珍抬头,看见哑婆似乎对扇面十分熟悉,忙拿来茶水,让哑婆在自己手心画着什么。

自己一边猜,一边凭借哑婆的点头摇头求证。

“你说这是……青楼?”阮玲珍惊讶道,随即,她收敛了表情,对,母亲是青楼女子出身,扇子出自青楼并不奇怪,可是,银钗也是当时青楼女子常戴的款式,若是簪上了这种碎帘钗,就意味着,今夜这位女子有入幕之宾了,甚至,连那平平无奇香囊,也是……

阮玲珍来不及惊讶,就看到哑婆拿出一个一模一样的香囊,细问之下,才发觉,原来,哑婆和母亲出自同一个青楼,而屠将军,在她的描述下,哑婆也明确表示,有在那座青楼中见过此人。只不过,在父亲将母亲纳入府中后,就她便再也没在青楼中见过屠将军了。

许许多多个珠子一一串联起来了。“你现在,带着这把连弩,速去青楼,按照这个位置走……”阮玲珍交代好了一切,成败,就在今天了。过了许久,阮玲珍静静地看着哑婆:“泉姑,此去,你要善自珍重啊,珍重。”

此时的哑婆尚不明白公主是何用意,只是点点头,匆忙走了。偌大一个部族,没人留意一个哑奴的去向,傍晚,她已顺利联系上屠将军,从幽都青楼通往大雍边境的暗道中走出,将二小姐的亲笔信从口中取出,交给屠将军。

刘津渡小将和屠将军并肩而立,他们二人早已计划好,要挖通护城河,排除河水,从城墙下暗中进入。乍从哑婆那里知道,公主已发现了密道和火药的埋藏地点,只待今晚内乱突袭,便可顺利取胜。

太好了,刘小将军见到哑婆,喜形于色,他本想问问,哑婆离京前,阮玲珍如何,他的嘴角压不住地笑,想着此战胜利,保全了家国,便可以旅行诺言,回去迎娶他心尖尖上的美人。只是,对方是奉“公主”之令而来,怎么样,也要先赞一句公主雄才大略。这句夸奖,口不对心极了,他想着,若是阮玲珍,必然也会做出,不亚于公主的谋划,只是,他的小姑娘,现在应该在京城等他凯旋吧。

哑婆听闻刘津渡的称赞与问候,瞬间失去力气般栽倒在地,歪歪扭扭地写出:“二”,“珍重”三字。刘津渡尚不理解,便被屠将军岔开了话题,领兵突袭。

在哑婆的带领下,突袭进行地十分顺利,兵不血刃进入了幽都,城墙炸开,轰的一声,大雍士兵蜂拥而入,刘津渡冲在前面,他恍惚听到,公主与汗王怎么了,但他并没有在意,战胜了,战胜了,他就可以回去娶他的小姑娘了!

就在他率兵从城内打开大门的时刻,身后,射来一只冷箭,城门打开,刘小将军死死捂住胸前的护心镜,在大军蜂拥入城的刹那,跌入了护城河。

正元17年,元夜,一人在晨吾金帐的血泊中,一人在昆山归远城的护城河畔,他们齐齐伸手,像是在触碰天上的月亮,更像是触碰遥遥不得见的心上人的脸:你可要好好的啊。这样想着,双双闭了眼。

刘小将军离世,军权全部集中到了屠将军的手里,拿下幽都后,他杀了个回马枪。兵临城下的时候,他拿起手中的连弩,对准了隐匿在百姓中匆忙出逃的相爷:“阮相,你该死了,娶了她却没有照顾好她,如今,亲自去她跟前赔罪吧!”

手指按下,十发弩箭破空而出。旁人不知道也就罢了,阮相最是知道,她妾室听雪的死。官员禁止狎妓,听雪就是歌伎出身。若是被发现,他的仕途,就再难登顶了。于是,他暗中在听雪的饮食中下了慢性的毒药,没人知道,连他的夫人阿琚都以为听雪只是病死。只不过,听雪为他留了个女儿:玲珍。那时候,玲珍刚出生,听雪就去了,所以,屠将军是如何知道的呢?阮相带着不甘与不解,闭上了眼。

“陛下!皇都破了!”鸡人报晓的声音被守门士兵凄厉的喊声所取代。天,亮了;城,破了。他看向身边的皇后,这位历来尊贵的女子缓缓扫完最后一笔蛾眉,转身,对他笑笑:“陛下,该走了。”夏侯倏拉起阮皇后的手,走到了案前,昏黄的烛火下,大红的衣袍,案上早已摆放了不知多久的佳酿,他二人如同当年大婚那般,缓缓饮下交杯酒,靠在彼此怀中,没了气息。

此时的安王府,一个佝偻的婆子趁乱靠近府门,她似乎不会说话,咿咿呀呀,叫得人心乱。门房护卫想尽办法,就是难以赶走她一步。

一路走来,哑婆已经耗尽了体力,她只是忽然想起,要找人,替二小姐和刘将军收尸。如今,谁可以指望呢?屠将军?哑婆之哑,并不傻。看到屠将军的样子,就知道,他定然不愿接受二小姐身上阮相的血脉,又不忍听雪的女儿横死他乡,在这种矛盾下,一拖,再拖。如今,指望得上的,就只有安王。

“泉姑,你怎么在这?”安王从街上拍马而来:“现在正值兵乱,快随我进府。”在门房吃惊的眼神中,哑姑亦步亦趋,跟着安王走进了大门。她仿佛看到了当年,那个边远的城池中,年轻的王爷骑着白马,身后跟着一溜马车,将各个妓院年岁已大的妓子尽数买了回去,诊病安养数日,赐予娶不上妻的士卒做枕边人的样子。那时,她还年轻,是负责洒扫的哑婢,他还风华正茂,全然不像现在这般,两鬓斑白。他对她说,过些日子,我就来接你,你来我府上,为这些姑娘梳洗,负责她们饮食吧。

过了半月,她被老鸨买给了人牙子,也不知,当初的少年郎有没有履行承诺,只是遗憾,自己无缘陪在这位光风霁月的男子身旁了。

后来,渐渐听闻他身边,姬妾不断,几乎月月都要换上一波,风流王爷的名号,也逐渐响亮,但她知晓,那些,是他救下来的姐姐们,是百姓的女儿,百姓未来的妻子。

等她回过神来,小姐和小将军的墓碑,已经立好了,旁边两鬓花白的男人温声道:“叫我夏侯舍就好,泉姑,我已心悦你对年了。”她不自觉泪流满面,那么多惊才绝艳的人物,都以化作尘土,只有她,天资不足,却活了下来,又何德何能,遇上了同样心悦良久的他。

从此,天高路远,山长海阔,她会带着小姐和将军那份幸福,一起与夏侯舍慢慢,慢慢走下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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