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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雨滂沱,似暴风的独舞,雷鸣刺耳,如群鸦的狂欢。

少年抬首,被血浸透的眼睛隔着将散的云气,望向了上空的灰白龙影。

这也是他们第一次的真正相见。

可是……却是出于这个惨烈的契机。

如果可以,他决不会去期待这一刻的到来。

也从此希望,这是最后的唯一。

师伯……

苦涩的惨笑弥漫开来。

身躯内,剧痛蔓延。

眉心外,龙影明灭。

默默记诵着炎天神使方才急切的叮嘱,他将意识一点一点沉下。

于是,苍白色的洪流将他裹挟,将他重新带回到了意识的黑暗深渊中。

黑暗无光的领域,没有色彩,有的只是永恒的孤寂。

可是现在,这里却有了不同。

有丝丝缕缕的炎光正伴他落下,凝为了一盏于手中端持的明灯。

藉着它照下的微弱光亮,他看清了这里的真貌。

浓雾笼罩的深渊,依旧不见底部,不见尽头。

触之的第一个瞬间,就仿佛有无尽的悲哀升腾而起。

那皆是源自于“它”的恶念。

目光移去,那道万丈龙影正被浓重的雾气封锁着,却依旧从中透出着金属似的光泽。

它好像离得并不远。

可是,那却是他迄今为止都根本够不到的遥远彼岸。

但是……

低头望去,有着金光汇聚而来。

铁索横空,交错纵生,时空变幻,从立体跌为一个平面。

遥远的门户就矗立雾气的彼端。

那正是目标所在。

远方,是由金索铺展,无尽延伸的死亡钢丝。

它吞吐着白雾,寒光悠悠打着转儿,透着一种绝望。

咚咚!……咚咚!!

少年的心脏忽然无法抑制地狂跳起来。

因为此时的他,已踏在了这个摇晃欲坠的平衡之木上。

强烈的晕眩感冲击着心魂,带来压迫到令人窒息的恐惧。

可旁侧就是深渊,他已没有退路。

踏……踏……

孤零零的他步履维艰,提灯而行,穿行万里白雾,横跨死亡的锋锐刀尖。

龙躯贯穿着空间,长索通向着未知。

每一时,每一刻,皆行走在死亡的边缘。

耳畔呼啸的暴戾嘶叫,他也只能尽量置之不顾。

大雾的巨手笼罩着四周的一切,它的触手缠结后颈,带来着阴湿的冷意。

……

近处,风延已可以看清它的真貌。

半睡半醒、却仍怒形于色,就犹如一尊栩栩如生的雕像。

少年的眼中有忐忑,有激动,有很多很多复杂难言的情绪。

但更多的,则是深深的痛苦、还有怨恨。

是它……就是它。

为什么……究竟为什么……

少年颤颤巍巍的手指穿过白雾,定在了龙眸之前。

轰——

凶眸猛睁,待龙瞳低俯之时,风延的意识便归于了无法控制的颤动。

虚软的双腿在打着摆子,可是他依然倔强的不肯停步。

恶龙看着这个幼小孱弱的生命,龙瞳中不见任何的动荡与情绪。

相比它存在的漫长岁月而言,眼前这个少年的生命是何其的渺若微尘,根本不值得任何的记挂与提及。

至于它,力量先受大创,在虚弱之时又被“另一半”强行引动,受其钳制。此时正偃旗息鼓,于蛰伏中暗自舔舐伤痛,哪有闲心去分心多管。

所以它没有做出任何举措,只是龙眸冷酷地盯着这个正在跌撞中靠近的蝼蚁。

“来吧。”

在不屑、讥讽、漠然的低吼中,少年轻声呢喃,张开的五指越过了黑暗的边界。

“你对我,是纯粹的低视。”

“但你又何曾想过……”

忽而凶暴的龙吼声中,雾气已将他连同声音都一并吞没,而那扇苍白色的大门,正向他敞开着。

……

时间停止了流动。

他可以看见外界、那忽然定格的世界。

它们,变成了一幅幅山水各异、恢宏磅礴的画卷。齐整划一地排成一个长长的队列,极为有序地向着黑暗的尽头流动着。

似乎这片时空内,时间的概念不复存在了。

没有风起云卷,没有日升月落,而脚下的那一条江河也没有起源和任何的流向。

时而似在倒流,时而又似在奔腾不息。

就如同没有参照的命运长河,失却了所有的确定性与真实性,将未来织成了密不透风的网。无人得窥自己究竟伫立在何处。

这将是独属他的心劫。

……

炎天神使手掌撤回,没有理会青螭,身姿直接飞回了上空。

与此同时,颢天神使则是落了下来,将风延和姜程牢牢护在了身后。

丝丝隐含杀意的圣白光辉万邪不侵,有其镇守,青螭自然毫无机会。

青螭并没有加以阻止,似乎也知晓此举并无作用。

“我还道你们想要强杀本座,原来竟是在打这种算盘。”

他缓悠悠的说道:“看来,你是想将这孩子引入天诛心劫?”

“有趣。”

轻抿嘴唇,青螭淡声道:“若有天眷龙气相助,还真有几分可能。”

“不过,你们真的舍得吗。”他冷不丁地刺道。

“……”颢天神使不见任何反应,唯有指尖的神光在一点一点变得明亮。

它在悄无声息地易改着颜色,金色在不断地流逝……很快,就化为了不掺一丝杂质的纯白。

立在空中,飘在雨里,人畜无害,甚至娇弱的有些可怜,像是一朵生长在雨后天晴中,迎风而舞的小小野花。

那是,已压缩到相当恐怖程度的颢天神力。

而当它被引动之时,盛开的花苞将会彻底取代那一轮煌煌大日。方圆千里,皆将化为光明的炼狱。

坦白说,自继承九野颢天的神力与荣光之后,他还是第一次将之如此程度的释放。而且丝毫不必担心神力枯竭。

取之不尽的神力,来自于盘踞镇守的天道,古城的一草一木,皆已在它延伸的触觉中。

而只要被它察觉到任何的异动,迎接青螭的都将会是它所释出的灭世之威。

但,那只是万万之外的下下策,莫非逼不得已,他绝不会想去真正的动用。

它的威慑,已然足够!

……

对于炎天神使的到来,武洵一直低垂的眼眸终于自云海中拾起。

“撑不了多久了。”他抛下一句简短的话。

身下,原本就虚幻的龙影变得透明、稀薄了起来。早早脱离了与天诛龙影的共振,逐步归于消散的边缘。

它本来就残剩无几,这已经是武洵能做到的极限。

“大武殿下。”炎天神使语气和缓,用尽量诚恳的语气轻声道。“帮个忙好吗?”

“就像之前,我说过的那样。”

“天诛……天眷……”炎天神使仰望着雷云裂隙上的星空,忽而感慨出言:“一道为当世恶种,一道则为至圣之气。”

“但,力量虽悖,亦属同源。

“双龙之会,此为百世难遇之奇景,虽然你身负的残碎龙气已不可真正与之分庭抗礼,但,如今当世也唯有你,才有能力握住这一个契机。”

『天诛天眷,双龙涉世』

这是此时正轻声而诉的他,心魂中一直徘徊的一句谶言。

它是载于‘神典’末页的铭文中,一些零散缺失的残段。

这也是梵天九使这些年来一直都在搜寻天眷龙气,并且对它如此重视的原因之一。

“……”武洵垂首不语,明亮的眸子游曳着落至了云天之外。

炎天神使没有表现出急切或是恼怒,更没有用任何命令式的语气,始终客客气气,为这名青年保持着平等般的尊重。

武洵抬首,眸中异光稍绽,似乎很是意外于他的态度。

炎天神使轻声而叹:“殿下如若不肯,我也无意勉强……”

“不,”清亮的声音打断了炎天神使的低语。

只见武洵下巴抬起,英目渐邃:“神使大人言重了。”

他敛目默然,口中的话语轻过寒风:“神使大人承天地之赐,亦持悯世慈心,又曾拯我于水火。”

“此等之恩,本已再世难报,那今日武洵……又何来拒绝之由!”

如非炎天神使的到来,他的尸骨,将会被黑雀永远埋葬在那片大雨滂沱的密林中。

相应的,他也永远不会再有机会,去兑现那份刚刚许下不久的誓言。

他虽不畏死,可他的余生,却已没有资格再去辜负,“它”每一次的牺牲和付出。

短须飘扬,毅容微移,武洵口中最后的残句带着一些颤音:“我……只是在想一些事。”

炎天神使敏锐的捕捉到了他情绪的不对。

“如今……”青年的胸膛正轻轻起伏着,呼吸也渐渐急促,瞳光倏尔凌乱,“你们究竟为何要……要救我……”

“是因为……”

他没有说下去,可未尽之意却已无声自了。

对于这个幼稚的有些令人心痛的问题,炎天神使稍作犹豫,然后给出了他的回答:“是的。”

武洵的手掌轻轻按在了心口处,露出的却不是炎天神使以为会有的苦笑:“果然……是它么。”

但虽已释去所有的死志,可他瞳中的光彩,已然不复昔日的奕奕春风。

因为那钉在瞳孔中,刻印的那一抹独属于“他”的阴影,是几乎永不可愈的创伤,又岂能真正散去创痕。

在织成了眼眸中的哀郁迷雾后,将永远的藏在心房最痛、最不能触及的深处。

“却也不单单如此。”觉察到青年怏怏不乐的情绪,炎天神使声沉如岳。他直视的目光凛冽含威,定在青年身上没有移开。

“我等虽得授九野之赐,而殿下亦承圣龙之命。”

“虽然……”炎天神使低沉,无比肃穆郑重地缓缓说道:“你身上的龙气大半为强行掳掠,已不在你身,仅存的一点也堪堪只余些微,甚至已不足以续命……”

“可龙运有灵,既然做出了它今生的选择,那……你就自然而然成为了当世的唯一。”

“唯一的天眷之龙。是你将持终生的身份,这一点,无人无物可以更易。”

斩钉截铁,掷地有声,字字皆震心透魂。

“……”

轻抚胸口,这一刻青年似乎静了许久许久,又似乎只是一霎间的心绪滚涌……

它不只赐予了我新的生命,也同样编织着我命运的变折。

虽然,这道常人难以奢求的天赐之物,乃是他无数次灾厄的起因与祸首。

可是,我从来没有恨过、怨过。因为我根本没有资格这样做,反而对它……唯有亏欠。

至少,在那一日的生死之间,他们曾互相依靠着,一同渡过幽冥的江海,闯过那地狱的前庭。

也许这就是宿命吧,咫尺之距的死亡,日夜难斥的孤独……让他的心境早已尽彰沧桑。

但只要能感受到龙气在胸腔中的温软悸动,还有它那浅而微弱的回应,心魂中的创痕,就仿佛不会再那么的空洞和痛苦。

再无牵挂、诸事断念的我,今后,亦应该为他而活。

在这茫茫无际的残生旅途里,这一只始终缥缈无依的孤鸿,第一次的找到了归属。

……

深邃的金芒在瞳中凝聚,武洵慢慢站了起来。

金气缠身,瞳衔龙影,隐噙的威严挤去了凝结其中的哀郁,让他的面目更显神秘。

风火落至肩部,倏尔盛开,炽光大亮,为他的气质再度摹上了一层丰蔚与华贵。

这刹那间,昔日那名神采飞扬,万目敬崇的那名大武殿下,仿佛又回来了。

那些灰白龙气的带来的不适感无时不刻地吞心噬魂,可这皆不足让他有任何动容。

六年来,眼睁睁看着漆黑囚笼中的龙气被日复一日的屠宰切割,其中将九成化为了待献的祭品。

剩下一成……勉强维系着他如今的残命。

两只笼中雀的悲哀命运,终在那一日的断龙江畔一同化作了那个人的梦寐以求。

对于他,常人难以忍受的折磨一直常伴身侧。轮回了六年的噩梦,已让他早早忘却了痛苦为何物。

呼———呼———

疾风吹拂着面颊,额前凌乱的发丝在雨幕中飘了起来。

好奇的看着身侧并现的灰白龙影,那双深邃的龙瞳中内蕴炽光,仿佛并无异处。

熟悉到令他恍惚了些许的龙影,和存身的天眷龙运有着如此相似的外观,同样遒劲沧桑的虚幻利爪,同样傲天凌世的龙首……甚至连步调都近乎一致。

武洵的身姿轻飘飘的落下,注视它的瞳光逐渐变得深邃凌厉。

尘封的大门将要开启,更加漫长的拉锯战即刻打响。

通天彻地的轰鸣,是雷火的二次协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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