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峰之上,一人一鹤仍旧四目相对。
周围的云雾愈演愈烈,俨然形成了一道结界,将他们与世俗的樊笼分离开来。
但他们谈论的话题,始终是与所谓的现实息息相关。
荆何惜心中权衡许久,突然对面前的白鹤问出了一个问题:“若我一直留在这里,师父您是不是就不会消失?”
“这像是小孩子才会说的话,现在的你,不应该再有这种想法。”白鹤并未因此感到高兴,而是以批评的语气说了一句,接着摇了摇头。
荆何惜认真道:“怎么想是一回事,怎么做又是另外一回事,我想知道这个问题的答案。”
“答案……你的心中难道还不够明白吗?这世上从来都只有分身依靠本体存活,而没有本体死亡,分身还能够继续维持长久存在的。事实上,原本我这道灵体分身只能存在一瞬间,是我提前将它藏进了你的的心境缝隙里,等待着一个合适的时机显现,才完成了拖延。但这并不是某种算计,而是一种赌局,因为在这之前,连我也不确定这样的机会是不是会来临……”
说到这里,白鹤也学着荆何惜之前的模样深吸了一口气,然后才补充道:“好在事实证明,我赌对了,并且如今我这道灵体分身所能施展的能量,也比我当初预计的要强大很多,足够将剑心的修炼之法传授于你,助你破开那道仙凡之门!”
荆何惜皱了皱眉,接着问道:“这便是师父您留下的后手?”
白鹤点了点头,道:“严格说来,这只是其一。”
荆何惜追问道:“还有其二?”
白鹤道:“其二关系着一个更大的秘密,我将这个秘密藏在那座漠北高山之上……”
“等等!”
荆何惜突然打断了白鹤的话。
这是一种反常的行为,甚至可以说是有些无礼。
但由于他之前从未这么做过,所以此刻的他,也算是打破了一种惯例。
同一时刻,白鹤笑了笑,并且是大笑,与荆何惜脸上的惊疑反应截然不同。
似乎无论是在什么时候,出于什么原因,只要能够看到自己这位弟子不再墨守成规,而是敢于打破惯例,他都会露出由衷的笑容。
“想说什么就直接说吧,有什么疑问,也都直接问吧。”见荆何惜只是打断了自己的话,张了张嘴,却不知道要怎么说下去,白鹤也是主动表明了他的态度。
一番简短的话,却像是给荆何惜灌下了镇定的汤药。
虽然他的眼前仍像是被迷雾遮掩,但他的声音不再如同铜壶滴水,也变得响亮无比,像是宝相庄严的庙宇之中,于每日清晨固定敲响的钟声。
“师父,那座大山的十之七八都已经被一场难以平息的烈火给燃烧殆尽了。”
“我知道。”
出乎荆何惜的意料,白鹤的反应仍旧显得很淡定。
“您既然知道,为什么又说把那个秘密藏在了那里?又为什么说这个秘密是您留下的后手?难道那样一场大火都无法烧掉您所留下的布置吗?”荆何惜感到很是疑惑。
白鹤沉声道:“有些东西是烈焰烧不毁的,就如同有些信念,是冰寒至极的水也浇不灭的。其实你应该感到高兴,因为那里除了我留给你的秘密之外,还有一些简单的衣物。虽然不是我当年所穿的,却是我这些年四处收集的,同样可以留给你作为一种纪念,甚至你还可以将它们埋入墓中,替为师立一个衣冠冢。”
荆何惜顿时握了握拳,指骨咔嚓作响的同时,他的情绪也显得有些激动:“可我并不想纪念您,缅怀您,只是想每天看到您,见到您的模样,听到您的声音,只感受生机……不感受死寂……”
蓦然间,他的话音像是被某种东西打断,滚动的喉咙中没有发出后续的声响。
直到他抬头看了看被云雾遮挡的天空,学着血液逆流的方式,将要夺眶而出的眼泪强行倒退回去,那哽咽的趋势才戛然而止。
半晌后,荆何惜继续道:“即便万物没有复苏,冰雪没有相融,可只要能够听到你口中传出来的声音,无论是朗朗读书声,还是茶余饭后的谈笑声,都能够让人感到镇定。这些东西……都不是一个衣冠冢能够代替的!”
“抱歉。”
闻言,白鹤低下了头,羽翼抚摸荆何惜脸颊的同时,低声说了这么一句。
荆何惜的头也跟着低下,刚刚变得响亮的声线在这一刻恢复原状:“我说过,您无需感到抱歉,真正应该感到抱歉的是我。毕竟当年如果我有足够的力量,师父您就不用为了保护我而做出牺牲。”
白鹤心神一震,忍不住道:“你当年才九岁,能拥有什么样的力量?”
荆何惜道:“即便这种力量不足以支撑我击杀那上万虎豹骑,也不够强,但只要能够让我坚定地握住刀,面对诸多铁骑的冲击下不再感到麻木恐惧,更能够及时出现,挡在您的身前,替您承受致命的一击,换取您的性命!如此一来,对我而言,也算是一种成功了。”
白鹤道:“那只是你这么认为,倘若事情真的变成了这样,对我这个师父而言,反倒是一种莫大的失败。”
言及此处,他变得更为感慨,却也是话锋一转:“何惜,就当如你所说,我无需感到抱歉,你也无需感到抱歉,因为当年的事情,直到现在,我都从没有后悔过。这是我自己做出的选择。虽然有那么一瞬间,愧对于我的本心,但那是我想要归隐山林,不沾世俗纷扰的本心。倘若只是从一个长辈对晚辈的关爱,师父对徒弟的保护而言,我做的足够好,也从未愧对这份本心。”
荆何惜苦笑道:”故去的人问心无愧,活着的人却有问心无愧,这究竟是一种恩赐,还是惩罚?”
听到这番话,白鹤的嘴角似乎也跟着泛起苦涩的笑容。
即便现在他的身体已经不属于人的范畴,但他还是拥有人类的情感以及反应。
接着他收回了羽翼,目光幽深地说道:“恩赐也好,惩罚也罢,都不再那么重要了。现在重要的是你一定要修炼出剑心,否则即便是我,也无法帮你破开那道仙凡之门!”
荆何惜颤声道:“难道我的刀真的就不如剑么?”
白鹤道:“并不是你的刀不如剑,也不是世上所有的刀都不如剑,事实上,这两类东西作比较,一时之间是很难分出个胜负高下的。但现在若要破开仙凡之门,只有让你修炼出剑心,否则仅凭你手中之刀,就算你达到了人刀合一的境界,也是无法突破这层封锁的。”
荆何惜道:“可这究竟是为什么?我完全不明白!倘若刀剑对等,那么我的刀意应该也能够跟剑心平等才对,为何只有修炼出剑心,才能够破开仙凡之门?凭我的刀,却无法做到……这算是什么?潜藏在命运最深处的玩笑吗?!”
这既是正常的追问,也是情绪激动的表现。
白鹤并非不能理解荆何惜的心情,但身为人师,他只能尽量平静道:“剑可有心,刀却无心。这是刀剑之间的区别,却不代表境界高低之分。等什么时候你能够明白这个道理,兴许你也就不再拘泥于刀客与剑客的限制。”
“那意味着什么?”虽然仍未改变决定,但荆何惜还是选择在这个时候提出疑虑。
白鹤道:“意味着你不仅能够做到人刀合一或者人剑合一,更有可能达成刀剑合一,心神通明的状态!如此一来,就算你的身体仍是血肉之躯,仙神眼中的凡人,但你的灵魂与心智却跟高高在上的仙神不相伯仲了,这是一种最根本的蜕变!正因如此,旁人只能告诉你怎么入门,而无法真正帮你走到这一步。即便是我,也无法成为这个例外,所以这很考验你的天赋,也很考验你的耐性。”
“考验我的天赋和耐性?我只觉得这像是一种玩笑,甚至可以说是一种折磨,为何会有这样的区别?又为何剑能有心,刀却不能有心?难道刀客注定比剑客更无情吗?”荆何惜对此感到深深的疑惑。
“你已经是一个刀客了,刀客究竟有情还是无情,还需要通过其他人的口中来告诉你吗?”这次白鹤没有选择直接回答,而是反问道。
“我的刀再锋利,终究也只能代表个体,怎能代表一个群体?起始的条件都不曾公平,得到的答案又怎能公正?”沉默片刻之后,荆何惜认真回应道。
白鹤笑道:“这约莫是你身上最固执的地方,但也是我最欣赏你的地方。”
荆何惜摇了摇头:“我并不欣赏这样的自己,只是实话实说而已。”
白鹤接着道:“所以现在你是既不想修行剑心,又想在没有剑心的情况下破开那道仙凡之门,对吗?”
若说知子莫若父,知徒大概也莫若师。
瞬息之间,他已然对荆何惜的心态已经方才的言语做出了一个总结,并且相当精准,像是对这个定理的最佳佐证。
荆何惜凝视着白鹤,没有犹豫,而是颔首回应。
他的确想破开那道仙凡之门,同时也的确不想修行剑心。
并非他不信任化作白鹤的师父,而是身为一个刀客,他有很多属于自己的理念与准则。
虽然这些理念并非不可调整或打破,但他之前已经说的很清楚,他可以接受尝试,但不想再接受失败的尝试。
因为他没有多余的时间来耽搁,也没有多余的心境去承受。
比起未知的剑,他更相信自己已经拥有的刀!
这种刀可以在他的手上,也可以在他的心中。
无论如何,只要他能感受到刀的存在,纵使千山暮雪,仍旧形单影只,可他的内心总有一丝光亮,对应刀尖的一点寒芒!
这样的他,会感到孤独。
但孤独,绝不会将他填满。
大概只有在这种状态下,他才能感受到些许安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