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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来如此,是便是,不是便不是。我可做不出那些忸怩作态的样子,说好听道是矜持,依我说是矫情。我图得是个自在,犯不着装腔作势。”我的立场历来如此。

“依严某看来,还是洒脱二字。倒不知沈小姐这番前来又有何贵干?”严纵是江湖中打滚的人,自然知道我不可能无缘无故跑到他披风阁来就是为了喝本来自己就不爱喝的茶。

“有句话说得是无事不登三宝殿,来你披风阁自然想问点事情。要知道我一个女子,消息闭塞,而你这披风阁有大好的消息来源,自要大加利用。这才叫做没有浪费。”我说的可是实话,有利用价值不利用利用,那才叫蠢。

我所来为的倒不是与自己有关的事情。为的还是沈梦宜,我自己的事情前途不明,非我一人人力可定,我想走一步是一步,何必过于操心。倒是沈梦宜的那桩事仍令我好奇,非想着看出个门道不可。

“全身无明显新伤痕,俱是旧伤痕,七窍未探出无毒害痕迹,亦无有异物。唯因浸泡于水中而致脸面发涨。”当日验尸格目上如是写。

衙司辑捕查验书房房前屋后均无有足印等异样,后窗紧闭,而前门侧窗诸处均有小厮丫头门盯着,也无有特殊。

那就奇了。倒好似悬念小说中的密室杀人事件。其实心中也有着好笑,自己的事情都忙不过来,还有空操心旁的事。

沈梦宜是从小娇生惯养的,性子娇纵任性,素与丈夫、公婆不和。而自家在洪家也得不到好的待遇,洪家上下也早烦了这位侯府的千金小姐。偏是干系着沈、赵、崔三家都是朝中重臣,此事体大,断不敢轻易处理。那洪舒自有他心上人黄升,而这位黄升小姐乃是世家小姐,今年也才方十六,与洪舒是青梅竹马的情人。偏是沈、洪两家的亲事有些来历,那还是沈攸之在世时定下的,因着沈洪两家都是军中翘楚,当世英豪。

沈攸之为的是拉拢洪家,便在半认真半玩笑时对洪烈说:“哪日我沈家有女子出世,当配与令郎为妻。”皇上与皇后娘娘获知后,也赞是一桩美事。

而众所周知沈攸之娶妻数载却无有所出,偏是这沈攸之讲的是“沈家”,而并非自己。这才落下后事。但其中涉及皇帝老爷、皇后娘娘,当中更有些好事之人。

后来沈攸之丧命西关,沈朗继承横野侯,本来多年无事,而两家也将此事淡忘。但沈梦宜及笄之时,那些好事之人又旧事重提,虽表面上成就了一件美事,却伏下了一桩悲剧。

沈梦宜嫁与洪舒并没得到丈夫半丝宠爱,只因着这洪舒的心在另一个女人的身上。而数次的吵闹后失了公婆的维护之心,更加是在夫家度日如年。

七月初七乃是女儿家尽皆前往河边放河灯,乞求上苍垂怜的日子,沈梦宜却在泪水中度过。

洪舒当日早起是志得意满,只因他已知自家爹娘会将他要纳妾一事告知梦宜,也知此事已毫无回旋余地,梦宜只有接受的份。他更加得意的事多年夙愿今日得偿,黄升愿意降低身份入府为妾。当然这是他与父母多日来与黄家商谈的结局,众人皆知此事一出后,梦宜断再不会在洪家立足,到那时黄升虽名义上是妾,其实还是他洪家的少奶奶。黄家迫于自家小姐的一哭二闹三上吊后,也接受了这个事实。

身着禁军首领,每日三更点卯,全军操练是绝不会少的。

洪舒是领的世职,家学渊源更是了得,不过可惜他并不是沈梦宜的对手。成婚不久就曾在沈梦宜双掌下吃过苦头,不仅家里人知道,到后来连禁军中也是人尽皆知。这是一桩丑事,谁也不想人提起。

可今日里却有人偏要提起来,只因见不得洪舒的满面骄容。

戚佼是沈系人马,只可惜出身不是世家,只不过是猎户出身,却很得沈攸之、沈朗兄弟赏识,但是在这等讲家世不讲本事的时代,他虽力争上游,也只不过在年近四十才混了个禁军首领,还是个副职,心中一直郁闷。故看不得洪舒的那张脸,每次见他得意忘形之时便讥笑他连老婆都打不过。

士可忍、孰不可忍。是男人都好面子,何况是说自己连老婆都打不过。

结果禁军两位正、副首领便当众干了起来,过程想来也很精彩,不过我只知道洪舒输了。

严纵道:“那戚佼是在战场上真刀真枪与敌干过,洪舒虽是家学深厚,却输在对敌经验上。二人并未动兵刃,也并未尽全力,因着皇上禁止军中有私斗,一经查实后处置是很严厉的。但数百招后洪舒还是被戚佼击出数丈外,偏是撞着宫院的红泥墙,撞晕了。禁军中人见他晕了,怕出事,便急忙将他抬到营房里去。宫院的后墙被撞了个洞,被宫内的内承奉文公公知道后,叫了戚、洪二人去,一阵斥骂。两人怕皇上知道二人私斗,没得好果子吃,自不敢回嘴。”

我笑道:“那洪舒不仅打不过自家老婆,又打不过副手,恐也无脸见人了。还当真不如死了好。”

严纵与雷拓见我如此说,只笑不语。唯有小叶听我这般说话,笑了起来。

我奇了:“我说错不成。”

严纵道来:“先不说胜败乃兵家常事,便是军中也因派系问题而私斗成风,只是瞒着皇上而已。其实皇上也是心知肚明的,可是皇上希望诸权臣间互相牵制,只要没闹出大事,皇上也是睁一眼、闭一眼的。这就是你所不知的。”

我叱鼻以笑:“这些见得多了,只有看谁的手腕耍得更圆,戏演得更像罢了。政治是男人家的游戏,我自是知道的。”

一番话出,严纵眼神立变:“沈小姐果是见识不凡。”

我转过话题:“后来又怎样?”

严纵打了个哈哈:“后来?后来没什么,相安无事。夜间洪舒还与那黄家小姐去河边放灯。”

出了披风阁,有一茬没一茬的与小叶和雷拓说话:“拓,你说会不会是那戚佼施的暗手,洪舒的伤开始看不出来,一直到第二天早上才发作。结果就死了。”

“不可能,你说验尸格目上写得是并无有新伤,而他们私斗又并无动兵刃。如果戚佼有这般功夫,应该早已是天下闻名的人物了。不过他不是。”

走着走着,却见前面走着一人,妖妖娆饶,好是耐看。不觉一呆。

一个想不到的人。却是一个令我看了很高兴的人。

即使是从背后看去,我也不会认错的。白香草,那走路间的举手提足均是那么眼熟。断不会看错。

我扑上前去,抱住纤纤素腰,叫到:“香草,你怎会也到了长安?玉蘅与小锦他们在哪?”

初被我抱住实时明显地感到手掌下的身躯发紧,到我出声时,一张妩媚无双的脸转过来,脸上也是又惊又喜。

“樱若姐姐,你这般动作好不吓煞人。”一双美目却是毫无怪责之意。

吉庆升班诸人皆落足在平安客栈。

正在后院里咿咿呀呀吊着嗓子的诸人见有人进了门,都停下来。我一见,除了玉蘅不在,其他人都在呢,尚有些我没见过的四五张生面孔。

我大叫:“玉蘅,你快出来,讨债的来了。”我笑着嚷道,实在是太高兴了,他乡遇故人,也是一桩可遇不可求的事情嘛。

小叶与雷拓见我这般毫无形象的乱嚷嚷,都是一副又好气又好笑的模样。雷拓还好,毕竟是见过世面的人,可小叶就不同了,一张嘴都可以进轰炸机了。

“这位客官,你说些什么?”屋帘子一撩,走出来一位男装美人。

可不正是薛玉蘅!

我笑道:“我可半点没说错,我正是债权人。”

我这人最爱的就是毫无拘束的生活。来古代后唯有与李嫂子、玉蘅与香草她们相处时是我最放得开的日子。为的是心中没有半丝负担,不因怕失了分寸而拘谨。

喝了口水,摇头晃脑道:“还是香草好,就记得我从不吃茶。你们不会知道,我每次见到别人给我端上一杯茶来时就要向人解释一番。”

香草嗔怪地道:“樱若你还说,你本来说你会去长沙、临湘等地,害得我们去往了那里后到处找你。却不料你竟到了长安城。”美人就是美人,便连说起埋怨的话来时也是一番风情。香草是那种天生带着风流气韵的女子,一举一动间都是妩媚娇娆,我初识她时尚以为她是因为唱戏多了才是如此,接触久了才知是天生风骚入骨,也就是媚骨吧。

我略带歉意道:“也是上路后临时改了主意,以前心里总是想来长安城看看的。走着走着就往这边来了。我倒不知你们将我的话记在心里。”

我又道:“看来,两位妹妹也混得不错,我看咱们这戏班里又多了些人口。”

玉蘅面带得意之色:“是啊,其实还得谢谢姐姐教我们的那些戏才对,若非得姐姐得援手,怎又会有今日。这些人是我们在路上收留的,也都是些苦人儿。”

我黯然:“也是,若不是为了糊口,恐无人愿做这种抛头露脸的生涯。”古时将戏子视为不入流的人,更有人视做娼妓一般。

香草道:“也只有姐姐不嫌弃。”

那是自然,我所处的时代将这类人物中有造诣的人称为“艺术家”呢。

经过交谈方知吉庆升班因是流动的戏班,一般是走街串巷,在城市间穿流,以期赚钱糊口。在此时正进入到长安城,尚未开锣。目前唱的戏除了我先时所教的那些戏目外,薛玉蘅自身也编了些戏,只不过还是我教的花鼓戏比较讨喜欢。想也自然,她们又不是大戏班,听戏的人都是一些市井小民,那些才子佳人的戏反不如花鼓戏贴近生活。

见玉蘅与香草将数月来的艰辛一一道来,心有感触,却隐忍不发。我自来到这异世后可说得上是并无有受苦,虽是从书上、电视上知道些古时升斗小民的求生苦楚,却是半点无有亲身体验过。这也是我一听沈朗说我若与拓独自生活,还不如龟缩于他府中有利时便即动心的缘故。

听她们将这些事情细细道来时,突然想起一桩事情。

那就是八月十五的后诞,沈朗说皇后娘娘已指名让我献唱。何不借机让玉蘅与香草他们到时替我去唱呢。要知道我目前怀孕已有五月余,宫底上抬压迫肺部,再加上本来就有的贫血因为身体需要负担两个人的血氧供应,使得自身贫血更加严重,其实若非养优处尊,食用了大量的补血药物,不然是连上街都困难。唱歌,我恐怕要喊救命。

我扯过雷拓,说道:“你帮我些点东西。”便忙着磨墨。

“姑娘你不是认得字?怎还要拓公子来写?”小叶见我这般举动又有疑问了。

字我当然会写了,好歹读了十余年的书。问题是用钢笔还行,用毛笔那就有点困难了。而且繁体字能认得,却不一定就写得出。虽在崔承业府上练过一阵写字,可还是不要出乖露丑的好。

我瞪了小叶一眼,道:“拓,你千万不要告诉我你不会写字。反正今天得有个人帮我写字。”

我要拓帮我写的是歌词。我今日在街上走路时想了许久,选定了三首歌,可是因为是要给皇后娘娘听,心想还是先呈上去让娘娘看看。要知道上位者心理素来难以揣摩,若犯了什么禁忌闹不好是要砍头的。

不停笑着往前走,怀揣着拓帮我写的歌词。我想的是让沈朗帮我呈与娘娘看,顺便请他禀明我不能在筵席上献唱的缘故,问是不是可以让玉蘅与香草帮我上去唱。

其实我也不知这个主意是否可以得到恩准,要知道宫中禁卫深严,当皇帝的是最怕刺客的,让一个不明来历的人进入后宫,恐怕有些难于上青天。

“砰”的一声,一个物事在我面前从天而降,吓得我往后一闪,却是还没收惊,脑袋又痛,正撞在径旁的古槐上。

“搞什么?若是得了脑震荡,看你赔不赔得起?”定睛一瞧,正是三小子沈文通。这小鬼也不知从哪颗树上跳下来,吓得我够呛。“要是我被撞成脑震荡,你就得赔我误工费、护理费、精神损失费、车马费,我看你拿什么来赔。”我一连串的词让文通听得一愣一愣的。哼,谁要他吓我,我也来唬唬他。

脑震荡?等等,脑震荡?是了,我拍了一下脑袋,对,就是它。而且即使不中也不远了。

臭小子闪到我面前,说:“姑姑,你刚才说什么?什么什么费?”

我得意的哈哈笑道:“狼心狗肺。”不再与他纠缠,拔足欲走。

可是一样东西又使我问道:“什么时候你这小子同姑娘家一样也搽起香来了?”这小子身上若隐若现有一种香气,却与我记忆中的某种气味相似。

“喔,刚才在我娘的屋子里不小心打破了粉盒,沾了一点。”那小子一脸的红,想来并非如此,有待深究。

“沈朗,我大概知道怎么回事了。”我冲进书房嚷道。实在太兴奋了,秘密就在我的掌握之中,以后全看沈朗的运作了。

“怎么回事?”难得的是沈朗这回做了鹦鹉。

“关键在于为何洪舒他一声不吭就死了。若真是梦宜杀得人,一个孔武有力的壮年男子又怎会毫无声响就这么死了。照我所料只有两种可能,其一,就是入水前他已死了;其二,他当时神志丧失,以致淹死的。”我简单扼要的说明。

看沈朗一皱眉,便知他还不理解。再详细解释:“当日洪舒与姓戚的搏斗,想是众所周知的事情,洪舒的死也与之相关。洪舒当时已受伤,只是后又清醒,尚做了其余事情,所以无人往这方面想。我认为洪舒其实颅内已有受伤,回家后泡澡时血脉扩张,颅内又开始出血。不知道仵作有无开膛验尸,如果肺内进水不多,则我认为出血部位在脑干,出血压迫呼吸中枢,致呼吸停顿死亡。”我拍了拍后脑,表示出血部位。

“但我更倾向于后者,也就是当日洪舒是淹死的,出血后令他神志昏迷,身子滑落水中,洗澡水呛入肺中致死。”我的观点是硬膜外血肿,中间清醒期就是它的有力证据。不过我可不知该如何向古人解释现代医学观点。端看沈朗目前如何接受了。

“确实如你所言,仵作前日剖腹验看,他肺脏灌进有大量水,可……”沈朗欲言又止。

“那就只有开颅检验了。”话一开口,方觉不妥,已开了膛,还要开颅,恐怕苦主不愿,这古代身体发肤受之父母啊,那洪舒的父母怎会愿意。而且还是为对方翻案。

我一转思,道:“只要能够有当今天下的名医能证实这个观点,那梦宜至少不会死得不明不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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