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天晚上,正是全市搜捕苗凤山的关键节点,距离苗凤山作案的苗家湾只有十几公里山路的鸡笼镇派出所也是全员出发,在可能的场所、路口、小道上围堵布控,但一个乡镇派出所就算加上联防队和乡武装专干,满打满算的也只有不到二十人,排查范围又大,只能按路段分成了好几组,人手捉襟见肘。
余成和新分来的一名副所长一组,这名副所长长得细皮嫩肉,胖墩墩的,听说还是高材生,笔杆子一个,所里民警都说他是下来镀镀金,马上就会回局里写材料去。
余成今晚也是第一次和他见面,只见这名副所长倒十分客气,没有天之骄子的傲气,而是主动伸出白嫩的手,握住余成那指节粗圆如铁的蒲掌大手。
“你好,我叫郝万里。”
“郝……郝所长好,我叫余成。”
“那今晚你就跟我走了。”
说是跟着他,但其实是他跟着余成,郝万里初来乍到,当时的老所长也不指望能派上用场,只是案子太大,上面要求全警行动,这是政治任务,就让余成带着这位珍贵的笔杆子去几个风险最低的点位巡查。
而那晚,他们最先去的点位叫“梁家坝水库”。
梁家坝水库在鸡笼镇的最东边,靠着雁山,前面是襄江和浣纱河汇流处,水库在将两河横中间截断,那里十分偏僻,也不在指挥中心划定的重点区域,按道理这杀了人急于逃命的苗凤山不太可能去这里潜伏,而且这水库有一个灌溉站,那里有人值守,门口养了几头大黑背,余成经常跑这边摸泥鳅抓黄鳝,对这熟门熟路。两人很快出发,抄小路爬过几个山头,赶在凌晨时分就到了梁家坝水库附近,余成脚步快,他在前面引路,绕过两道山梁,他已经来到了这水库旁边,夜风徐徐,万籁俱静,水面幽深诡暗,看起来并无异样,但余成的后颈突然立起一排汗毛,直觉告诉他……
今晚有点不太对劲。
他在水库岸边站了好一会儿,前面已经能看清水库灌溉站的窗户了,但心里总有点发毛,他左思右想之下,也想不出哪里不对劲,就觉得格外安静。
这时,郝万里这细皮嫩肉的大学生,好不容易才拨开半人高的灌木杂草,晃着手电,艰难的跟上来,看到他一动不动,奇怪问道。
“余成,怎么了?”
余成脸色严峻,四周扫了几圈,半响才明白哪里不太对劲了。
蓦然转过头道:“狗没叫。”
“狗……”
刚毕业才两年不到的郝万里一脸疑惑,这狗没叫怎么了?
余成不再说话,他熄灭手电筒的光,让身后的这位菜鸟副所长也照做,然后借着熹微的月色,靠着自己对这条小路的记忆慢慢摸近灌溉站。
他越走越近,看见前面灌溉站的门口有一团黑影,一动不动,像块大石头,但余成知道那里绝不会有这样一块石头。
此时天空乌云恰好飘开,月光洒下一线明亮。
那黑影的轮廓渐渐清晰,居然是一条黑背猎犬,此时正四仰八叉的扭曲躺倒在地,已经死了。
余成对这狗很眼熟,这是灌溉站的狗!
他抬头望去,正瞧见一幕可怕景象。
灌溉站的围墙上,正有一个黑影,手上抓着一根看不清的长条状事物,鬼鬼祟祟的骑墙而坐,看着就要翻进去。
余成心脏猛的一跳,差点蹦出嗓子眼。
该不是真遇上那天杀的苗凤山了吧!
他来不及细想,整个人僵在那,刚想下一步怎么办,头脑里转过几个念头,这苗凤山刚杀了三口人,手上可能有家伙,但他又躲了两天,没什么力气了,只要能抓到他,自己就能转正成正式民警!
人生最大的机会就在眼前,只要能抓到苗凤山就能当国家干部!
想到转正后就能穿上03款的正式制服,有正式的工资卡,余成心里突然莫名的松弛下来,整个人不那么紧张了,脑袋也活络许多,能想一想眼前的问题了。
这杀人犯估计是泅渡襄江过来的,难怪能躲过那边岸的天罗地网,现在估计是饿了两天人快不行了,看到这里灌溉站有亮光,就想过来找东西吃,对,肯定是这样,这时他在明,我在暗,只要能悄悄的绕过去,让身后的大学生副所长拿枪押后,趁他不注意的时候扑上去控制,实在不行就让民警开枪示警……
就在余成紧张思考的时候,突然身后一声巨响,在这逼人时刻,那副所长脚下一绊,竟然摔倒了!
“哎哟!”
随着这边的响动,墙上的黑影也是受了惊吓,顿时就跳了下来,他不进灌溉站了,而是往身后雁山的密林深处发足逃跑。
“莫跑!警察!”
可黑影无动于衷,跑的更快了,只要再跑几十米,钻进树林就找不到了
余成心叫不好,赶紧拔腿猛追,他不愿让自己好不容易到手的转正机会就这样跑了,手持一根塑料警棍,想着冲上去就有机会干翻这杀人逃犯,立下大功。
“郝所,你有没有事?”
“冇事。”
既然如此,余成也没时间去管身后的郝万里摔的怎么样,只想快点追上自己的荣誉,自己的奖章,然后一把扑上去。
前路湿滑,夜雾弥漫,他一脚深一脚浅的追赶眼前不远处的黑影,
可此时黑云盖月,眼前的一切又黯淡起来。
身高180多的他长腿长脚,大步如飞,一手高举警棍,看着眼前黑影越来越近,余成都能听见眼前人大口的喘气声,沙哑的像漏风的鼓风机,这人快熬不住了,他心里一喜,只要追上去,只要追……
就在那人背影都越发清晰,只有几米的时候,那黑影一转身,余成只看到一点寒光闪过,那黑影手中的长条状事物此时已经清晰可见,他脑海里划过瞬间的错愕与惊惧,刚想大喊来提醒身后的郝万里注意这人手上有……
砰!
枪响了。
余成眼前一片模糊,猎枪近距离喷出的散弹把他的脸打成一团模糊的血肉,他像头被放倒的牛,顿时栽倒水库旁的草地上。
眼前的黑影放完枪后不敢停留,狂奔而逃,钻进树林里不见了。
而身后的郝万里隔了几分钟才从枪声中回过神来,确认安全后,才一瘸一拐的来到余成身旁,捧起一张烂碎西瓜般的脸,年轻的协管员已经是只出气不进气了,郝万里看到这般惨状都不敢高声大哭,只能失魂落魄的折回寻求救助,等带着大队人马赶回现场时。
一切都结束了。
余成年轻温热的生命早已逝去,在没有了余成的第二天及之后。
新闻通报多了一句“雁阳一逃犯在逃途中再杀一名联防队员”。萧山县公安局的内部发了一个讣告,内容是“我局鸡笼镇治安联防队员余成在抓捕苗凤山的途中因公殉职”,县乡政府和县局会有领导过来慰问,但只有当时年幼的余安生和余妈的心里真正深切的体会到一种痛:
爸爸走了。
男人死了。
…………
“我们都不知道他居然手持一把猎枪,之前没有得到他有枪的情报,估计他是往甬南方向跑了,我……我当时在后面,没跟上……”
梁家坝水库枪击案之后,整个被吓傻了的郝万里只能哆哆嗦嗦的跟上级交代了这几条线索。他那一跤把脚踝崴了,根本就没看到前面余成牺牲的时刻,枪响之后他更是被吓懵了,就像被蛇盯住了的青蛙,好几分钟才敢动弹,即使他腰间别着一把枪套纽扣都没打开的54手枪。
后面市局一群人浩浩荡荡的在附近勘察许久,根据现场遗留的痕迹和DNA确认了枪杀余成的就是凶犯苗凤山,而他手里的那把猎枪来历也搞清楚了,之前80年代全国大规模收枪时,苗凤山那时借着武工干部的身份偷偷私留了一把猎枪,锯短把柄后,用桐油包住藏在了自家的水井底下,杀了人后逃窜之前,特意从水井中捞回了这把枪,第一发散弹就打在了余成的脸上。
自这以后,苗凤山就钻进了雁阳绵延百里的群山之中,再无消息,专案组追了几年,仍是渺无音讯,案子就积压成了悬案,苗凤山的那张凶残的照片天天挂在部局追逃的网站上。
而案件牵连的人们之后却各有命运。
郝万里的前途并没有受到这次事件的影响,虽然余母在县局不断讨要说法,雁阳市的领导也说要好好追究,但调查过后,也只是把郝万里调离了基层岗位,放到政工发挥他写材料的能力去了,至于十几年后一路高升成了望州市局的局长,那就是后话了。
时代滚滚向前,时间渐渐抹平一切,日子如水洗去伤痛,对绝大部分人来说,多少年过后,这案子就像是没有发生过一般,只有几个被毁掉的受害人家庭在暗影中独自舔舐伤口。
余成的儿子余希改掉了这个“刀口悬梁”的名字,带着母亲“余生平安”的希望,改名叫余安生,而这个从小失去父亲的小孩,又在很多年后,为了当警察不惜和母亲闹翻,只身来到望州。
他原本以为自己当上警察,就能告慰父亲在天之灵,也因此才倾尽全力的去找机会成为刑警,就是冥冥之中觉得会有这么一天,有这么一点机会,让自己亲手去抓住那个杂碎苗凤山。
可是这些年鸡零狗碎的基层民警生活让他以为自己永远没有这一天了。
没想到,这一天,还是来了。
…………
余安生抬起头,眼前原本威严无比的郝局长此时缩小成了一个普通的中年人,过了许久,他缓缓说道。
“道歉有什么用?”
“小余啊,那……你说吧,你有什么要求?”
余安生看了看手表,回答:“我只想知道现在萧山水库枪击案有了什么进展?苗凤山现在在哪?今天萧山那边过来的专案组是干什么?”
郝万里点头:“这些可以告诉你,今年部局布置积案清理专项行动,你父亲牺牲的这个案子也被挂牌了,听说重新组建的专案组在调查后发现了苗凤山父亲的异常动静,今天萧山他们过来就是调查这一情况的……但苗凤山本人依然下落不明。”
原来如此。
余安生听完后,沉思片刻,他又提出一个要求。
“既然这样,我还有一个必须答应我的要求……”
郝万里扶了扶眼镜,郑重点头:“你说。”
余安生目光如刀:“我要进3071萧山水库枪击案专案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