杨思勖沉声说道:“你可看仔细了,确定是狐狸尾巴?”
那衙差不敢确认,将半截烧焦的毛皮凑到鼻子前闻闻,还伸出舌头舔了一下。
然后他郑重的对杨思勖说道:“小人可以肯定这是狐狸尾巴,小人祖上就是终南山的猎户,绝对不是会看错。”
张涣也仔细看那东西,确实是半截狐狸尾巴,他也打猎多次,那半截东西熟悉的很,确实是狐狸的尾巴。
杨思勖立刻传令:“命巡城左右武卫调动精锐射手和刀盾兵前来。”
见张涣等人不解,杨思勖沉声解释:“狐狸尾巴是吐蕃人的东西,这是个吐蕃风俗习惯。临阵逃跑或者是打了败仗的胆小鬼,就会在额头佩戴狐狸尾巴。这是羞辱,也是罪人的标志。
吐蕃使团刚上了国书,此时正在京中馆驿。说不得,又是吐蕃死士。这些人十分擅长弓箭,步兵上去折损不起,所以只能用弓箭对付。
哼,不过论弓仁就在左武卫任职,吐蕃飞羽可不是吃素的,吐蕃人杀吐蕃人才有意思。”
圣历二年(699)二月,赞普与大臣论岩乘钦陵在外之机,捕杀其亲党两千余人,并召钦陵兄弟来朝。
钦陵自知去必死,便举兵抗命。赞普出兵讨伐,结果钦陵兵败自杀身亡。
钦陵一死,其弟赞婆于同年四月率部千余人降唐。
武则天封赞婆为归德王、右卫大将军,令其率部众守洪源谷(在今甘肃古浪县西,邻近青海海北州)。
接着,论钦陵的儿子论弓仁,也率吐谷浑七千余帐降唐,拜为左玉钤卫将军、酒泉郡公,后累迁至左右武卫将军。
这些吐蕃降人子弟,亦在朝中为将,因为部众善使弓箭,被朝廷在左武卫独设一军,号称“飞羽”。
张涣是不知道此中故事的,不过既然涉及到别国死士,也知道此事严重异常。
吐蕃自恃兵强,每上表疏,求用敌国礼仪。言词悖慢无礼,不仅不按照藩国朝贡还诸多挑衅。
去年十一月,吐蕃赞普遣使来朝,奉表请和。
国书上,乞舅(唐)、甥(吐蕃)亲署誓文,令彼此的宰相著名于国书上。
此时迎宾馆中正住着的吐蕃使臣,祸乱大唐的动机实在太充分了。
飞龙禁军沿途追索,不多时就在永宁坊追上贼子。
那群贼子见官兵追索甚急,慌不择路地将一户朱漆乌头大门敲开。
那户人家大门刚来,一个苍头探出头来,问一声‘谁呀?’就见气势汹汹满脸狰狞的贼人,手里还拿着明晃晃的钢刀。
刀光闪过,一颗好大头颅咕噜噜顺着台阶翻滚而下。
门内闻声惊动的护院家丁,刚准备过来查看,就看见一具喷血的无头尸首,吓的失声呆住。
那群贼人占了大门,从马车上抬下一个黑布大袋子,隐隐约约似乎是个人。
飞龙禁军虽然势大,可是抬头一看府门牌匾竟也不好妄动,只是派人去寻杨思勖。
不过他们到底是禁军精锐,脚步慢上一点落在后面的四五个贼人,已经死于刀下。
剩余的,已经不过先前强闯进去的几人而已。
张涣随杨思勖匆忙赶到,入眼就看到一地尸首。
坊前大街上兵士刀枪林立,一副如临大敌的肃杀模样。
一个飞龙禁军将领上前,在杨思勖耳边说了几句。因为全身贯甲,脸上还有黑布面罩遮脸,张涣站在身边都没听见他说什么。
杨思勖点点头下令道:“四面包围,不要另一人走脱。”
借着火光张涣发现这是什么所在,为何飞龙禁军也束手束脚。
门口的一对一人高的大石狮子不提,乌头大门上高悬’敕祁国公邸‘。
啧啧,原来是国丈府邸。熙儿的外祖,祁国公王仁皎家,难怪飞龙禁军也束手束脚。
却说王仁皎在后宅早已就寝安歇,被外间惊动,无奈披衣而起。
深更半夜扰人清梦,他还以为是进了贼了,连忙使下人前去打探。
不多时就有连滚带爬的下人报告,前院遭贼,死伤遍地。
王仁皎大惊失色,贼人都进府了,还大开杀戒。
什么时候京兆府天子脚下,治安竟然败坏到如此地步了?
王仁皎虽然这些年在家纳福荣养,想当初也是领兵厮杀的武将。
贼人竟敢打上武将家门,这叫堂堂祁国公的脸面往哪搁?
于是王仁皎命管家敲响云板,紧闭门户。护院家丁武士紧守后宅,刀剑上火墙。
他自己带着家将高手数人,登上家中最高的观景楼躲避。
不多时就听见前院一片惨叫声,接着就是火光四起,贼人竟然肆无忌惮的杀人放火,烧起房子来。
王仁皎脸色发白,若是府中友起水来岂不是瓮中捉鳖?他们躲在哪都没用,真是自蹈绝地无路可走。
不过还好,堂堂国丈府邸宫中还是派有不少精锐保护的。
国公府驻守的军将头领,此时已经查明了情况。
他匆匆布置好防御措施,第一时间赶过来安抚众人。
待王仁皎听说,是飞龙禁军追捕钦犯,将贼人赶到府内。
恨恨地揪下几根胡子,心中对杨思勖火冒三丈。
那护卫将军急忙说道:“最多不过十个贼子,国公在此稍待无需惊慌。末将带兵前去,定将贼人斩尽杀绝。”
王仁皎哪里受过如此欺辱,愤恨不平地说道:“休得罗唣,堂堂国公府两百禁卫竟然被贼子混入府内!
你不怕丢了脑袋,传出去我还要不要我这张老脸不要?
我到要看看究竟是谁,竟敢来我门上撒野。”
那将军听他如此说话,只好遵命行事。
亲自率领百十个兵卒,密密麻麻的护卫着王仁皎向前院冲去。
门外杨思勖听到后院传来喊杀声,顿时心中大叫不好。
国公府护卫不知人质在贼人手中,若是误伤了人质岂不白忙活一场。
他气急败坏地大声高呼:“刀下留人,刀下留人啊!”
张涣立刻明白了他的想法,连忙吩咐周围衙役一起高喊:“祁国公请刀下留人”。
王仁皎在内中听见,知道是外面官军在喊,迟疑一下也就下令勒住阵脚与贼人相持。
远处又是一队人嘶马鸣,却是左武卫的军士率众而来。
将本来围的严严实实的国公府,又给围了个密不透风。
左武卫合该防护长安县,想不到竟然来的如此迅速。
一个四十多岁的黑脸军将,上前翻身下马,向着杨思勖拱手。
高声说道:“末将论弓仁奉令前来,请杨公下令。”
张涣闻声好奇地打量过去,原来这就是大名鼎鼎的论的儿子,吐蕃噶尔家的名将--论弓仁。
论弓仁归顺唐朝多年,此时已经四十多岁了,身上丝毫看不出半点吐蕃人痕迹。
他要是不自报家门,谁也不知道他曾是吐蕃事实上的少主。
不过倒是随行的兵士当中,有好些和光头扎小辫子的发型。
也有一些头领身上散发着彪悍气势,脸上长长短短遍布着刀疤。
下层的兵卒倒是面目狰狞,琼面纹身,大多保留着吐蕃习惯。
果然,论弓仁听杨思勖一说局势,顿时急不可耐地翻身上马。
口中竟然随意说道:“区区几个毛贼,杨公在此稍后,看末将将他们碾为齑粉。”
看他模样是连国丈门庭都不顾了,一心公报私仇。
杨思勖脸色铁青。
论弓仁这个蛮子,一听是吐蕃奸细作乱,杀心大起之下,连自己的命令都不听了。
论弓仁在马上大喊:“器弩悉弄的狗崽子们,噶尔家族的索命怨鬼来了。”
在他身后,飞羽军人人都背着两壶白羽,身上皆是一口腰刀一把弓箭。
当年的血海深仇岂是容易化解的?
想当初,论弓仁在朔方就是杀起吐蕃人毫不留情,所以才被朝廷召回安置在左武卫。
现在刚巧遇到旧日仇人的属下,飞羽部署个个通红双眼,奋不顾身的就开始冲阵了。
里面的吐蕃贼子也不是等闲,分明不是张涣所认为的三四个。
大门左近前后均埋伏的有人,还从国公府家丁护院手中夺取了弓箭。
八九个贼人执刀弯弓,依仗地势险要,竟堪堪将大门守住。
论弓仁倚仗人多势众,上前拼杀了一阵却只有两贼丧命。
院墙上飞出零星几只白羽,像是长了眼睛。
不进角度刁钻,还射伤了左武卫几个兵士。
一个贼人还高哈哈大笑,高叫:“怎么小论投了唐人,也变得软手软脚?”
论弓仁恼羞成怒,吩咐兵士退后齐射。
将牙齿咬的咯咯作响,口中低声喝道:“好,好,好,王宫护卫头领钦察桑吉。今日正好前来送死,当年旧账是时候算算了”。
那人在院内高声大叫:“论弓仁你也配当吐蕃勇士,帮着唐人残杀自己族人!
你要还是个吐蕃人,就进来和我单打独斗,不要倚仗人多做没胆鬼。”
论弓仁怒不可遏:“钦察桑吉你当年不过是个牧奴,要不是我父亲提携你做百人长,你还不知道在哪里养牦牛呢!
竟敢和我放对,器弩悉弄给你什么好处?三十万吐蕃子民血债,等着你们赔命。”
钦察桑吉在院内沉默无语,王相之争根本没有他选择的余地。
当年之事他也不是胜利者。
赞普重掌大权,反倒是将他们这些人挨个清洗。
弓高家的亲信掌管兵权,他也被发配到杂号军队。几次三番刁难不说,还派他去追讨马贼。
其实就是他和作乱的论家势力两败俱伤,他当然明白,想要保存实力。
可是王权已固大势如此,他只好战败沦为鬼仆。走到哪里头上必须悬狐狸尾巴,被所有吐蕃人唾骂。
钦察桑吉也不再搭话,飞出一箭从论弓仁的头顶擦过。
论弓仁只好下马躲避,命令军士张弓以待,形式一触即发。
天色已亮,一个人骑着青骡子正巧从坊前大街走过。
蹄声就像是信号,如同压垮骆驼的最后一根稻草。
神经万分紧张之下,好多人控不住弓铉。
顿时飞羽部署箭如飞蝗,只把那人带骡子射成了蜂窝。
论弓仁也不理睬,赤红着双眼领头向府中射箭。
一壶箭射完,论弓仁才抬手止住进攻。
再看祁国公府,就惨不忍睹了。
到处都是斜插的箭羽,和死尸血迹。
不但朱漆大门和乌头门楣,连大匾上都挂着几只铁箭。
杨思勖亡魂大冒,害怕人质惨死。
不过还好,万分侥幸,那伙子贼人也害怕伤到人质。
早先已将那黑布口袋,放在了门廊后面,看门人值守的小房子里。
可怜王仁皎家就倒了大霉了,论弓仁这个蛮子不分青红皂白就是一阵箭雨。
王家一些仆婢下人,前院的一些家将家丁眼睁睁的死在了王仁皎的面前。
当中一个家丁比较惨,几十支箭把他钉在照壁上,扎成了刺猬好不凄惨。
王仁皎又气又怒,大叫一声晕了过去,国公府里乱成一团。
论弓仁倒是若无其事的上马,整顿军阵号令士兵。
钦察桑吉也死了。
他花白的头发,在寒风中像枯草一样被北风蹂躏。
仇敌再见时,鬓发各已苍。二十年光阴,三千里旧国,已化为往事随风而去。
杨思勖头大如斗,事情到此已经无法收就,皇后那里他算是得罪狠了。
众人面面相觑,还好有人反映过来,上前先去查看人质生死。
杨思勖将黑布袋子解开,赵容儿嘴里塞着布条大睁双眼,脸上挂满了泪水。
她见到张涣等人,憾哭几声昏厥过去。
杨思勖只好打叠精神,让国公府出女眷陪同赵容儿乘车而去。
刚刚松了一口气,又见到几个吐蕃打扮的人大摇大摆的走了过来。
为首的一人在警戒外,施一个吐蕃礼节。朗声说道:“吐蕃使臣莽布支,参见杨公。”
杨思勖脸色难看地说:“洒家不是鸿胪寺的文官,阁下有什么事尽可以跟鸿胪寺主官交涉!”
说完转身不理他了。
论弓仁在马上冷笑一阵骂道:“老狗!”
莽布支倒是好涵养,他笑着说道:“小伦好。”
把个论弓仁气的五毒犯上,恨恨地道:“某若有再回西北的一天,定要将你的狗头看下来做尿壶。”
莽布支微笑:“先赞普已经过世,往事已矣,小伦又何必念念不忘。”
论弓仁气的跳脚:“休要逞口舌之利。器弩悉弄虽死,但是三十万条亡魂还等着吃仇人的肉,喝仇人的血。”
莽布支也无话可说,器弩悉弄兄弟为了重掌大权,将吐蕃噶尔家族连根拔起。
禄东赞的子孙后人在吐蕃盘根错节,几十个小部族跟随论钦陵消失。
三万白帐精锐战死,吐蕃军队也是伤筋动骨。
这桩公案,恐怕是很难说的清是是非非。
不过二十年过去了,一代豪杰与草木同朽,往事不堪回首。
钦察桑吉尸身还扑倒在地,论弓仁虽然报仇雪恨,心中也没有太多的喜悦。
噶尔家投唐带了七千帐部众,留在高原上的老弱亲友可再也回不来了。
想起这些,他胸中只有难以言喻的痛。以后夜半醒来岂不心寒‘访旧半为鬼’
可怜!可叹!
论弓仁在马上勉强给杨思勖行个礼,然后拨马就走。
随行的飞羽军,亦如潮水般的散去。当中还有不少愤恨的眼神,和故意大力跺脚的脚步声还在回响。
莽布支收敛心情,向杨思勖说道:“大将军开恩,此人是吐蕃人罪人,但是非我使团成员。
他胆大包天干犯大唐法律,但其已身死与箭下。
大唐胸襟广阔,还请大将军准许我为他收尸,按照吐蕃人的风俗,回归天神的怀抱。”
杨思勖皮笑肉不笑的说道:“国使没听明白吗?洒家不过是个武人,奉旨办差而已,国使大人要办什么事可以自便。
尸首某要向陛下交待,足下你大可向万岁去讨恩典。
想来天可汗不会不给国使大人,这个小小的面子。”
莽布支虽有千万理由,在杨思勖这个内官太监做派面前,也根本无用。
更别说这个太监还是领兵打仗的武夫,更是有理也说不清。
所以他只能看着禁军将一车尸首拖走,如同麻袋一般对待,在车上堆成一个小山。
大街上过路人和可怜的大青骡子,尸首此时才被关注。
坊正战战兢兢的报告中才知道,这人是竟是礼部郎中崔万志。
经常和驸马都尉王守一厮混,昨夜在平康坊吃醉了酒,糊里糊涂的又来到了祈国公府。
正巧当时鼓噪激烈,坊间开门鼓又没敲或者众人没听到。
崔万志孤身醉酒回家,闯入死地。
这个醉鬼,稀里糊涂的做了死鬼。
王仁皎刚才从晕厥中醒来,又听到这一噩耗。
他往来府中和王守一厮混,王仁皎也见过多次。
王家的客人死在王家门前,堂堂国丈府邸,从此在长安颜面尽失!
老头抬起手臂哆哆嗦嗦指指杨思勖,从嘴里吐出好大一口鲜血,一个倒仰又倒地不起了。
府中下人见到家主倒地,大惊失色急忙昏乱中将主人扶起,女眷们又是哭声连天。
杨思勖灰头土脸的虚劈了一鞭子,大声呵斥:“混账东西,还不速速去请太医来诊治!”
国公府奴婢才如梦初醒,乱作一团。
张涣看着这一地鸡毛悻悻的摸摸鼻子,这个……
对了,熙儿不会还在等着吧?
他赶忙追上杨思勖想要告退,杨思勖根本无心搭理他,挥挥手就让他滚蛋了。
说到底,张涣在此事当中不过是个无辜连累的路人,无足轻重。
张涣和刘逸急匆匆的往含光门赶去。
还好,远远的就望见熙儿和俩个丫鬟的身影。
熙儿正百无聊奈地趴在石栏杆上,望着护城河腾起的水雾发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