阳春三月,山间下了几场润如酥的小雨,把江水和山丘隐在迷蒙的水汽中。
江水缓缓,有人驾舟而行。
剑客倚在拱形的船舱外,默默地用手指划过碧绿的江水。
“想好去哪儿了吗?”
船尾有为戴着面具的少年,剑客没有正对着他,只是随意地问道。
“反正暂时不打算回去。”
少年的身材算不得高大,目测要比剑客矮上半个头,只是满头的白霜总能让人浮想联翩。
“也是,都是死过一次的人了,突然出现,怪尴尬的。”
魏侨闭目养神,任由小舟在少年的懈怠下缓缓前行。
“而且,有时候死人要比活人好办事。”
少年脱掉了鞋子,用脚尖在水面上划出一条短促且不连贯的白线,“其实,我以前老怕水了,特别是这种看起来就深不可测的江河,总害怕下面会有什么鬼怪一下子蹿了出来,一把将我吞入腹中,拽到水里,连呼吸都变得困难了……”
“现在呢?”
“现在?”
少年低着头,看着水中只有面具的倒影,自问自答,“方圆十里,天上,地下,亦或是深水域,里面藏着什么,只要我想看到,就都可以了如指掌。”
“可以媲美大宗师的元魂吗?”
魏侨点了点头,赞同道,“的确是可遇不可求的造化。”
“所以,姑娘,你都跟了一路了,就不嫌无聊吗?”
少年用手托着下巴,目光慵懒地停留在只有浅浅涟漪的水面。
“唰……”
碧波中蹿出了一道黑影,不是吃人的水猴子,也不是长着三颗脑袋的大鱼,而是一位相貌生得可爱的少女。
沐清水抬起脚,双手扣在船沿,顺势一个后仰避开了破水而出的白刃。
“下来!”
一声呵斥,让鱼跃而出的可人儿如遭雷击,空中一个震颤差点重新跌落到了水面。
“我可不喜欢看四脚朝天的入水,一点美感都没有。”
少年顶着冰冷的黄金鬼面,飞出船舷的身影却并不是那么不近人情,他接住了即将坠落的少女,将她带回了小舟。
“桃之夭夭,灼灼其华,人间三月,似乎正是粉桃盛开的时节。”
魏侨始终没有向后瞧,只是拎起来腰间的酒壶,对着满山的春色发出酸涩之语。
“笃笃笃……”
少年的脚步不算重,但踩在木板上也会发出清脆且厚实的声响。
“诶,知道什么来历吗?”
沐清水捅了一下魏侨,挨着他坐了下来,顺势抢过了酒壶,仰头灌了一口。
“我没问你软玉温香的手感,你倒是先询问起我来了。”
魏侨笑着摇了摇头,怪罪沐清水做人不厚道。
“呵呵,莫名其妙多出一个拖油瓶的滋味,我倒是可以跟你分享一下。”
沐清水将面具往上掀了几分,露出半边脸,内涵道。
“打住,我对小姑娘可没兴趣。”
一看到沐清水想将烂摊子甩给自己,魏侨瞬间就换了脸色,摆了摆手,连忙拒绝道。
“那就废话少说。”
沐清水没好气地怼了一句。
“像是‘百花庵’的手段。”
船舱内传来细微的响动,魏侨悠着性子跟沐清水分析道。
“出手灵动洒脱,不拘泥于形式,一挑一抹也有万千风情。”
软剑藏于腰间,素手握柄,一甩一挑,迅疾如电,破遮帘,指背心。
“去势七分,自留三分,不破甲,不透骨,是为点道为止。”
剑身抖动,顷刻间分出十余道残影,封锁之处皆是闪避之地。
“收剑,入鞘,封喉,一血痕足以。”
软剑贴腰身,垂落在脖颈旁的发丝随后割裂,切面平整如镜。
“九宗之下?”
少年将手掌放回身前,舔了舔食指上腥甜的鲜红。
“同银杏一般,独立于九宗之外,实力不可测。”
魏侨转过身去,唤道,“姑娘不打算留个芳名再离去吗,我们家公子可挂念着你呢。”
“哼……”
清风拂面,碧波荡漾,少女踏着江水飘然而去。
“名单里有她吗?”
沐清水没有转过身去,只是习惯性地敲了敲乌篷上的老木,问道。
“嗯,有她,不过没有收录名字,只是给了个代号。”
魏侨摊开了羊皮卷,轻声道,“水上蝶。”
“四境往上。”
沐清水并不在乎少女的名称或是代号,只是暗自揣摩其真实实力。
“我的推测比你想的要高一些。”
魏侨用手指摩挲着羊皮卷,意味深长道,“好像都是为了隐藏实力。”
“黄金大典这么有吸引力吗?”
沐清水有些不解,“怎么连些平常难得一见的家伙也给招惹了过来。”
“听说是有莫大的好处,不过具体的奖励还不知晓。”
魏侨摸了摸下巴,解释道,“估计是天地灵气枯竭,那些本来端着,自命清高的老家伙们也坐不住了,想着再不出来搏一搏,可就真的给‘隐’没了……”
“人在江湖,身不由己。”
沐清水撑着船舷,仰着头,望着灰蒙蒙的天空,“好像又要下雨了呢……”
……
庆城人来人往,熙熙攘攘的街道一切照旧,吆喝声,叫骂声与低声呢喃混杂在一起,组成了喧闹。
少年戴着面具,旁若无人的进了城,守在门前的侍卫对其视若无物。
“不是要寻重聚金丹的法门吗,怎么想着要来这里。”
剑客行走天涯,去过很多地方,也来过庆城。
“私人恩怨,想来了结一下。”
少年伸了个懒腰,与剑客一起淹没在了人潮中。
驻守城门的士卒好像做了一个很短的梦,就是一个垂头和抬头的瞬间,好像有两人并肩走过了。
可待他们揉了揉眼睛,在摩肩擦踵的人流中寻觅时,却是没得到任何踪迹。
夜里,城主府红光升腾,滚滚黑烟消失在夜里,地上的火焰照亮了半边天。
“走水了!”
“府邸失火了!”
“快,快……”
一声声急切的呼喊,所有人都跟无头苍蝇一样慌不择路,他们不知晓这突如其来的火灾源自何处,就像从天而降一般,顷刻间点着了一切。
“噼里啪啦……”
城主的寝宫,火焰烧的尤为激烈。
大梁木门,家具壁画,绫罗绸缎,统统混入灼烧的弥音。
貌若肥猪的男人跪倒在地,洁净的衣衫被汗水打湿,借着光芒能看到肚腹上折叠成好几层的肥肉。
“热?”
男人戴着黄金鬼面,身子侧移了一步,手摸上了一旁的交椅的椅圈,顺势拉到了身后,悠哉悠哉地坐了下来。
“还是怕了?”
他抽出一旁架在床头上的宝剑,抽出雪亮的剑身,用剑尖抬起瑟瑟发抖的下巴。
“你要什么我都可以给你,只要你说,我都可以满足你。”
刘成望的语气急促,过于肥胖的身体加重了腿的负担,但他不能坐下去,只能跪着,不然等待他的就可能是人头点地。
“金钱,女人,地位,我这里都有。”
肥猪恶狠狠地推了一把身旁已经吓得语无伦次的侍女,怒吼道,“还不快上前侍奉着!”
“额,好,是,是的……”
侍女低着头,注意到自己还没整顿好的衣衫,忙用一只手护住,动作迟疑了片刻。
可就是这无关痛痒的迟钝,换来的却是刘城主的勃然大怒,他咆哮着,像是一头要吃人的猪妖,“贱人,你死不足惜!”
臃肿的手掌拍向了身形消瘦的侍女,直接将她本就不稳的身子推翻在地。
可就算胳膊磕破了,侍女也不敢有所怨言,反而神情更加惶恐了起来,一边语无伦次地求饶,一边爬向那高高在上的鬼面使者。
手伸了过来,洁白的胸膛暴露在了空气中,红光跳动着,滚动的汗珠浑浊,划过青紫的肌肤,流过结痂的鞭痕。
“他打的吗?”
男人的手收了回去,声音平静地询问道。
“不,不是老爷,是奴婢自己,自己……”
“记住,现在是我在问你话,而不是旁边的那只肥猪。”
少年的脸凑近了,侍女侧着脸,不敢与之对视,“看着我的眼睛,再将刚才的问题回答一遍。”
少年的声音带着诡谲的魔力,让人无法抗拒,侍女艰难地转过身来,怯懦的眸子犹豫着,始终不敢目视前方。
“看着我,最后一次机会。”
男人的手抓住了她流汗的下巴,两人四目相对。
颤抖的身体不见平稳,呼吸依旧急促着,少女看到了男人的眼,避开了那狰狞可怖的黄金鬼面,她看得清楚,在薄薄的阻隔之下,是与她年龄相仿的少年郎。
“是的,就是他,就是那头恶心的肥猪!”
少女一字一顿,说出了她埋藏在心底,始终不敢说出的话。
怨毒的语气汇入复仇的火焰,少女的手中不知何时被塞入了一柄长剑。
“不要闭眼,就这样砍下去,结束这一切。”
少年在少女的耳畔低语着。
“哈,哈哈,哈哈哈……”
侍女衣衫凌乱,汗珠湿透了头发,滚落在睫毛上,她的手紧紧地攥着剑柄,一步一步,缓缓向前。
“贱人,孽种,你想噬主不成!”
刘成望还在咆哮着,可无论他的嗓音有多么唬人,举止多么叫嚣,那双发麻得站不起来的双腿也宣告了一切。
是的,他害怕了,这个雄霸一方,凶名赫赫几十载的庆城土皇帝第一次在他嗤之以鼻的贱种前胆怯了。
“喂,你不要过来啊,混蛋,老爷在命令你呢!”
他哀嚎着,语气也变为了求饶。
可被少年蛊惑的少女并没有因此停下脚步,反而她那冰冷的眸子更加森寒了。
“混蛋!”
手起,剑落,淌血。
戴着鬼面的少年在最后一刻用手遮在了少女的双目前,没让她看到残忍的一幕。
火光中,有人走了进来,他的身体上包裹着一层肉眼不可见的护罩,他是练气士,也是庆城府的大公子。
“外面的残党被我的同伴斩杀了,以后,庆城府就是你的了。”
鬼面少年拍了拍大公子的肩膀,“我知道你出卖过我,但冤有头债有主,到底还是这只肥猪暗中联系了那些人。”
“我不杀你,但她得活着走出去。”
一阵妖风熄灭了四下的火焰,夜色侵入破败的房间,玉冠公子瘫软在地,连同那位回过神来魂不附体的少女,沉默与低声的抽泣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