官月来等了十年,御尘终是归来。
夜深人静时分,宋一披着被子坐在门前,见惯了别人的团聚、别人的久别重逢,不知自己年幼时遇到的那姑娘什么时候能够再次出现在眼前,她是否像他一样一眼便认定了。老人们总说年少时最好不要遇到惊艳自己时光的人,是福也是祸,因此可能会认定了那个人,若是有缘重逢便是福。同时也会陷入无尽的思念之中,似是命运的安排一般,年少时遇见这般惊艳了自己时光的人,总得受尽思念之苦,活在回忆的漩涡之中。
“姐姐,我把官家卷轴和那本古书都给了一个男人……”
官月来顺了顺官颖的长发,这小姑娘越长越漂亮,一个人在外边,真是让两位哥哥和姐姐操碎了心。
“没事,你御尘哥哥不需要那些。”官月来安慰道。
“我不知道这样做对不对,反正我就觉得他值得。”官颖嘟囔着。
久别重逢,她喝了点酒,有点醉醺醺的,和小时候一样有心事就要到姐姐这里来倾诉,小时候大多是不喜欢哥哥们的行为,因此每次看到小官颖气鼓鼓地出现在楼梯口,官月来就会赶紧抽出椅子来给她备好,接下来的时间房间里便全是这小姑娘的声音。在外边给人一副冷艳高贵的形象,没什么朋友,回到斜阳镇,她就只是个小孩子。
官月来微抿着嘴点了点头。
“他叫什么名字,我们去把他给抓回来,让你早点安心!”官月来戏谑道。
官颖躺到了姐姐怀里,满脸娇羞。
“龙禹。”
官月来微皱眉头,那只在小姑娘头发上滑动的手也渐渐慢了下来。不曾见过这个人,名字倒是听到许多次了,当初官子骁官子清二人就是被龙禹所救,那宋家主仆二人来这斜阳镇也是听了龙禹介绍而来,方才从御尘口中得知踏雪流星的主人也是龙禹,只是奇怪这东西怎么对她和御尘也那般温顺。
“师娘,师姐,那小子我们遇到过,在明城。”
小姑娘猛地从官月来怀中起来,朝楼下那正躲在屋后撒野尿的师弟兴奋招手,这陈老头儿也是身子骨好,不怕大晚上把那玩意给冻着。陈老头儿缓缓走上楼梯,定是又可以在师娘师姐面前吹嘘一番了,身上背着的那两把剑只有睡觉时才会放下,其余时候都是一副弓腰驼背身背两把剑的老顽童形象。
“师弟快过来坐,给我好好讲讲!”
小姑娘也是毫不客气一口一个师弟地喊着,全然不顾这已近七十岁陈老头儿的老脸。陈老头儿来到师娘师姐对面坐下,指了指桌上酒壶,得到师娘点头允许后,倒一杯酒饮下,嘴里咂巴咂吧,似是之前没有喝够一般。
“那时候刚跟御尘从落日潭出来往明城走,好家伙,陆宸那老东西亲率大军直奔明城东城门外,看样子是要一次拿下的阵势,那明城这些年被消耗得也差不多了,就靠着陆七九才得以震慑,那明城城主葛为不是个东西,怕了那沈灵安将龙脊刀拱手送给了他,没了龙脊刀用什么号召大家抵抗炎都军队?陆宸那老东西也是请来了沈灵安坐镇,那小子威风得很,明城那几个应战的都不是他对手,差的远了去了,哎,就是这个时候,陆宸下令冲进明城之时,我就跟御尘说啊,我说御尘啊,看着那些人挺可怜的,咱们帮帮?御尘就点了点头,然后我就轻踏地面跃入空中,双臂张开,顿时漫天剑雨将大地震得颤动不停,陆宸那老头儿的军队一下就乱了阵脚,也是识趣,回去了,哈哈哈!”
陈老头儿边说边饮酒,咂巴咂吧嘴接着说,真是一张老脸不害臊啊。官月来听到后边便知道这老徒弟又开始不正经了,倒是官颖听得入神,脸上表情跟随这师弟的讲解一会儿高兴一会儿忧愁,得知龙禹被一剑穿肩重伤,更是心疼地不得了,一头扎进了官月来怀里。
这陈老头儿初来之时还不情愿叫师娘、师姐,现在倒是叫的比谁都顺口,也不顾那张老脸了。
“剑山,你的三剑庄弟子呢,什么时候带过来和我官家后人切磋一番?”官月来戏谑道。
陈老头儿摆了摆手,无奈道:“别提了,被一个古城的小兔崽子给忽悠了,全给带去了古城,说是什么发扬剑道,实际上就是想借老夫的手好办事而已。”
官月来轻笑一声,这老徒弟皱眉时的那小眼神,简直太有趣了,御尘有这么个老徒弟陪在身边,每天也是乐趣无穷不会太苦闷吧?
官颖微眯着眼,好奇道:“师弟,你不是三剑庄庄主吗,怎么就只有两把剑?”
陈老头儿长叹一声,再饮一杯,看了看周围,师父不在,便开始抱怨起来:“还不是御尘那臭小子搞的,非要当着容妹的面羞辱我一番,把我那把剑给断成了碎片,好不容易找到容妹重新集齐三剑,要不是我打不过他……”
看着陈老头儿抱怨起来那副老顽童模样,官颖不禁捧腹大笑,笑这师弟不识趣,御尘都敢去惹。
“师弟,御尘哥哥绝不会无缘无故要羞辱你断你的剑,肯定是你不识好歹说他坏话了不是?”
陈老头儿眼神躲闪,理亏,也是自己嘴上把不住门,在容妹面前吹嘘一番,唉,一言难尽呐。
“师弟,拜师晚了,得叫我一声师姐,气不气?”官颖微眯双眼挑逗道。
陈老头儿摇摇头,嘴上不说,心里却是骂着御尘为啥不告诉自己还有这么个小师姐,真是令人头大。
小姑娘似是突然想起来什么,猛然从官月来怀里站起来,晃晃悠悠问到:“姐姐,御尘哥哥呢,这么晚了他去哪儿了?”
她指了指斜阳镇外。
他手持木棍脚尖轻点地面跃向空中,木棍在身前撩出两道弧线,卷起大地之上茫茫白雪,一根雪柱直插地面,那仍旧在雪地里扑腾着的飞马很乖,大晚上没有发出嘶鸣,只是到处不停扑腾。
“剑山,你看你师父这一剑如何?”
官月来眯眼望着远处的御尘,眼里全是当初那个少年的样子,他是真的回来了。
陈老头儿亲眼看着斜阳镇外苍茫大地之上茫茫白雪被卷起形成一根雪柱坠落地面,同时又没有使得大地震颤,至刚又至柔,老徒弟算是开了眼。
官颖轻笑一声,轻拍师弟肩膀,笑道:“这一剑兴许有尘境的功力噢?”
小姑娘说罢挽着官月来的手离去,独留陈老头儿一人愣在原地,只见他喉咙上下蠕动,蠕动又蠕动,惊得说不出话来。什么狗屁古城六剑宗,什么狗屁三剑庄庄主陈剑山,什么狗屁千古一剑。
天下剑道还得看西北斜阳镇和东南落日潭啊。
主仆二人站在窗边,静静看着。
“清水,你觉得我们该回去找他们了吗?”
清水只是愣愣地看着那在斜阳镇外大地之上挥动手中木棍兼有拔山和断海之势的男子,他或许看到了努力的方向。
看到别人久别重逢,宋一心里感到一阵堵塞,不是嫉妒,反而是一种由衷的高兴,那日在弧月城中,亲眼看着龙禹和官颖分别,他心里也很不是滋味,这斜阳镇迎回了官颖和御尘两人,这才是一个完整的斜阳镇。
或许回到龙禹一行人身旁,对宋一和清水来说也是完整。
斜阳镇口,得知主仆二人即将离去,众人很是不舍,清水已经成了大家的一种精神象征。清水挨个和大家拥抱告别,这一行为也属实难得,他知道自己不能一辈子待在这个地方,尽管他很喜欢这样的氛围,可自己练剑只有一个目的,便是保护少爷小姐安全。
官颖将踏雪流星带了过来,“要不要骑踏雪流星去找他们,正好让它回到主人身边?”
宋一缓缓靠近那庞然大物,试探性地伸出手去抚摸它的脑袋,不料那东西猛然甩头咧开大嘴露出大牙,吓得宋一赶紧后退。
“还是算了吧……”官颖将飞马又给带回到了雪地里边。
陈老头儿将马车赶来,这马车也是经得起折腾,现在还是完好无损的。御尘从老徒弟手中接过马绳,牵到主仆二人身前,淡淡道:“如果我没猜错的话,或许他们正在炎都。”
官颖眉头微皱,若有所思。
清水接过马绳,收下了官家后人送的东西,一并给装在了马车上,说不出离别的话,更不愿见到大家难舍的样子,天下没有不散的筵席,来到这里是缘分,能够融入到一起交流剑术钻研剑道是幸事,如今分别也没有任何遗憾,来日再相逢!
清水驾马,不忍回头,泪水在眼眶中打转,手中马绳迅速怕打在马的身上。
看着马车渐渐消失在视线里,官颖上前靠在官月来肩膀上,官月来感受到小姑娘脸上有一丝冰冷。
她揉了揉小姑娘的脑袋,“是想见龙禹了吗?”
官颖轻轻擦去眼角泪水,不知何时再相见。
“御尘啊,剑山叔知道你这一回来便是不会再离开了,见到了师娘、师姐,还有幸见到了你那一剑葬风雪,徒弟我心满意足了,你们还年轻,可剑山叔我没多少时间了,指不定哪天就两腿一蹬……落日潭、明城、弧月城、月背谷、正阳溪,现在斜阳镇也见过了,剩下的就只有几个地方了,等我带着容妹去看遍剩下的地方,此生也就无憾了……”
御尘隐约可以看到老徒弟眼中闪烁着泪光,那一瞬间很是心疼这老徒弟,青容姑娘不能生育,不能给陈老头儿留下一男半女,好在是真心喜欢陈老头儿,她也说了,等陪陈老头儿看遍剩下的地方,将他埋在一处好地方,再回到这斜阳镇跟着师父师娘习剑术。
御尘轻拍了拍老徒弟肩膀,一把将其搂过,这老徒弟算是他出斜阳镇后在外边唯一一个朋友,亦师亦友,二人互为师徒,他的性子心境也是从陈老头儿身上学习了许多才养成现在这样。
“剑山叔,既然你要走,我这个做师父的便再教你一次,或许这是最后一次了,能不能悟到就看你自己了。”
说罢,他轻按老徒弟肩膀跃向斜阳镇口石碑上,单手旋握缓缓抬起,只见官家后人身上佩剑皆出鞘,于空中汇聚成一张令人窒息的剑网,气势远比在三剑庄下吓退古城六剑宗和明城外那般强盛。
漫天剑雨坠地,地上积雪荡然无存,飞马惊出了声四处逃窜。
陈老头儿躬身作揖。
“再见!”
这一别,兴许就是永别了,何谈再见?若能再见,定要不醉不归。
一匹快马,一个弓腰驼背身背两把剑的滑稽老头儿,以及一个他一眼便认定的姑娘,人生如此,又有何遗憾?
陈老头儿仰天大笑跨马带着红颜知己去浪迹天涯了。
斜阳镇口,两拨人分别,众人情绪有些低落,官颖重重叹息一声。
“为何叹气?”官月来问到。
“好不容易有个师弟了,这还没见多久就走了,以后还指不定见不见得到呢,我是感受不到你们当初欺负我的那种快乐了,这七十岁的师弟欺负起来肯定很有意思吧……”
小姑娘小时候被御尘和官月来欺负,也是大家的一大乐趣,不知不觉中,气氛缓和许多。
“踏雪流星怎么办?”
看向那在雪地里胡乱扑腾的踏雪流星,众人笑出了声,那东西刚才被漫天剑雨坠地给吓得不轻,慌了神,现在还处于癫狂状态。
御尘笑道:“留着吧,以后或许用得上。”
……
主仆二人出了斜阳镇,直奔弧月城,现在已是迫不及待想要和龙禹一行人会和。宋一在斜阳镇被区别对待,一开始也是有些不爽的,慢慢地发现大家也是为了他好,靠激将法激起他的斗志,斜阳镇不比外边,外边形势复杂,终是要用刀剑说道理的,清水虽进步巨大,可外边的世界,人外有人天外有天,身旁有高人相助是一方面,同时,打铁还需自身硬。
“少爷,回弧月城要不要停留一段时间?”清水问到。
宋一掀开布帘望向窗外,仍旧大雪纷飞,经历过斜阳镇的寒冷打击,加上气温渐渐回暖,这些已经算不上什么了。弧月城也没有什么可留恋的,说不定回去被袁家看到,人家记着仇,给拦下不让走怎么办?
宋一轻声道:“走中立。”
清水停下马车,回头一脸尴尬道:“不认路啊……”
宋一无奈白了一眼,主仆二人都不知道路,只知道大概方向,反正往东南方向走,不是到弧月城就是到中立区,从没走过,也不知道一路上会遇到些什么,清水驾马的速度慢了下来。
“少爷,中立可不是个好地方,老爷经常跟我说中立是个是非之地,在中立晃荡的都不是什么好人……”清水担忧道。
宋一有些犹豫。
“少爷,那飞马怎么就那么排斥你啊,要是它乖一点,咱们很快就能和龙公子和小姐会和了,还可以从天上欣赏地上雪景。怎么说你和龙公子也是最好的兄弟吧,它这个面子都不给,未免有点太不像话了,回头让龙公子好好收拾它一番!”
清水为宋一抱不平,殊不知宋一脸上已是一片阴沉,清水还是不适合跟大男人说话,要是像和姑娘家说话一般过一过脑子,那也是在外边混得开的。
“清水,都说你进步很大,说说看你现在是个什么境界?”宋一好奇道。
清水挠了挠脑袋,轻声道:“未到尘境……”
宋一撇了撇嘴,得,问也是白问。
马车继续往东南方驶去,远远可以看见一处客栈,当初去斜阳镇的时候一路上可是鸟不拉屎的地方,现在能看到一处客栈?方向肯定就不是弧月城了。
“清水,你这是往哪儿走呢?”宋一疑惑道。
清水淡淡道:“按照少爷你说的,走东南啊!”
宋一蹙了蹙眉,完犊子了,如果猜的没错,该是往中立去了。
“清水,彦小姐给你的钱还在吗?”
清水掀开布帘指了指车厢内一个粗布包裹,宋一打开,数了数,将近四十万金票,好家伙,这钱待在一块儿还能生钱?
知道这钱不只有彦雪给的,还有一半是龙禹在明城时就交给清水了,宋一眉头紧皱,龙禹是那有钱人的样子?臭小子,肯定还有什么事情瞒着,等见到了一定给挖出来。
“少爷,你在斜阳镇也没怎么吃好喝好,咱们暂且歇息一会儿吧,等你吃饱喝足了咱们再上路,走中立就中立吧,现在绕回弧月城的话,肯定很耽误时间。”
傻憨憨任何时候都想着宋一有没有吃好,对自己却总是不上心,若不是斜阳镇的官家后人热情,他怕是早就饿的只剩皮包骨了。
一片白茫茫之中有一处客栈,害人之心不可有,可防人之心不可无啊。
清水,买点酒肉带上车咱们就走,别跟小二说太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