黑轿之中缪赞一声,接着戚公公便撩起轿帘黑布,是一位两鬓霜白,却半点不显苍老的花甲老人,此时的戚公公脸色白中带润,一份掩饰极好的兴奋藏在眼底,他从轿中走出之后立即踏着小碎步,走到红轿边,轻声啐道:“王爷……”
红轿中人顺势而出,掀开轿帘之后露出那张中气十足的威凌面孔,与当今圣上眉宇间竟有几分相似。
“王爷千岁千岁千千岁!”
见着这位当今圣上的亲弟弟,这位皇后身边最红的大太监戚禄山没有半点脾气,连忙拂了拂双袖,立即跪倒在地,口中轻声呼出那句至理良言,声音被他控制的刚刚好,只有两人能够恰巧听见。
定远侯魏城炎窜出红轿,抚了抚腰间玉带,笑道:“戚公公免礼,都是自家人,用不着行此大礼!况且,戚公公你也不年轻了!”
“王爷使不得使不得,该有的礼节还是得要的!老奴身体还是吃得消的!”
戚禄山头埋的更低,几乎一辈子都交给官场的他,深知此话的水分和重量。
定远侯魏城炎的身份,可真不一般,他可是当今圣上魏如啟的二弟,是几个弟弟之中与皇帝最亲关系最微妙的一位同胞挛弟。
魏城炎笑了笑,走出红轿的阴影,朝外动了动手,那位先前奔到轿前的带刀侍卫低了低头,身子几个箭步便飞进了巷尾的悬安寺,想必是前去确认环境的安全去了。
“戚公公,我嫂嫂她近来可好?”
魏城炎背负双手,轻轻将长袍一角扎进腰间长带里,这也是他平日里就餐的标准动作。
今日他穿着服饰,并不是寻常标显身份的墨黑缎平金绣蟒袍,而是一身质地材质均不俗的常服,只是他从不喜这长袍的下摆,经常捆扎于腰间玉带上,如此一来,吃食也好,练功也罢,都显得轻松一些。
戚公公弯着腰低着头,虽然这位权势滔天几乎天下第二的王爷,言语之中颇为随和亲近,但从不代表着这位爷是位脾气随和的主子,相反,知晓近些年定远侯魏城炎手段的人,几乎都会下意识的离他越远越好。
此时听到定远侯的询问,戚公公已然满头大汗。
主要是这一句话看似寻常言语,却份量极重,细细一思量,却是一句极为大逆不道的不敬之语。
定远侯的嫂嫂是谁?
按照寻常百姓辈分来说,嫂嫂即是哥哥的妻子,小叔子如此称呼不光显得尊敬,更显得亲近。
可怪就怪在,这话出自这位定远侯之口。
定远侯的大哥,是当今圣上,这可不是什么秘密,而是大赫王朝人尽皆知的事情。
而定远侯头一回在小巷之中见着这位远在皇宫之中的戚禄山戚大公公,头一句话不是询问自己的兄长身体安恙,而是问自己的嫂嫂,这不仅逾越了宫廷规矩,更逾越了叔嫂间不该有的伦理亲情。
更何况,这位定远侯与当今皇后之间,还有一段二十年前几乎传遍天下的秀丽佳话。
差一点,这两人就算进了一户门,成了一家人。
这一句看似寻常的关怀话,要是传到当今圣上那边,不知道还会惹出什么样的幺蛾子。
当今圣上会在意吗?
会生气吗?
会迁怒吗?
戚禄山不敢想,更不敢拿这么多年河边行走的不败经验打包票,这条小巷之外的蝇营狗苟何其多也,他能安抚的住吗?
这一愣神的功夫,戚禄山已经想到了一句看似同样轻飘飘的话,“回王爷,娘娘好着呢,前几日还在陛下跟前念叨着,说要王爷回宫时,一定要给她和陛下带回去几副森药山的御药来着,哎呀,老奴猜想着,其实呀,娘娘也想着王爷能够时常回去看看……”
戚禄山这几句话,打着弯说了陛下,说了皇后娘娘,又打着弯捧着定远侯,还算圆的得当。
果然,定远侯听了这几句,脚步微微有些停顿,眼睛眯了眯,倒是没有再继续言语,自顾自的走向巷尾的庙宇。
其实刚才这一句看似无心之言,何尝不是他试探戚公公的一句言语。
二十年也好,四十年也罢,几乎都不会动摇他心中那份深藏不露的情愫。
戚禄山远远跟在他身后,瞧着那位腰杆越走越直的王爷,一时有些发怔。
如果二十年前,是这位爷胜了,天下是否还是这个天下?
又或者早就不是这个天下了?
那么,哪一个天下,更好呢?
哪一个皇后娘娘,会比现在更好呢?
戚公公晃了晃头,想到临走前,在皇后安素婉那里听到的一个震骇消息,立即再次从头凉到了脚心,再也不敢有任何非分之想,立即抬起脚紧紧跟了过去。
上了悬安寺的台阶,戚公公远远就瞧见一位穿着袈裟的老方丈迎出香殿与定远侯说着什么,四周站满了披甲带刀的威武将士,还有一些身着短衫的佩刀侍卫,看样子,定远侯早就有入庙吃斋的念头,所以将三人的密会地点选在了这条巷子里。
戚公公刚靠近定远侯,就听见王爷出声对一名带刀侍卫啐道:“裴云,撤了些侍卫,留下几人便可,莫扰了寺庙清静,因我等吃斋坏了寺庙规矩,成何体统!”
“是,大人!”叫做裴云的侍卫领命而去,朝四周挥了挥手,周围一群人立即撤了出去。
悬安寺方丈圆觉圆脸阔耳,一身佛气,单手竖于胸前,朗声道:“阿弥陀佛!施主高风亮节,当得老衲赞叹哪!”
“大师,不必缪赞!”
定远侯笑了笑,指了指寺庙后方的斋房,抚了抚肚子,笑道:“大师,您瞧,为了吃您寺里的斋饭,本王可是饿到现在……”
圆觉抱憾一笑,摊了摊手,让开身子,对一名身着紫纱的和尚说道:“园景,带这两位施主前去斋饭用餐!”
“是,师兄!”
那位紫纱和尚看上去极为年轻,却不知怎么就成了这位几乎古稀之年的老方丈的师弟。
魏城炎微微讶异的侧头望去,正迎上那人人畜无害的明眸皓齿,端的是风姿殷俊、相貌堂堂。
那紫纱和尚微微颔首,打着稽首说道:“施主请随我来!”
定远侯拧转鞋尖,轻步跟过去,一手在身侧打了个手势,那位叫做裴云的带刀护卫便悄无声息的跟在戚禄山的身后。
戚禄山见怪不怪,躬身跟在定远侯身后,眼观鼻鼻观心,似乎什么事情都不关心。
二人在紫纱和尚园景带领下,很快就到了悬安寺的偏院,那里是整座寺庙的斋房,此时已经被完全清空了。
虽然定远侯多次表示不要耽误寺庙清静,但作为他的贴身护卫,裴云对于这种在外的护卫差事可半点不敢马虎。
此时斋房几位仍旧在准备斋饭的年轻和尚,瞧见园景和尚领了人进来,纷纷叫了一声师叔,便抬脚离去了。
园景将定远侯王爷和戚公公领到靠里的一张大桌边,亲自给两人上了一份午时的斋饭,又端来十几样小盘,其中均是当下流行的时鲜蔬菜,由庙中专管做饭的斋寄和尚做出来,吃着别有一番风味。
定远侯捏了筷子,先挑了些白米下口,软糯香甜,确实与寻常斋饭不一般。
“戚公公,尝尝,不必拘谨!”
定远侯笑了笑,指着放于桌上的一应菜食,提醒戚禄山。
瞧见两位贵客吃上了,园景和尚便悄然闭了斋房的门,去了外处。
戚公公听了王爷吩咐,不敢怠慢,跟着品尝起来。
第一口米下肚之后,他脸上果真浮起一丝疑惑,但舒爽感仍旧多于质疑,忍不住问道:“王爷,这是宫廷御米?”
定远侯摇了摇头,笑道:“戚公公想不出吧!这可是咱们梧桐郡秦氏自己家产的大米,我在此地多年,这秦氏家风淳朴,家中老夫人平时吃斋念佛,总会将每季头道田米送与悬安寺……”
戚禄山点点头,恍然大悟,忍不住筷子翻飞,夹起一边的时令菜来。
不光这悬安寺斋饭中的大米是一绝,这一碟碟的佐饭小菜更是香辣可口,滋味宜人,两人吃的是大快朵颐。
看到定远侯吃的渐入佳境,戚禄山才终于鼓起勇气,开口问道:“王爷,这羽化青,信得过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