黄昏临近,曹轻侯按照惯例独骑于车队之前,今晚车队需趁着夜色匆忙赶路,速度算不上慢。
好在关内至西凉的官道还算平整,没有崎岖坎坷的险道,整条路线除了秦岭前后都算不上太差,中原地区倒是还有些许的小山需要翻越,也是山匪常踞的险地,正因如此,一些招摇撞骗的假道士假和尚也不愿选这些有山匪盘踞的小山去做那些骗烟火钱的勾当。
秦萧楚回头看了一眼满城烟花后便一直在车内打坐,也是对于在武苑内打开的第七神识做固本归元之道。
车内沉闷许多,显得压抑,而且夜色将深,车外没有任何景色可看,车内挂有烛灯,红黄色明明晃晃,公子又不听书,栖身于车内角落边缘的青婵倍感无聊,忍不住问道:“公子,为什么不在玉门郡多住一晚,明天一早启程不好吗?”
赶路之事于曹轻侯决定,这一点连袁宿都没话语权,正闭目养神的秦萧楚缓缓睁眼开口说道:“已经在玉门郡中耽搁了许多时辰,曹大哥急着赶路自然是有他的道理,怕是今日入了深夜才能做一番歇息,或许明日还要赶个早,你要不要先歇一会?”
青婵摇了摇头,咬了咬嘴唇又问道:“玉门郡的那位公主,看起来对公子很上心。”
对此本就焦头烂额的秦萧楚在车内匍匐着身子推开车窗,将单臂伸出窗外感受着夜风清凉,也权当是透透气,但青婵迎着灌入车内的秋风紧了紧身上被褥,秦萧楚才反应过来这位少女近日畏寒,便又将手臂伸回车内,将车窗闭合,只是张口平静的回答:“烟花会冷,人走茶会凉,我离她远了,她也自然就淡忘了。”
车窗一开一合之间,青婵知公子体贴,“公子,但我看那位公主多半不会心凉,”一番话看似随口一说,缩在角落的青婵却悄悄打量着公子。
秦萧楚抬头看了看悬挂在车顶的烛灯,随着马车赶路而摇摇晃晃,灯光也随之左右摇摆,说道:“世上没有长明灯,没有常温茶,就像这盏油灯,也有会有油尽灯枯的时候。”
青婵几度欲语还休,最终还是鼓起勇气,怯生生的问道:“难道公子你就真不喜欢那位公主?”
哪家婢女敢这般对主子询问?怕是被赶出府门都算是轻的惩罚,但青婵与秦萧楚用主仆来定义显然不太适合。
这个问题抛来,令秦萧楚脑海中又浮现出那位娇蛮公主的影子,稍作思考后答道:“光论容貌,那当然是喜欢的,但是毕竟才相识几天,终身大事也不能光凭外表就一锤定音,所以应该说不上喜欢不喜欢。如果爷爷当真说过司徒家的女儿要嫁入荒北城秦家,或许,我也会点头吧,毕竟长者为尊,但在决定这事之前,大哥该要知情的,如今走一步看一步,未来如何谁也说不定,至少我还是相信烟花会冷人走茶会凉的,如果那位公主哪天改了主意,我也乐的接受,”发觉青婵有些异常,紧接着又问道:“青婵你今天怎么了?“
“没,没什么,就像小辞说的你们挺登对的,心里高兴,”青婵一阵支支吾吾后眉开眼笑。
秦萧楚不做多想,回以一丝苦笑后闭目小憩,即使没有李辞的童言无忌,在外人看来,青苍国公主与藩王二公子结亲自然是登对,而且藩王二公子还占了不小的便宜,秦萧楚不禁自问,如果自己志向仅在于此,那何必还要出关去金陵?先人风采博天下人眼球才是毕生追求,不愿偏居一隅自求安稳。
这辆马车内重新陷入沉寂,只能清晰的听见轱辘声在飞速转动。
袁宿虽说在曹轻侯面前唯唯诺诺,但不比在青苍宫里的畏畏缩缩,那可用寝食不安来形容。一出玉门郡精神也随之放松了许多,在青苍宫里欠下的觉一股脑的涌上心头,当即睡得正酣,嘴角浮现笑意,大概正做着不可描述的美梦。
“小辞,不想与那秦公子一般走上习武之路,做个万人敬仰的人物?”李辞正在摆弄着两把铁剑,黄伯奚这问题原本想在武苑之中时提及,但那场合显然不太适合插入这位贩剑少年的事。
黄伯奚可从未断过教李辞一招半式的念头,一代掌门用这般威逼利诱的方式收人为徒也算是罕见。
贩剑少年无动于衷,敬仰武苑的原因还是因为其他孩童口中每每说到关内宗派时,提及最多的便是那座武苑。武苑是关内收徒条件最为宽松的学府,只需身体强壮经脉稳固就行,不比玉虚峰归云寺金蝉院对新招弟子有那灵根慧气等诸多要求,武苑弟子可是数以万计,那三家宗派弟子相加也不过数千人。
李辞这番表态,黄伯奚默不作声,倘若连武苑那般的风范都不能打动这位少年的心,怕是没辙了。
黄伯奚突然想到曲线救国,问道:“那你此生的追求是什么?”
李辞脱口而出回道:“结婚生子,养家糊口。”
“那你爹爹为何要将你送去秦岭?”
“爹爹那天晚上和我说,如果留在三福镇还会被王公子欺负,又说秦岭山上兔子多,气我不会铸剑不如去学打猎,还说打猎比贩剑赚得多。”
“然后你就答应去秦岭了?”黄伯奚不可置信。
“嗯!爹爹还说那住一位打猎的高手,已经赚着钱买下了一座山,”少年脸上尽是憧憬。
“无忧峰?”黄伯奚试探性的问道。
“好像是,”李辞思考了一番继而满脸认真的说道。
黄伯奚大笑着不说话,倒把赶车的那位车夫吓了一跳,赶忙探进脑袋来瞄了一眼,见并无异样又专心驾车赶路去了。
车队前列独跨高头大马的曹轻侯早早就显露疲态,此时官道之上几乎没有往来人群车辆,可说是畅通无阻,即使如此也得打起十二分精神左右提防不敢大意。
望着夜色预计今日出不了关内进不了西凉。
是说这关内与西凉交界处有座无庙堂管理的布衣镇。不属于关内,不属于西凉。
布衣镇中并不盛产衣裳,早年间也并非叫做布衣镇,这名字的由来据说是因为镇上往来以僧人居多,而僧人皆穿布衣袈裟,故而不知从哪年开始,这座小镇便有了布衣这个名字。
百年之前存瑞帝君分封西凉王时曾将这座布衣镇纳入西凉地界,但西凉王并未将此地纳入版图。帝君不过问,西凉王也乐得由这座小镇自生自灭,小镇以北是关内,以南是西凉。
曾有许多士子书生大胆猜测,致使西凉王放弃布衣镇的主要原因或许是因为几千年前那位道家鼻祖陆放歌曾在此地一剑伏尸三千人,后人便传言这布衣镇是煞气极重的晦气地。
由于没有庙堂管控,这布衣镇上花灯酒肆比比皆是,天下各处美酒都能在这找出些许来。勾栏之上风尘女子皆淡抹胭脂懒散的拍打着蒲扇静待寻欢客登门造访,更有难登大雅殿的赌坊如花开遍地,时不时有垂头丧气的背影从中走出,有意气风发的男子阔步走进。
镇上的生态环境在没有外来势力阻碍、干涉的条件下野蛮生长,许多寻花问柳之人、纸醉金迷之人常年涌入,各式三教九流之辈也喜于汇聚于此。所以这布衣镇并没有晦气之地所谓的荒凉和破败,反而繁花似锦一派生机,倒成了迷醉此地之人口中的欢喜地。
布衣镇上虽然鱼龙混杂,但其中流传着一句老话:“只要金银够,布衣镇做东,迎八方来客,送神仙天上游。”在这镇上只要有银两,每个人都能活的犹如那天上游仙,有人不远千里前来花钱买快活,但更多的是不远千里慕名而来淘金银,大富之下,必有余钱无人问。
布衣镇造就许多人日夜声色犬马,也造就许多人卑躬屈膝满脸奴性,这般无拘无束之地是非最是多。
是非多,尸骨也多,吸引各处僧人前来的原因无非就是见到路有枉死骨时,诵经超度求一份功德,得一份造化。
更有些僧人会借助自身寺庙名号,妄自菲薄去劝说这群迷途儿回头是岸勿要虚度光阴,往往换来的是冷眼相加,倘若有些名气不大的寺庙中出来的僧人这般去照本宣科,下场怕是少不了一顿胖揍。
有人说僧人所求无非两种,其一是求的自身一世大自在,只问经文梵音,这与道家练气求飞升有异曲同工之处,其二便是以我佛法渡天下人。佛门之中,心怀渡天下的僧人算是多数,前往布衣镇上求功德的僧人,该是算得上是渡天下人。
布衣镇从日初至夜深始终伴随着酒楼喧嚣声、青楼箜篌声,声声不绝,从来不知停歇。
有位佩戴佛珠身背经箱的小沙弥独自传法布道几百里途径布衣镇,已在镇上逗留了数日之久,此时走在夜色下的布衣镇上,充耳不闻街边从不分日夜的酒肆青楼赌坊传来的喧嚣声,准备去一处深巷内蜷身安睡。
那处深巷是镇上普通人家的后门,夜晚时分从来不会有人经过,又远离大道喧嚣,甚是安宁,小沙弥已经在那睡过好几天。
以一张草席当床,以几件换洗布衣做被,几百里路几十个日夜都是这般睡来,一双草鞋倒也算牢靠,也不见掉线穿孔。
小沙弥习惯性的在深巷口的小池塘前停步,将装满衣物的经箱卸下放在一旁,蹲下身来用双手作盆盛水贪婪的往脸上扑,用小沙弥的话说这叫入睡见佛祖要先洗去风尘。
但今天这位小沙弥看的出来心情似乎不太好,拼命的打水洗了几次之后满脸颓废直接一屁股坐在池塘前,望着湖中倒映出的月亮怔怔出神。
或许觉得这般也不是办法,赌气般的起身用袖口擦尽脸上水渍背起经箱走进深巷尽头,走进小巷深处。
小沙弥躺在坚硬的草席上久久不得睡去,这草席还是之前路过秦岭时,一位好心施主所施舍的,算是一份小造化。
不得入睡的原因不在于这张草席,而在于今日发生的一件事情。
小沙弥身无分文穷的叮当响,一日三餐都靠化缘,要么在酒楼,或者在民居,多数人家都会称赞这位小沙弥的不容易而给些吃食,有好心的施主还会多给些让小沙弥留着慢慢吃,每次化缘比之其他僧人倒是要顺利许多,这一路也没挨过饿。
化缘最忌周而复始,这几日在布衣镇上小沙弥都换着酒楼民居化缘,今日晌午便在一家酒楼前化缘,整个过程都很顺利,酒楼老板是位面容和蔼的有点胖的施主,给了足够吃两天的馒头,小沙弥一边将馒头装进经箱中,一边笑的合不拢嘴,小脑袋似小鸡啄米似的连连点头表示感谢。
但在对面一座两层楼的门口传来骂声引得小沙弥转头观望,这么些天来小沙弥知道那地方叫赌坊,一群人没日没夜的往里跑,也有人不断的从里面出来。
小沙弥最初只是觉得好奇也没去多加关注,但这次里面动静有些大,小沙弥忍不住背着装满馒头的经箱跨着步伐走近了些,在赌坊门口探出个脑袋朝内张望,门口几位虬髯大汉也不阻拦。
令小沙弥辗转反侧睡不着觉的糟心事便由此发生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