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赤轮残,血月殇,九主乱禁,诸圣缄言,魔神焚天,祸起冬凛。

——《天机卷·秘藏玖》

天机阁,观星楼。

星盘破碎,楼宇湮灭,三千占星师遗留密卷一轴,自焚而亡。

寒酥域,东北境。

山林挪合成塔,冰雪覆压其华,状若螣蛇,险胜高崖,延绵九万里,妖兽聚如麻。

昼不显日,夜不见月,人兽竞相食。

山脉斜贯东北,其名曰冬凛,位列寒凌大陆八十一险。

冰山雪原,风雪簌簌落画,灰布缠目的少年拄拐跛行其间,恰似沧海一沙粟,浊世一微尘。

不知何来,不知何往。

那少年约莫志学之年,身型瘦弱,五官澄静,面容却显痴傻,脸上憨笑不止,行走间好似有点点圣光若隐若现。

他背负药篓,腰悬破葫,头戴倒碗氏扁圆竹帽,杂发肆意披散,仅尾部以枯藤束成一股。

身前仅有一条黄狗摇尾跨步,狂吠不止,好似在为其引领道路。

不远处,披雪山坳间,有一只银色雪狐登高目送这瘸腿少年,幽瞳中尽是怜意。

不过,怪哉的是,身陷如此冰天雪地。身残少年仅穿着单薄的粗布麻衣,身体却并未因霜寒引起半点痉挛发颤,反而额间频频有热汗迭起。

只见那黄狗后腿垫地,前爪腾空,时不时绕着少年木拐一蹦一跳。

须臾之间,遮天的云雾聚拢,似深渊巨鳄,将他们一口吞没。

临近冬凛山脉正南方,在这缥缈雪景的掩映之下,隐隐有二十八座山寨忽现。

山寨间泾渭分明,却又勾连参合。

当先一座古寨,寨门高筑,顶端插黑底白案旌旗,绘羊首族图,乃是公羊部落的居所。

今日的公羊尤为寂静幽清,每户人家紧闭门户,家中仅剩跪地的妇女孩童。

她们双掌平撑,额头点地,保持同一姿势,朝着同一方向叩拜,心中惴惴不安,不敢发出一丝声响。

唯古寨中央祖祠处,有齐齐沉闷祈祷之音,欲冲散千百年的雪雾,刺破云霄,上达天听。

“异象频生,天灾突变。山中猛兽嗜血暴虐,苦寒霜冻之地难觅饱腹之食。遂遵旧制,于岁末祭天,望天地见怜。”

————《公羊族卷·年五十三》

“祈吾族饱腹安康万世,祷武道之火燎于公羊。”

祖祠。

偌大的祠堂内,既无半点鼎盛的香火,亦无似群山延绵的祖宗牌位。

只见精壮的猎户们双掌合十,口诵祷语,满脸虔诚的从四面八方围跪在地。

放眼望去,那中央受诸人朝拜之物,乃是一块殷红无比,仿佛随时即将破石而出的高耸人型雕像。

其踏立于祥云之上,神情漠然,高不可攀不可一世,左手掌中高高托举着一颗圈禁着崇山峻岭飞鸟走兽的圆球,右手掌中则牢握着数十条玄妙的黑色锁链。

额间一个“天”字,彰显着其无与伦比的霸道,这正是凌驾于世间万物之上,操控着亿万生灵的至高主宰。

天道!

此时,在这天道雕像的上方横着一条铁链,九个铁制似蚕茧的器具,依次挂在上面疯狂旋转。

残红如瀑的鲜血从器具下方潺潺渗出,溅染在天道雕像之上。

此物名为刀茧血器,乃是用精铁打造而成,形状酷似蚕茧,对半而分,其内镶嵌九十九柄利刃弯刀。

每至部落岁末祠会,需活祭血饲之时,便将活人双手捆绑关入其中,稍加旋转,便可倾灌血流成河。

天道雕像前方有巫婆蜷缩身子摇铃执杖,跳着诡异古舞,口念梵音祈福,另设有桌案,摆牛、羊、豕三牲为祭。

飘雪悠悠落下,消融在众人虔诚的面颊之中,被活祭之人的嘶吼声,亦淹没在这诸生的梵音之下。

由内及外。

祠堂庄严的正门屋檐下,五个锦帽貂裘的少男少女正凝望这一幕,目露羡意,久久不语。

“哎,不知道里面这群老家伙咋想的,立什么‘未及弱冠不入祠’的破规矩!”

良久之后,一道小声的低吟声打破了这静谧的氛围。

公羊镇重重拍打着身旁梁柱,虚踢一脚,脸上忿忿不平。

他身侧有两兄弟,虎背熊腰者名公羊费,尖嘴猴腮者为公羊豺。

二人闻得此言,旋即一愣,随之对视一眼皆微微颔首,亦有些恼怒难平。

如此盛大之景,身为部落的青年才俊天之骄子,他们却被拒之门外,焉能不恼。

唯有身前一妙龄少女对岁祭兴致缺缺,只是将一双水灵灵的美眸始终定格在一俊美少年身上。

那人斜倚门框,目光远眺,面色如玉,其俊朗的面容配上独特的气质,让他在众人中显得尤为卓尔不凡。

此子名为公羊相邦,乃是公羊部落族长的嫡子,更是部落五十年一出的绝世天才。

而这五人,便是公羊部落有史以来,武道天赋最为出色的年轻人,被人尊称为公羊五子。

莫说是在公羊,便是在狄戎王庭所辖的二十八个部落中,也是声名鹊起。

哗!

恰在此时,门檐上一团经年累月堆砌的积雪不堪束缚,破茅,扑通坠下。

鸽子大小般的积雪不偏不倚,正欲朝公羊银瓶头顶砸去。

公羊相邦淡眼轻瞥,弓腰收腹,两腿分立,握掌,出拳。

一拳,雪崩,拳风激荡,虎啸连连,九响乃绝。

“好好修炼,此一隅之地可不是我方天地。”公羊相邦扫视众人,收拳而立,心中野望乍泄。

岂料,公羊相邦的展望众人并未在意,因为此刻,他们早已呆立,被那轰隆拳音深深震惊。

“这是……虎啸拳,竟已修炼至九响的境界,我没听错吧?”公羊镇用小指掏了掏耳朵,有些惊疑不定。

虎啸拳,拳出携猛虎出笼之势,对出拳速度极为讲究,可是基础武技中最难以修炼的武技之一。

当拳速达到要求时,便好似虎啸,故名虎啸拳。

寻常武者,修炼至五、六响,便需穷尽毕生之力,至于那至高九响之境,鲜少听闻有人涉及。

公羊费眸中羡色几乎要破瞳而出,忍不住赞叹道:“真厉害,邦哥,我若是没记错的话,你可是我们部落第一个将此拳修炼至九响的人啊!”

“我不是第一个,他才是第一个!”公羊相邦单手横指,望着此时远方路上正走来的一个瘸子,寥寥几字好似从牙缝逼出。

众人闻言,皆转身侧望,而后均是不屑。

公羊银瓶扭动曼妙身姿,蹙眉厌恶道:“哼,不过是一个傻子奴隶,九窍破碎,又是废人,如何能与邦哥相提并论。”

人天生有十窍。

灵窍开于颅,瑕窍缩于颈,心窍临于心,迷窍蕴于胸,丹窍拢于腹,通窍贯于腰,余、窾二窍隐双足,妙、清二窍藏双臂。

灵窍修灵魂,九窍练武道。

武之一途,有三境,武境,道境,古境。

武境有五步,开窍,聚元,灵轮,洞虚,通天,每步九重,此之谓武到通天。

而开窍境便是这武道之源,力量之基。

九窍一旦破碎,便是凡人,再无踏足武道的机会。

公羊相邦闻之,低首轻弹袖口残雪,那璀璨星目中隐藏的丝丝阴鸷之色方才稍减。

想他公羊相邦,贵为天骄,已达开窍境九重,傲视同辈,足以目空一切。

如此人物怎甘心屈居人下,更何况对方乃区区一奴隶。

“真是碍眼,族中那些老家伙为何反复叮嘱不让我们取他性命?”公羊镇握拳鄙夷道。

众人环顾茫然相视,无一人知晓答案。

想来也是,区区一个奴隶,命如草芥,开罪族中天骄,若是无人庇护,尸骨早埋沟壑。

公羊相邦衣袂飘飞,绒雪染墨眉,玩心大起:“走,去会会这傻子。”

五人腾挪齐齐上前,健步如飞,拦断九尺去路。

“傻奴,走这么急作甚?”公羊镇当先伸出手臂横挡,目露凶光,傲然道。

“药……药……药……”苏幕遮吓了一跳,下意识缩了缩脖子,低头指着背后药篓支支吾吾。

“放心,让药师等会儿也无事,最近天气严寒,我等有些体虚,想杀只土狗补补身子!”公羊相邦指着一旁惊骇的黄狗,顷刻间,眼中杀气毕露。

余者四人闻言分散而立,将苏幕遮团团围在中间,摩拳擦掌,戏笑逗弄着。

苏幕遮拍着手仍旧憨笑,嘴角口水直流,一脸的期待:“肉……吃肉……”

公羊相邦恼怒,手掌适时探出,紧勒黄狗颈脖,一双凶光大盛的眼眸死死盯着苏幕遮。

他想激苏幕遮主动出手,然后再故作失手杀他,如此,哪怕族中老家伙问责,他也可搪塞过去。

公羊相邦手中力道逐增,黄狗窒息而艰难的回望一眼,那疯狂摆动的四爪也渐渐耷拉静止。

寒风刺骨呼啸而起,穿过众人癫狂的脸颊,带着几分悲意。

“肉……我要吃肉……”

苏幕遮斜歪着脑袋憨笑,眼中无法视物,只得叫嚷着。

见计划落空,公羊相邦暴怒,手掌陡然发力,毅然将黄狗脖子扭断。

“没你的份,快滚。”公羊相邦有些失落,将死狗随意丢弃在一旁,怒吼道。

“嘿……嘿……”

苏幕遮抹了抹不断从嘴角渗出的口水,饮了一口腰间破葫的苦涩药水方才止住,好像全然不知,自己在生死边缘走了一遭。

随后,在众人厌恶的仇视与踢踹下,他敲打着拐杖,寻摸着方向,独自一瘸一拐径直离去。

“这傻子当真病得不轻,不知从哪听说筋棘草捣炼成汁可复明的偏方,一喝就是五年。”公羊银瓶捂着朱唇嘲讽道。

“入喉酸苦涩,穿肠如刀过。一饮便是五年,绝非常人。他若不死,我心难安啊!”

公羊相邦望着那人残破的背影,心中无半点哀怜,有的只是眼中狂奔的杀意。

八年前,那人武道天赋初显,不过七岁幼龄,仅用一年时间,便连开余、窾、妙、清、通五窍,震惊了整个部落。

显然,这人早已成为他武道路上的心魔。

“阎王若拘人,何人敢相留。区区一蝼蚁,我有一计,覆手之间可灭。”

从未开口的公羊豺阴险一笑,仿佛胸有成竹,那沙哑得意之声如同地狱恶犬嘶鸣。

“今日过后将有冰蓝雨至,不宜动手,待冰蓝雨一过,保叫他死无葬身之地!”

三千云雾藏诡谲,十里泥石埋生灵,睹青天,沐凡尘,蝼蚁生死谁人闻?

风雪掩埋的归途,苏幕遮迈着蹒跚步伐穿屋越雪,不多时便来到部落药庐。

青砖素瓦,黄泥高墙。

“轧轧!”

门轴转动,鼻间穿梭着浓重的血腥味,泛黄木门应声打开。

门内,有一苍颜白发老者,站在木墩上,佝偻着身子,卖力的用粗木棍搅动身前大缸中的混合兽血。

此老者乃是药师,公羊部落三佬之一,地位超然,备受族人推崇。

部落规约,捕猎者外出每抓回一只妖兽,都需提炼出几滴精血留存,待至岁祭,混合其灵,以制部落图腾印于臂间。

兽血图腾由药师所炼,祭天完毕后便可举行铭腾仪式,印刻在臂间能提升族人体魄,强化修行。

这既是旧俗,亦是荣耀,公羊部落之人皆有份,当然,奴隶不在此列。

“该治病了,去吧。”

药师搅着兽血扭头瞧了一眼,见傻奴已把药材分拣完毕,便唤了一声。

苏幕遮下意识一颤,而后熟练的走至西北阴暗角落,粗暴的将袖子推上去,露出满臂纵横交错的新旧疤痕。

他摸索着拿起桌案上早就备好的锋利小刀,划破手腕,将鲜血流入类似铁锅大小的银盆之中。

滴答!滴答!

苏幕遮的血液比之常人更为纯净殷红,且滚烫无比,仿佛要将银盆灼穿方肯罢休。

同时,银盆之血愈盛一分,傻奴之躯便干瘪一分。

“药师大人……我的热症……快好了吧?”苏幕遮仍旧傻笑,好像全然没有痛觉。

他自小便患有热症,发病之时,烈焰焚身,胸口似膨胀爆裂,犹有凶兽发狂挣笼脱困破体而出。

这便是他不惧严寒的原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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