佘山。新历一百四十六年,临近雪寒。
连绵不绝的佘山之下有一座小城,千八百号的人口,与其说是小城,不如说就是个大点的村镇。靠着佘山上那座石庙的庇护,以及一些山脚边出产的名贵药物,村镇的日子倒也过的不错,至少不会因为什么“妖邪之灾”而落得个家破人亡的下场。
如今的赤县神州不比一百多年前的天子治世,太平人间的模样。自从一百四十六年前那场“神州陆沉”的劫难之后,山川变动,天崩地裂,原本统一的王朝早已不复存在。如今的赤县神州早就是邦城林立,各家势力在各州府的地界上你争我抢,打的是血流成河。
如果仅仅只是兵马之乱倒也还好,可自从当年一场大劫之后,天底下变化的不只有山川地形而已。一些妖邪之物开始在名山大川,古城遗迹之中出现,寻常百姓家根本没有办法在这些鬼祟妖邪丛生的地方安居乐业。
在这个乱世之中,背靠着一处供奉有真神的庙宇,这样的好事可是很多人求而不得的。起码没有听说过有什么妖邪之物敢于靠近这些神圣之地。
佘山上的石庙供奉的神祇是昊盛,村镇之中十有八九的乡民也是随之信奉这位神祇。每年雪寒的那几日里,山上都会派下来一两位门中弟子来到此地主持新年的“烧火”仪式。
今年下山的两位奉官都很年轻,一位看起来二十五六,带着一点淡淡的胡茬,脸色总是挂着和煦的微笑。另外一位就要更年轻些了,看起来还不到二十,戴着一顶精致的羽冠,身穿白色金边的大袍,披着一件十分名贵的岩羊绒的纯色大氅,淡然之中带着一点冷漠。
一大早,这位冷淡的神官便站在了小镇的出口处,准备返回佘山上的石庙了。
“哎呀,钱真人早啊!”四下,不少路过乡民都热情的和这位年轻的奉官打着招呼,而这位钱姓的神官也只是礼貌性的点头示意。
年轻的钱姓少年单名一个旭字,十二年前入石庙侍奉昊盛。由于天赋出众,加之他的父母都是有身份的人,所以便拜师在了五长老之一的晟长老门下,位列二代弟子,一跃成为了这座石庙之中最年轻的一位小师叔。
四周的乡民虽然尊称他一声“真人”,但他距离真人这个词可还差着不远的距离。佘山石庙上的弟子各有品阶,刚入门的弟子被称为门下行走,当了几年门下行走之后就可以做奉官,而奉官这个品阶往上就需要熬资历了,到了三十岁就可以获得掌院的称呼,在掌院这个位置上熬上个二十年,才算是真正出人头地,可以披紫黄戴羽冠,被人尊称一声“祭酒”,而能够真正配得上“真人”这个称呼的,整个佘山石庙上有且只有一人。
钱旭刚刚二十出头,虽然自认为修行水平不在各位掌院之下,但毕竟资历尚浅,所以只能当个奉官。但乡野之民哪里知道那么多品阶,只要是见到这些羽冠的师父们,都乐于称呼一声“真人”。
钱旭看着烟雾缭绕的小镇,不由的想起了昨天晚上那混乱到极点的“烧火”仪式。
年老的男人们涂着漆脸,装扮成昊盛八将的样子,一只手持火把,一只手用力的敲打着腰间的铜鼓,人们跟着老人的身后,成群结队的游走在大街小巷,高举火把,唱着烧火的号子,随后在小镇之中开了一个烧火台,将各式各样的毒虫投入火中,寓意妖邪不侵。由于当时的场面太大了,烟火之气一直散不开,小镇的一大早都是这样烟雾缭绕的景象。
这当然不是正统祭祀的科仪,只不过是一些乡野村夫们为求风调雨顺,祥和安乐,自己举行的杂乱仪式。但乡野之人往往对神鬼之事有自己的理解,随后慢慢的演变成习俗,而习俗最后又演变为了传统。
他有些反感这些粗野的闹剧,但出生名门的矜持气又让他不会轻易动怒,反正熬过了这一晚上,第二天他就要回山上了。只不过他的师兄却格外希望这些人间的烟火气,一整晚上都在忙前忙后,和这些村镇上的百姓打成一片,甚至脱下祭袍,和大家开怀畅饮,以至于明明到了回山的时候了,他却左等右等都等不来自己的这位师兄。
钱旭看了一眼天,发现自己这位师兄已经迟到近一个时辰了。
“哎呀,师弟已经等候多时了吧,为兄的错,为兄的错,一不小心就误了时候。”烟雾缭绕之中,一名高大的男子从街巷之中走出。
钱旭看着自己这位师兄的样子,多半是一夜大醉,但他依旧很有礼数的行礼道:“见过何师兄,我们该启程回山了。三日之后就是大典,你我都不能出差错。”
“嘿嘿,师弟提醒的是啊。”这位一贯大大咧咧的师兄不好意思的挠了挠头。
“嗯。”就在这个时候,钱旭突然冷不丁的抬起头,望向了天空。
就在刚刚,一股莫名的感觉突然从他的灵台浮现,突然扰动了他的情绪。让钱旭一时有些不知所措。
作为修行人,钱旭的三魂七魄对世间万物的变化格外敏锐,一丝丝气流的变化都有可能引起他的注意。但刚刚那股莫名的感觉却异常的突兀,而且来得快去得也快。
“咋了。”大大咧咧的师兄何庐顾看到钱旭这一脸严肃的样子,也摸不着头脑。
钱旭摇头道:“我不知道,就是突然有一种心神不宁的感觉。按理来说马上就是要到了举行“太昊”的仪轨的时候了,我不应该有种怪异的念头。”
大师兄何庐顾笑道:“人有三宝五感,师弟你五感之中的“观”格外强大,一点点风吹草动都有可能影响到你,不奇怪的。”
“是吗,那倒也是。”钱旭摇摇头,随即也没有多想,毕竟马上要到了“太昊”仪轨的日子,这些天忙前忙后,他也有些疲惫了。
和眼前乡镇里这些粗鄙的祭拜仪式不同,“太昊”的仪轨是正统的祭礼科仪,整个石庙都异常重视,而作为年轻一辈的翘楚人物,钱旭不能在这个时候出现问题。
但是,不知道为什么,那股心神不宁的感觉却印刻在了钱旭的记忆里,始终没有办法彻底散去。
“走吧,该回山上了。”钱旭摇了摇头。
……
夜晚。
钱旭盘膝坐在自己屋舍之中,开始了今天晚上的打坐。
从七年前开始,钱旭便可以不再睡觉了,靠着打坐时的入定就可以保持灵台内的元神充沛。
佘山石庙有一套自己的打坐之法,可以让人进入入定的状态,在入定时人体三宝五感之中的“观”会被格外的放大,可以轻易感受到寻常时候难以感知到的存在。这是佘山石庙之中一种特殊的修行,在冥想之中感受到万物,继而感受到神祇昊盛的存在。
人们所说修行,修行,无非修的就是三宝五相,三宝便是精气神,是人体的先天本在,也是构成人的基本条件。没有“精”便没有人的血肉身躯,没有“神”那么人体便是一具行尸走肉,没有“气”调和身躯和三魂七魄,性命难保。
而五相则是指人的五种后天所得,观、慧、正、志、运。
观是以自己为中心,感受世间万物的本事,慧则是人学识与智慧的总和,正是一个人自身道德的修养,志则与每个人的意志毅力息息相关,而运最为虚无缥缈,哪怕是佘山石庙上有数的几位祭酒,也没有办法能够说清楚运势二字。
天下修行之路无数,各不相同。阴阳术士们从灵台之中的“神”入手,辅以“观”来感受天地万物,随后以自身的“志”来运转世间阴阳五行,达到各种奇异手段。武夫就要苦一些,一般是从血肉体魄入手锤炼,苦修出一身钢筋铁骨。而佛家弟子则走了一条不同寻常的道路,除了修行精气神外,还格外强调自身的道德,以自己的“正”向天地许下宏愿,并开始以自己发下的宏愿作为自己的修行目标。
而作为侍奉昊盛的奉官,钱旭的修行则格外重视“观”,需要以自身的灵台之中的三魂七魄去感受昊盛的存在,以及昊盛对世间影响,这也是修行的一种方式。
从小到大,钱旭的“观”便异于常人,而来到佘山石庙之后,又修习佘山的入定之法,他对天地万物的感知便更加敏锐了。夏日时节,哪怕是闭上眼睛之后,他也可以靠着自己的感觉辨析四周的蚊虫数目,分毫不差。
靠着“观”的强大,钱旭在二十出头的年岁便已经掌握了十二般神通,以及六种仪祷,佘山上所有三十岁以下的弟子之中,他排在第二。
但今天晚上,钱旭却感觉十分的古怪,有什么诡异的力量在一直扰动着他的打坐,以导致他的内心无法平静下来,无法进入到入定的状态。
“唉。”许久无法入定之后,钱旭决定放弃打坐,他重新闭上眼睛,时隔多年,难得的重新睡了一觉。
就在钱旭刚刚要进入睡梦之中时,那种心绪不宁的感觉又再一次出现,
但这一次,他感受到了一股强大深邃的力量突兀的出现在他的灵台之中,几乎是要用生拉硬拽的方式将他的三魂七魄从灵台之中抽离出去。
慌乱之中,钱旭猛然睁开眼睛,却发现四周的一切景物都已经消失不见,他的身躯化为了一具没有形象的虚无身影,如同一道鬼魅。
钱旭抬头“看”去,发现自己早已不在间屋舍的静室之内,而是……来到了一座大殿之中。
大殿好似万古之前就屹立于此,与这方天地同寿,大殿自然而然的带着一股苍莽的古意,犹如天上仙神巡游之所。
这是一座如同山峦般高大的大殿,钱旭站在它的面前,只觉自己像是举头望天的蝼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