京南郡,落霞城,河西村。
忽见窗外炊烟袅袅,陈到的肚子打起了鼓。
曹鹈大笑:“走着,咱们该用午膳了!”
老太师笑道:“大人不说老夫倒是忘了,这一大早上起来,还没进食呢!”
一阵嬉笑过后,众人移步楼下,点了些吃食,吃完了便上了楼,相互客套寒暄。
。。。
。。。
约莫到了申时,高远将疑凶李富贵带到。
曹鹈喝道:“大胆李富贵,你可知罪?”
李富贵郑重其事地反问道:“回禀大人,不知小人所犯何罪?”
曹鹈怒道:“大胆李富贵,见了本官还不速速下跪?”
李富贵跪了下来,毕恭毕敬地朝着曹鹈拜见道:“庶民李富贵拜见大人!”
曹鹈使了个眼色,陈到将裹尸布拉开,李富贵仅是瞥了一眼,额头上冒出一滴冷汗。
李富贵却仍是故作镇定,装作不知情的样子,问道:“不知大人到底唤小人到此有何事?小人还有些货物要清点,没工夫理会一个毫不相干的死人!”
曹鹈问道:“你可认得此人?”
谁知李富贵反问道:“小人富甲一方,怎会认得一个乡野村夫?”
曹鹈又拿出了镇纸,问道:“这镇纸你可还认得?”
李富贵吓得脸色煞白,但还是留着最后的一丝倔强,继续反问道:“不知大人拿一条破木头来给我有何用?”
曹鹈笑了笑,继续拿出了碎布,问道:“你可认得这你昨日衣服上撕扯下来的碎布?”
李富贵此时已是双手颤抖,但仍是满口否认:“大人,这碎布如此普通,人人身上皆可穿得,又能证明得了什么?”
曹鹈怒道:“好你个李富贵,这些可都是从案发现场发现的,看来你是准备好了矢口否认了,来人哪,给我拖出去,先来五十大板。”
捕头说道:“遵命!”
老太师笑道:“何须烦劳捕头大人,到时候就凭李富贵这张利嘴,岂不要说大人是屈打成招?”
曹鹈问道:“不知先生有何高见?”
老太师笑道:“把李富贵钱袋取来便可知!”
陈到走到了李富贵身边,一把抢过了李富贵身上的钱袋,说道:“拿来吧你!”
只见老太师取出了钱袋中的铜钱,竟全是今年刚刚新造的!又闻了闻,笑道:“李富贵,这钱袋是你的吧?”
李富贵答道:“这从我身上取下的,自然是我的!”
老太师笑道:“很好!”又取出了包好的三枚铜钱,问道:“既是你的钱袋,为何这三枚掉落在凶案现场附近的铜钱,不管是款式还是质地都和你这钱袋之中的一样呢?”
李富贵又被吓了一跳,却仍是狡辩道:“都是今年刚铸成的新币,款式质地自然是一样的,又有何不妥?”
老太师突然喝道:“可这铜钱上的香味却和你这钱袋上的一模一样!”
李富贵赶忙磕头:“大人,小人知罪!小人昨日卖墨宝归来,见那张本初被人打得狗血淋头,正赶往河边,便想起了这厮曾让小人的儿子仕途被断,郁郁不得志,每天仅是饮酒度日,意志消沉,惶惶不可终日,顿时气不打一处来,便随手抄起一根镇纸,走到了河边,想教训一下他,却不曾想一时失手,竟将这厮打死了!大人,此乃小人一时之失,绝非蓄意谋害啊!”
曹鹈怒道:“大胆李富贵,本官看你定是知晓我朝法度,刻意隐瞒事实真相,明明是蓄意谋杀,却装作无心之失,公堂之上更是巧言令色,罪加一等,来人哪,将这厮押往大牢,签字画押,待秋后问斩!”
李富贵被捕头拖拽着走,嚎得声嘶力竭:“大人,小人确为无心之过,并未有意啊,大人!”
这时,陈到说道:“慢着!”
曹鹈问道:“陈到,你这是干什么?”
陈到说道:“回禀大人,我还有些话要问李富贵!”
曹鹈说道:“你且问来!”
陈到问道:“李富贵,不知你为何将张本初推入河中?”
李富贵说道:“小人只是朝着张本初的脖子上打了一下,这厮就倒地不起了,小人见四下无人,便慌不择路,跑向了村里的一座破庙,待小人回家时,应当已过戌时了,并没有将张本初弃尸河中,可没想到今早赶集之时,却在河东村发现了尸体,还以为是这张本初死得太冤,来找我索命!”
陈到说道:“看来此事还有些蹊跷!”
曹鹈说道:“哪有什么蹊跷?这凶器也找到了,作案时间也对上了,杀人动机也有了,而且凶手李富贵也亲自承认自己杀了张本初,我看此案已是铁证如山,可以定案了!”
陈到说道:“大人万万不可啊,此案还有些疑点没有解决啊!例如:这鞋子为什么会一只在河滩上,一只却随尸体漂得如此之远,要不是卡在了石头上,这只鞋子可就要泥牛入海了!”
曹鹈说道:“无需多言!来人哪,拖下去,押入大牢!”
众人正准备离去,却在客栈外头看见了村正用驴板车拉了一口崭新的棺材过来。
曹鹈朝着赵氏说道:“这棺材也有了,不如先入殓,择个吉日妥善安葬了吧!”
赵氏答谢道:“大人恩德,奴家便是做牛做马都难以报答,依奴家看来,这择日不如撞日,就在今日安葬便好!”
曹鹈问道:“不知夫人想将你丈夫葬在何处?”
赵氏说道:“奴家小院里就有块空地,大人可差人将亡夫安葬在那里,让沉冤得以昭雪,让亡灵得到安息!奴家再谢大人!”说罢,赵氏又是跪地磕头。
主簿和捕头押着李富贵回城里,剩下的人便坐着马车,拉着棺材朝赵氏的家中走去。
众人移步赵氏家的小院,真是:
山重水复,
先瞧八九老树。
柳暗花明,
又见三两茅屋。
黄泥绕墙,
不让微风卷绣幕。
绿篱缠院,
宛如脂粉面上涂。
总说相思离别苦,
缘起红烛,
韶光却把佳人妒。
莫道天凉好个秋,
剩下花孤,
红叶含情湿满路。
赵氏将高远和村正引到了一块空地,说道:“就这儿吧!”
曹鹈说道:“劳烦二位了!”
赵氏又将曹鹈、老太师、陈到三人请进了屋,端来了茶水。
而陈到却发现了这屋内的与众不同,又朝卧房里走去,果然在床底下发现了一盆还未烧干净的碎纸。
只见身后的老太师一把将陈到拎了回来,说道:“这初次来别人家,别到处乱晃。”
赵氏笑道:“没事的,小孩子有些好奇心也是好的。”
曹鹈问道:“不知这你和你夫君可有孩子?”
赵氏说道:“回禀大人,奴家与亡夫有一子,那孩子顽皮,前些日子已被送去婆家带了。”
忽然,有一老妇来访,问道:“张家媳妇儿,这门外是在忙啥呢?”
赵氏哭泣道:“王嫂,我那口子昨夜被富商李富贵殴打致死,现在村正和那位壮士正在动土安葬呢!”
王嫂喃喃道:“真是个苦命人哪!这年纪轻轻的,便要守活寡咯!”
谁知陈到闲庭信步地走了出来,语出惊人:“我看那张本初才是冤枉,年纪轻轻的便早早去世,这到头来,连个为他鸣冤之人都没有!”
老太师说道:“死者为大,休得放肆!”
陈到说道:“这死得不清不楚,难道还不算冤枉吗?要是我陈到不在这里,恐怕此事早已盖棺定论!这真凶啊,可就真的逍遥法外喽!”
“先生请不要听这厮胡说,这张本初一案证据确凿,铁证如山,早已定案!”曹鹈又转过了头,面向陈到怒道:“陈到,休得夸口,胡搅蛮缠,再如此,本官定要治你之罪!”
陈到斩钉截铁地说道:“好啊,你要治我的罪是吧?我先要先生治你个草菅人命之罪!”
曹鹈怒道:“你这厮竟敢说本官草菅人命?你倒是说说,本官到底哪里错了?”
陈到笑道:“起初,我还认为你是个明察秋毫的好官,可后来我却发现了你好大喜功的毛病,要说你糊涂,你还真是个糊涂官,连自个儿错在哪里都不知道!”
曹鹈大怒:“好你个陈到,看来你是这苦头还没吃够,正好,咱们老账新账一起算!来人哪!”
老太师义正辞严地说道:“慢着,且听陈到讲来,若是没有道理,再治他个顶撞朝廷命官之罪也无妨!”
陈到笑道:“还是先生英明!”
曹鹈恼羞成怒:“快说!”
陈到说道:“首先,这张本初并不是被李富贵拿着镇纸一棍敲死的!这也就说明了,李富贵不是本案的凶手!”
曹鹈说道:“先生,你看这厮又在胡诌!”
陈到笑道:“大人,别急啊,听我慢慢说,从今早尸体的初况来看,这张本初怕是死在了昨日的酉时和亥时之间,这点从尸体的萎缩程度上可以看得出来,也就是说,这张本初与钱老财四人打架斗殴,李富贵在河滩上一棍敲在了张本初的脖子上都是在这个时间范围内。可我们却忽略了一点,既然这张本初已在昨日的戌时之前已被李富贵打死,为何这张本初的一只鞋子却落在了河滩之上?难不成是这尸体自己会走不成?如果按照常理,这尸体上的东西掉落或遗失无非有三:第一,是这凶手想谋财,这点,显然已不可能,这李富贵本就富甲一方,而这张本初呢,死前还欠了一屁股债,所以,这个假设被推翻了,第二,东西沾染了血迹,凶手想掩盖杀人的手段,这张本初的脚上只有些碰到石头的淤青,显然不至死,所以这个假设也被推翻了,那么最后一点,便是移尸之时造成的,如果是李富贵杀的人,直接一脚踹进河水中便是,又何必多此一举,将张本初的破鞋子扔在河滩上,况且据李富贵的说法,他并没有将张本初弃尸河里,所以,当李富贵离开之时,这张本初应该还躺在岸边!根据我的推断,这李富贵走时,张本初并没有死!”
众人大惊失色,就连村正和高远也放下了锄头!只有曹鹈满不在乎。
曹鹈说道:“这只是你的猜测而已,做不得真!”
而此时的陈到早已胸有成竹,说道:“高远,借你匕首一用!”
老太师使了个眼神,高远便拿了把匕首过来。
而接下来的一幕,可就更出乎大家的意料了。只见陈到跳进了棺材里,好不容易将尸体拉了起来,又走到了尸体的背后,开始割头发。
赵氏慌忙跪地哀求道:“大人,这身体发肤,受之父母,岂容毁之?我亡夫已死,还要受这孩童如此侮辱,求大人为奴家做主!”
曹鹈怒道:“陈到你这是作甚?”
陈到一边割着头发,一边说道:“找证据啊,你不是说我说的都是猜测吗?这不,证据找到了,大家请看!”
众人围在了棺材旁边,只见那张本初后脑有一块烧焦的疤痕。
陈到解释道:“各位请看,这伤口是被烧伤的,而且是个新疤,各位可看到了?”
曹鹈说道:“那又如何?”
“试问这张本初是何时留下的这道疤呢?钱老财等三人是拳打脚踢,李富贵则是用镇纸敲打的,而尸体身上的其他擦伤和淤青,则是漂尸之时被撞到的。所以,只剩下的一种解释,这是真凶想掩盖杀人的手法,故意留下来的!”陈到咳嗽了一声,说道:“各位请看!”
只见陈到将疤割破,浓血瞬间涌出。
陈到继续说道:“依此情形,只有一种解释,这张本初真正的死因,是被一根长钉刺穿后脑致死,而死后,又被火钳之类的东西烫伤,堵住了伤口,然后再移尸河边,随后弃尸河中,这才有了今早我们在河东村看见的那一幕,凶手手段之歹毒,心思之缜密,古今罕见!”
老太师问道:“陈到,别藏着噎着了,快说说到底谁才是真凶?”
陈到说道:“而凶手远在天边,近在眼前,就是她!”
陈到的手竟然指向了赵氏!
赵氏笑道:“你是说奴家亲手杀死了自己的丈夫?有何凭证?”
“众人请随我来!”陈到进了小屋,喃喃道:“首先,这屋内的桌椅板凳虽然摆放的很整齐,但是从桌椅板凳上的裂痕不难看出,这里曾经发生过一场激烈的打斗,第二,这墙上挂画的钉子是枚新钉,而且这画也是刚挂上去的,如果我没猜错,这儿原来挂着的应该不是这幅!”
王嫂喃喃道:“是啊,这位小兄弟说的没错,上回我来你屋中,这儿挂着的还是一幅《旭日东升图》。”
赵氏急忙说道:“那又如何?我不过是看这画有些厌恶了,便换了幅新的。”
陈到笑道:“死到临头了,你还不认罪,真有你的!”陈到拿来了凳子,一边爬一边说道:“如果我没猜错,这后头应该有个钉子的痕迹,而这枚钉子的高度应该就跟张本初差不多高!”
挂画揭开,后头果真有一处钉子钉过的痕迹。
陈到继续说道:“还有这床底下的火盆里还未烧干净的碎纸,这可不是普通的纸啊,而是熟宣!这可是只有画画的时候才会用到的纸啊!分明是昨夜你与张本初打斗之时,这张本初一头撞在了墙上挂画的钉子上,鲜血涌出,你才不得不烧了这幅画啊!还有。。。。。。”
赵氏瘫软在地,汗如雨下,说道:“够了,小兄弟,别说了,奴家认罪!”
陈到不依不饶地说道:“我想这张本初头碰到钉子之时,还未曾马上死去吧,是你,拿了砚台,又砸了他的脑袋!”
赵氏面无表情地说道:“奴家与其争吵,不小心将他推到在墙上,本想就此罢手,将他救起,可那厮却说要将我卖到青楼抵债,所以,奴家便随手拿起了桌上的砚台,又敲了他数下!”
只见赵氏一把夺过了陈到的匕首,朝着自己的胸口刺去,却被高远用一记飞刀打落。
赵氏怒吼道:“大人,为何不让奴家去死?”
曹鹈喃喃道:“你死事小,本官失职事大!天网恢恢,疏而不漏!若是每个凶手在杀人之后都选择自杀,那这大鸢朝的法度何在?陈到,你赢了,本官这就辞去官位随你回京!”
老太师喃喃道:“大人还是再留些时日,造福一方吧,这钱老财还未抄家,落霞城上上下下还有很多事情等着你去做呢!此次教训还望大人牢记啊!”
曹鹈慌忙下跪说道:“王小弟谨遵先生之言,必当引以为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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落霞城外,日暮时分,天地昏黄,万物朦胧,曹鹈领着落霞城城令府的一众大小官吏送别陈到三人,一辆马车缓缓地从落霞城北门驶出,正应了上古诗仙的那句:“浮云游子意,落日故人情。”
老太师喃喃道:“陈到啊陈到,这断案一事,你已算是个奇才,可你这做人太过锋芒毕露可不行啊,有道是:‘木独秀于林,大风必摧之’啊!”
陈到拜谢道:“老太师教训的是,陈到谨记,可当时已是‘箭在弦上,不得不发’,如若我再不说,岂不是要让那真凶逍遥法外?”
老太师邹了邹眉头,说道:“此言谬矣!以此案来说,这查找真凶事小,得罪三皇子事大!如今这三皇子的风头都被你给抢了去,他日后又岂能善罢甘休?”
陈到反问道:“那我是不是还要向三皇子赔个不是?”
老太师说道:“他不像你和四皇子,此人看似阔达,一副无所谓的样子,但其实是个睚眦必报之人,这种人岂是你赔个礼就能罢休的?不过这样也好,这世上哪有两全其美之事,人总归是要有个立场,要不然就像那墙头之草,风吹两边倒,可就更不好了。”
陈到问道:“这趟好不容易出来,为何又要匆匆离去,多留两天岂不是更好?”
老太师答道:“老夫这次就告了一天的假,能带你出来已是破例,老夫可不像你,终日无所事事,这耽搁了一日的吏部公文可就不少,更何况明日还得上朝呢!”
陈到再问:“要不,先生替我谋个差事做?”
老太师笑道:“老夫活了七十九载,纵横官场数十年,也算是个三朝老臣了,可这当面找我要官的,你小子还是头一个!”
车内又是一片嬉笑之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