豫州,许封郡,夏启城。
赈灾之法颁布当夜,整座城都在庆贺,张灯结彩,好像过年一样,这苦日子总算是要熬到头了。村妇拿出了存粮,渔夫拿出了鱼干,老农拿出了剩下的毛芋、萝卜、番薯,屠夫杀了仅存的一头肥猪,大伙升起了篝火,支起了大锅,胡乱地将食物炖在一起,围成了无数个大大小小的圆圈。
永昌王府亦是其乐融融,曹鹉拿出了二十年前,刚封王时从太平城的官窖里带过来的御酒,大肆庆贺。
一张精致的古树桌子上,只有陈到三人与曹鹉对饮,这陈到的父亲——如今已赐国姓的定北王曹浣虽是千杯不醉,但陈到显然没有遗传到他父亲的海量,没一会儿,便又烂醉如泥地倒在桌底下。
一旁的高致、高远两兄弟早已习惯了应付这位酒品极差的小钦差大人,抬起了陈到,转身告辞,只留下曹鹉一人独饮。
陈到三人离去,老管事进来,说那小子已暗中回去传信,而这次死士们的手脚还算麻利,今日出门时发现的一众东厂的大小谍子都被连锅端起,无一漏网,尸体已悄悄抬进密道里了。
曹鹉眯起了双眼,眼神游离,淡然道:“都剁碎了,洒上盐和酒,再掺些面粉,制成腊肠!”
“是!”老管事并没有感到丝毫的惊讶,遵命告退,似乎对曹鹉的残忍手段早已习惯。
曹鹉小心翼翼地从怀里取出了一包当年从太平城带回来的封存完好的黄土,取了一小撮洒在酒里,一口饮下,突然瞪大了双眼,叹了叹,仿佛吐尽了这二十年的怨气:“这才八百零一个,不过九牛一毛尔!曹莺啊曹莺,你可还记得我大哥一家大小二十余口?凄凄街头筑京观?”
曹鹉握紧了拳头,一包黄土被碾成了齑粉,又闭上了双眼,这二十年前的一幕幕,一桩桩,一件件仿佛近在眼前,,最后曹鹉淡然道:“有些事,你忘了,可我,从未忘,也不敢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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京州,京东郡,向阳关外。
八百里加急的速度大大提高了办事的效率,赈灾之法在颁布的两天后迅速传遍了朝廷上上下下和永、豫两州的各个城令府。
向阳关外,这个京、豫交界之处,数万辆来自豫州各个城令府的各式运粮车早已在此等候多时,只等来自太平城三大仓的赈灾之粮一到,便可开始分装运往各地,只是这次运粮不同以往,并无大批官差押送,仅由豫州各个城令府挑选出来的青壮负责。
朝阳格外地猛烈,人心自然也就浮躁了起来,虽有秋风不断吹过,可豆大的汗珠仍是在运粮人的额头上面直冒。
一壮汉不耐烦地自言自语:“这怎么还没到啊?京州人办事就是摸楚!”
另一年轻小伙子应道:“是啊,李哥,这都等了两个时辰了,只见咱豫州的空车不断赶来,却不见向阳关内有任何动静。”
一旁的身穿公服的老汉抽了口闷烟,并没有看向两人,喃喃道:“年轻人啊,就是太心急,这赈灾之粮两个多月都等过来了,又何必急于这一时?就像那啥事似的,猴急半天,最后不过是草草了事,有些事情啊,还得多磨磨急躁的性子,慢慢来!”
年轻小伙子问道:“李哥,这位官老爷说的是啥事?”
姓李的汉子笑了笑,似乎明白了老汉说的是啥事,对着年轻小伙随口一答:“等你攒够了银子,娶了媳妇,你就知道了!”
年轻小伙似乎终于明白了过来,脸上一脸坏笑,说道:“哦,原来是那事!”
李哥问道:“咋,你又懂了?”
年轻小伙得意地笑了笑:“这没吃过猪肉,还没见过猪跑吗?去年过年,对门儿老王家媳妇儿给老王做了顿油泡豆腐,叫老王慢些吃,结果老王哪见过这色香味俱全的稀罕物,一股脑塞了两颗,那被烫的,就跟驴叫似的,我在一旁笑得可欢了!”
李哥突然觉得是自个儿想多了,说道:“中,这天下的道理啊,都被你说通了!”
老汉感慨道:“这有些事情啊,还得跟娃儿多学学!”
就在三人互相打趣之时,忽听得向阳关内传来马蹄阵阵,车轮滚滚之声,看样子,是太平城的粮车到了。
只见一身穿官服的老爷站在了粮车之上,大声嚷道:“大伙排好队,可别抢,都有,各凭票据领粮!”
不一会儿的功夫,数万辆各式粮车便依次排好。
一行仪仗马队出关,随后便是以户部尚书韩仁杰为首的户部运粮官,一旁还有太鸢殿掌印太监刘忠贤的干儿子赵振随行,再往后便是一眼望不到头的驷马粮车。
赵振小声嘀咕道:“看来这些刁民还没饿疯啊,排得这么整齐,莫不是商量好来骗取皇粮?”
韩仁杰回话道:“赵公公可知此次赈灾的三策六斩?那可是小陈大人想出来的,不然哪有这般秩序?”
“有道是:自古英雄出少年啊,这小陈大人此次可算是没枉费房老太师的一番栽培!”赵振说着,眼神里流露着对陈到的羡慕,他哪里知道此次回奏是永昌王曹鹉一手策划的。这实打实的民心,曹鹉要,可这朝堂之上的名声,并非是什么好东西,这招人非议的事情,还是留给那小钦差好了。
韩仁杰说道:“那是陛下圣明,皇恩浩荡,上天保佑,只不过派了这么个小孩子说出来罢了!他陈到何德何能,不过是一个质子而已,就算是他爹定北王曹浣,也不过是个被赐国姓的武夫罢了,哪里比得上老谋深算的永昌王曹鹉?”
赵振恍然大悟,说道:“那是,那是,都说曹鹉这些年深藏府内,伺机而动,想不到这一出手便是个大手笔,要不是韩尚书提醒,小奴还差点忘了这事呢!”
“此事瞒得了百姓却瞒不过我,就曹鹉那点小心思,朝堂上下皆知,只是大家虽然心知肚明,却不愿意得罪人罢了,但我等忠臣又岂能惧言?这万一出了什么事情,到时龙颜大怒,怕是这帮明哲保身的人都要跟着遭殃。”韩仁杰心直口快,又对着赵振说道:“这为官之道,无非是站好阵脚,这什么样的人该得罪,什么样的人不该得罪,那可是门大学问。在下虽为户部尚书,可要想像老太师那样坐得稳,做得长,还需宫中有个知心人啊,赵公公贵为刘公公干儿子,这宫里有什么事情,可要早早与我互通有无啊!”
赵振恭敬道:“那是,那是,韩大人此番提醒,令小奴醍醐灌顶啊!赵振定不辜负韩大人一片至诚之心!”
韩仁杰笑道:“那韩某就先谢过赵公公了!”
赵振笑道:“哪里,哪里,是我赵振应当谢过韩大人才是!”
赵振心想:这朝中除了干爹刘忠贤以外便无依无靠,要是干爹一死,那可不知道有多少隐秘的势力盯着这太鸢殿大太监的位子,到时候自己可就是那些人前进路上最大的一块绊脚石!这些年,自己正愁如何发展些倾向自己的势力,好帮助自己在干爹死后站稳脚跟,如今这户部尚书韩仁杰主动送上门,那可真是天助我也啊!
“赵公公请!”
“韩大人,您先请!”
“赵公公莫要推辞,还是赵公公请!”
“依着辈分,还是应当韩大人您先请!”
两人你推来我推去,最后还是韩仁杰先出的关口。
随着一声“运粮钦差,户部尚书韩仁杰到!”
众人一片欣喜,纷纷跪地,齐声道:“参见韩大人!”
韩仁杰下了马,上了粮车,说道:“众位久等了,此次运粮不同以往,需各凭票据领粮,不得多领,都清楚了吗?”
众人异口同声地说道:“遵命!”
韩仁杰问道:“汝等既已排好队,如此甚好,云阳郡值守何在?”
云阳郡的衙役说道:“下官在!”
赵振翻开了粮册,一声尖锐:“云阳郡下辖六城,领粮六万两百石!”
云阳郡的衙役交了票据,吩咐了底下各城令府的衙役差使,数千余青壮依次赶车上前,满意地排队领粮。
一阵忙碌后,京豫两地的运粮车队浩浩荡荡离开,韩仁杰遣返了京州的运粮士卒,只留下自己和赵振两人。
随后,韩仁杰从袖中取出了一张银票,塞给了赵振。
赵振推辞道:“韩大人莫不是看不起我赵振,能与韩大人分忧,是小奴心甘情愿,我赵振岂是这种人?”
韩仁杰连忙解释道:“我岂会信不过你赵老弟,只是这年头拿钱好办事,有什么麻烦事,少不了上下打点一番,这有钱能使鬼推磨的道理,赵老弟不会不懂吧?还望赵老弟莫要推辞!”
赵振接过了银票,塞进了袖口,说道:“那是,那是,小奴那可是替皇上分忧,这皇上打赏点甜头给咱家,也是合情合理,韩老兄,你说是吧?”说罢,两人不再言语,只是哈哈大笑。
随着路上的颠簸,运粮车队中不断地开始出现了漏粮的现象,只是这其中大约只有一两成的沙土,青壮们并没有在乎,都以为是这陈年的粮食没有晾晒干净,仅是将粮袋重新扎好,便又继续赶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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豫州,许封郡,夏启城。
自打赈灾诏令颁布了之后,陈到便在永昌王府例等候消息,终于在傍晚十分收到了来自云阳郡的奏报,信中满口怨言,皆因那赈灾粮是陈年的旧粮不说,有些甚至已经发霉,而更可气的是那赈灾粮里竟然掺杂了许多黄沙!好在并没有导致民怨沸腾,灾民们听之任之,这再难喝的粥食,总比没有强,能活着,比什么都好。
陈到心里除了对贪官污吏的深恶痛绝,还流出一丝忧虑,倒不是怕了这些人,只是担心若长此以往,这大鸢朝迟早要毁在这群人的手里。
曹鹉收起了奏报,点着丢进了火盆,瞥了一眼陈到,感叹道:“如今这满朝文武皆是贪官污吏,这国将不国,可如何是好?”
陈到答道:“王爷放心,我看这陛下也不是真糊涂,他岂会不知谁是忠臣良将,谁在背后捣鬼?”
曹鹉笑道:“哦?你小小年纪倒是看得透彻,快说与本王听听!”
陈到说道:“这大鸢开朝八百年了吧?出过穷兵黩武的皇帝,出过殚精竭虑的皇帝,出过好大喜功的皇帝,可何时曾出过庸碌之帝?我看当今圣上,虽年迈,有些体力不支,但绝非庸碌之辈,估计早就暗地里藏了一手。”
曹鹉感慨道:“我这四哥啊,为人阴狠,本王兄弟二十余人,大半被他算计:或远调,或削藩,或夺取兵权,或暗算,他手段高明得很,只是旁人不知而已!”
陈到疑惑道:“如此说来,王爷这二十年困于王府,实际上是圣上逼迫,不得不如此?”
谁知曹鹉听完陈到这话,竟然拍了拍陈到的肩头,感慨了起来:“知音,知音哪!二十年了,你小陈大人是第一个懂本王的人啊!可不是嘛,谁叫本王生在这帝王之家!本王这余生,怕是要在这王府度过了,朝堂上的人都说我曹鹉当年幸免一难,陛下宽宏大量,赐本王两州之地,锦衣玉食,荣华富贵,可你看看如今,事实是如此吗?”
陈到慌忙安慰道:“是啊,这王可当得真不容易!”
曹鹉退了几步,继续感慨道:“此情此景,本王感慨万千,我要吟诗一首!啊,啊,啊!唉,算了,真没想到,此时此刻,本王竟连一首诗也吟不出来!真是愧对列祖列宗啊!”
陈到忍住了笑,说道:“王爷,如今这灾情缓解,我这钦差也该回去复命了,不说能帮上王爷什么忙,可最起码能如实汇报,若是有幸能再领皇命,我保证下次的粮食一定是好的,不至于再吃些陈芝麻、烂谷子。”
曹鹉回过了神,一脸疑惑,问道:“如此说来,小陈大人这是要走?何不再多待些日子,本王好向小陈大人多多讨教!”
陈到说道:“不是我不愿意再多待些日子,只是听高远说,老太师这回可是立了军令状的,若再不回去复命,我怎么对得起老太师一家老小?”
曹鹉的眼中似有不舍,喃喃道:“如此,本王送送小陈大人,还望小陈大人莫要推辞!”
临走时,曹鹉从院中折了一截柳枝递给了陈到,依依不舍地说道:“本想把小陈大人留在府中,可事情既已如此,不便挽留,这截柳枝,就当做是本王的一片心意了,你我若是有缘,来日还能再相见!”
陈到拜别曹鹉,熟练地从王府牵了匹快马,与高氏兄弟一起出了王府,踏上了归京之路。但见:
残霞怒马荒秋,
玉盘古酒珍馐,
落泪朱门折柳。
眉头紧皱,
君恩犹上心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