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拓土
一登堂入室
自那日韩高靖明公正道地将云津上堂议事宣示众人后,治下文武虽颇有微词,但也不过背地里嚼嚼舌根过瘾罢了。虽然有些直率的武将会在单独与韩高靖议事时抱怨此事,但也无可如何了。毕竟云津日日都端坐在堂上,无论众人如何以眼神表示愤慨、蔑视,她都风轻云淡、恍若未闻地坐在那里听众人议事。而且她已经不在韩高靖身后本该是侍从的位置上了,可也没有到文士武将中去,也并不和他们一样面北跽坐,正对主帅。她只在这两者之间,稍稍边缘的地方,在东面端坐,因为西面乃是尊位,她也不能坐。她这样谦恭的姿态,却更令众文武头疼——如此隐忍,却又如此“顽固”,如何是好?
倒是有几天忽然不见她了,众文武只觉心里一阵轻松,终于不必在一个女子的眼皮子底下别别扭扭地议事了。谁知不过十余日,她又重回堂上。众人这才知道原来那几日她没来,并不是知难而退了,而是跟着令狐嘉树去函谷关巡察关隘防守,甚至还去察看了函谷关附近的地形,回来便建言说“若能在函谷关以西的风陵渡建关的话,可与蒲津渡互相观望,城掎角之势,自能渐渐取代函谷关”。
如此更让众幕府属员愤怒不止了,一个女子处幕府之中,安之若素地议事已是冒天下之大不韪,居然还抛头露面地去巡视关防,。非但如此,函谷关用了千百年,好好地,居然还提什么建关风陵渡。
一时自然口诛笔伐,除众将之首姜恪、函谷关守将蔡远襄外,人言汹汹,无不反对。面对此情此景,姜恪与蔡远襄也不便出面,犯众怒来声援云津之议,于是此议暂且搁置。
是日,典农中郎将袁晨又谈起明年春耕之事:“近日又降大雪,有利农事,实为祥瑞。但放眼整个秦川,只有环伺雍都的关中平原是沃野肥田,此外并无千里肥沃之土,反而多贫瘠之地,如今雍都人口稍减,尚可支撑。只恐将来不足以养天下士庶兵革。”
中郎将曹淳趁机说道:“中郎将说的正是,仅秦川之地的确不足以备将军用武之地,开疆拓土才是扩充疆域,增强实力之道。”
越骑校尉郭孝攸是个二十来岁的年轻人,虽是武职,然言谈举止斯文,相貌也儒雅,向来少言寡语,此时也说话了:“秦川之地进可攻、退可守,自古王霸之资,但如今却存在粮草不足以养民养兵的问题,确实应该别图将来。”
参军赵允也随即道:“两位将军所言极是,但此前西戎将雍都劫了个干干净净,虽将军与诸位全力营谋,秦川各地及巨家富室支持,至今仍未解决钱粮问题,粮草不够、兵源不足,拿什么别图将来?”
“可是如果不别做打算,龟缩秦川也不能凭空多出些人口和粮食来啊。”又一名武将道。
“自明帝末年,天灾人祸,一面是良田兼并,另一面是薄田弃置。多年来人口锐减,民生凋敝。如今我等正劝民开田垦荒,鼓励耕织,待解决了眼前燃眉之急,不过二三年自可足食足用。彼时,自然别图将来。”袁晨道。
一直没说话的马汉阳这时却呵呵一笑:“没有钱粮,就没办法养兵,没有办法养兵就不能开疆拓土,不能开疆拓土就只能缩在秦川,缩在秦川就永远没有钱粮。如此颠来倒去,循环往复,竟是个死局啊。”
一直冷眼看两方争辩的姜恪,见韩高靖瞩目自己,便道:“依某之浅见,待内治略有小成再徐图发展,此时雍都方经患难,正该休养生息。”
长史郭令颐也道:“别图发展,确该先立当下。如今最棘手的乃人口与粮食俱不充足。雍都人口比前减了十之二三,其余各郡也不同程度的人口减少,何况连老弱亦算在内。而壮年男女,且有因贫而无力婚嫁者。如今所生婴孩孺子数量本已减少,何况又有无力抚养而致令难以成年的,此中弊端皆有损于生息之道。”
韩高靖静静听完,道:“那长史是否已有对策?”
郭令颐道:“此前朝廷亦有法,但常常无暇执行。仆以为应明修法令、奖励青壮男女婚配生育,夫妇生育子女者,各按生育数量着各地官署予以奖励,且应将奖惩纳入法令中,设专门官吏监督实施此法,不可使地方官署克扣;适龄男女而无以嫁娶者,当由官媒集中协调婚配,如女子满十七而不嫁者,男子满二十而不娶者当收取课税,直到嫁出为止;此外不得老夫少妻,老妻少夫,如有,则强令重新婚配。再则弃妇及守寡之妇再嫁,常常受到风俗评议上的歧视,应暂时收敛此类物议,鼓励寡妇再嫁,对于无嫁资者,可由官署助资,使年轻妇人再醮不难。”
“长史所言极是,若修撰法令,可有足够力量实施?”
郭令颐欠身回道:“法令易定,实行难为。且如今将军新入雍都,人手、财力有限。为今之计,当结交当地望族,借助他们的影响力方可得以落地生根。否则,法令只是一纸空文。”
韩高靖思忖片刻,才道:“战事连连,生聚乃当务之急,那么烦请长史同乔主簿拟定具体律令条文。待法令一旦拟成,请郭公拟定前往各地宣示法令的官吏,务必使法令顺利施行。且国之法令,牵一发而动全身,不可不敬慎细致。”
乔主簿沉思道:“到时候可以先找可控之郡县先行试法,一为作表率引导别郡实行,二则也根据实情,酌情修改,循序渐进施行。”
他之前拟定的开荒垦地律令因存在细枝末节上的不当,而导致两处邑民械斗之事,教训匪浅,是以如今加倍谨慎。
谁知奋武校尉马汉阳突然哈哈大笑起来,惹得众人侧目,他却自顾自地说:“此令颁布之日,咱们堂上倒有要纳税的呢。”
众人听了,先是面面相觑,后来也都暗中笑起来。
郭令颐便道:“奋武校尉莫要开这种玩笑。”
众人经他这样一闹,也想起来堂上所有人中,倒真有超龄而未嫁娶的。一个是他们的主君威烈将军,再一个是羽声校尉令狐嘉树,这二人就不必说了——秦川的实际掌权者以及其最得力的助手。令狐嘉树虽然位在姜恪和郭令颐之下,但谁都知道他是韩高靖最亲信的人。再者如果把女子也算上的话,自然还有新近来堂上听政议事的顾云津,不用说,这也是韩高靖最看重的人。
可是马汉阳却没有停止调侃的觉悟,依旧我行我素:“郭长史当然不用担心,这点钱将军和令狐校尉还是出得起的,就是传出去不好看吧,外人不知,还以为我们这相貌堂堂、英雄了得的威烈将军和风流俊赏的羽声校尉怎么娶不上媳妇呢。”
参军赵允忽然瞥了云津一眼道:“顾先生也得纳税了吧。”
这赵允与马汉阳同样出自冀州,乃韩高靖最初的追随者,故而二人言语之间常常无忌。
云津自然知道他二人与韩高靖的这层关系,只微微一笑,欠身答道:“如此说来,我要连年纳税了。”
赵允便道:“如果顾先生不愿出这笔税的话,仆愿代为寻归宿。”
众人便都起哄起来,有人便在云津面前提了几个尚未婚配的年青男子的名字,十分热心肠的样子,然而这显见得的是为了将云津挤兑出幕府罢了。
云津还没怎么样,忽然韩高靖将脸一沉,道:“堂上议事,何得如此不威重?且顾先生若愿嫁娶,何处无才俊可得?岂劳诸位?”
众人听出主帅话中的不悦,俱各无言,同时也暗自一惊,议事堂上的韩高靖虽算不上平易近人,可对于各种言论总是十分宽和的,无论说得有理无理,很少有当堂表现出好恶的。今日如此,倒教众人不由想起晋阳的传言来。都悄悄看了看一脸风轻云淡的云津,多少后悔起来,如果他们的威烈将军果然对此女有情的话,听见他们竟要为她婚配,心境可想而知。
韩高靖倒也没有不依不饶,见众人静下来,便道:“既是法令,从我至诸公当为表率才是,既在此列,当按律令纳税。”
随后韩高靖又问了各地户籍登记以及耕地情况。只因最近几年战事频仍,又加上此次雍都蒙乱,此前登记户籍册子早已不切于实际,而耕地也因人口变动以及土地兼并而发生诸多变化,是以他平定雍都后,便立刻交代了此事。
郭令颐便道:“月前已命从事官带着小吏分头前往各地,以保甲为区,彻查人口户数,如果快的话,明年年底前定能造册。”
吏民户籍乃是与土地丈量同等重要的一等大事,韩高靖果然十分看重,便即承诺加大资财投入。
此后左京辅都丞蒋如意提及阜乡侯之子违反宵禁一事,韩高靖便问处置情况。
乔谖回道:“阜乡侯家的公子已被左京辅都丞蒋如意转到雍都县令官署,但是雍县令不敢擅作主张,人就留在官署中,并未判罪。”
其时京城雍都又分两县,以朱雀大街为界,东为雍都县,西为万年县。阜乡侯户籍乃在雍都县,所以移到雍都县令官署。
“依律当如何?”韩高靖问。
乔谖道:“杖六十,情节恶劣的杖八十。”
“阜乡侯公子可属恶劣行列?”
“阜乡侯公子非但犯夜,且抗拒威胁查夜校吏,口出狂言,其行实在恶劣。”
“阜乡侯都做了什么?”
“阜乡侯派家人向雍县令递了帖子,要求放出他家公子。”
“那雍县令为何还不依律处置?他如果怕的话,不妨换个胆子大的替他干。”韩高靖脸色严峻,语气不善。
“仆有一事不明。”左司马赵允勉道:“上次正平乡侯家的公子纵马踏坏民田,虽依律处理,但将军却亲去正平乡侯府抚慰,二人同属侯爵,将军为何厚此薄彼?”
“那左司马可知道,当戎兵铁骑踏入雍都时,正平乡侯做了什么,而阜乡侯做了什么?如今同是公子违背禁令,正平乡侯是如何教训儿子的,阜乡侯可是递了帖子的。”
当日雍都城破,正平乡侯在保护家眷之余,尚留出自家兵丁与戎兵周旋,后又协助韩高靖救助雍都官民,甚至于连亲儿子也都持兵器上阵,他的二公子踩踏民田亦非有意,乃是因马受了惊而致。即便如此,正平乡侯二公子自请接受按律受惩处,回去后仍被父亲痛陈其非。而阜乡侯,雍都乱时,里通戎兵,以贿赂戎兵保自家安危,对于雍都士民却袖手旁观,甚至于只收留平日党羽。
于是众人也都沉默,韩高靖又嘱托郭令颐等寻访留意雍都以及秦川各郡县的可用人才,此后众人才散出。
唯有郭令颐和乔谖被留下来继续商谈议定开荒划地法令改动之事。
待二人呈上法令重修稿,议定一些细节之后,令狐嘉树却插了一句:“近因战事,许多百姓破产,非特手中的薄田已典给豪贵巨室,且许多人因无力纳人头税,或难以为生而投到富室门上为奴仆。这自然就少了税收,且于征兵不利。”
令狐嘉树向来洞察秋毫。然于众人在场议事之时,他往往不当场表态,这也是因他掌控伺察百官情况的权责,是以每次议政,未免于引人揣测,听的多,说得少。像今天这种不得不提及的,往往都是深思熟虑后方出口的。而这也的确是近来令雍都上层执事们十分头疼的。此时缺钱、缺丁,可是富室豪族却借机坐大,实在堪忧。
韩高靖在秦川立足,自然少不了各地世家毫门的拱卫支持。从前天子在朝,他们自然拱卫天子,而天子可以离秦归晋,这些巨家皆世代居于此,根基皆在这里,自然不会离开。于是韩高靖入雍都后,这些世家便暗中观察他的所作所为,觉其素有大志且治理有道,便渐渐地都开始支持威烈将军府。这些世家大族不但广有土地、富甲一方,且有自己的私人兵马,此前已有数家派遣家中俊杰子弟率领兵士来投。何况,这些家族在各自的郡县之中都是一呼百应,他们支持,百姓也都望风支持。
所以,打击不是,不打击也不是,如果要打击的话要如何平衡其中的各种利益和关系,这实在是个微妙的事情。
郭令颐道:“此事不可操之过急,倒可缓缓引导解决。将军可特设一笔钱款,按一定等次,分成数额不等的资财,对放出奴婢的家族予以补偿,鼓励豪族放出奴婢。此后奴婢属官方所有,奴可补偿兵力,一旦立有军功,则可给与人身自由;婢可嫁与贫而无力娶妻者,若能生子,亦放其自由。”
乔谖却道:“郭公所言极是,如此倒可一举三得,解决了税收、兵力和人口问题。但是只怕豪族贵家都不缺这点钱,不愿将奴婢折价卖给官家,却该如何。”
郭令颐便道:“各人先劝勉自家,一旦其中为首大族率先典出奴婢,便可带动别家。”
乔谖沉思片刻道:“只怕这也难。”
二人正计议不定,却听堂上女子声音,竟是自那日后虽获得听政议政的许可,却始终不肯轻易论政的云津,她说:“其实也不必非要放出奴婢,倒是可以把抉择权交给各世家豪族。”
除韩高靖外,堂上其余三人皆看向云津,一是因她近来只听政而不发表言论,收敛了此前在堂上与众人舌辩时的锋芒——他们差不多已经适应了她在场犹似不在场的情况。当然最根本的,还是她那别出蹊径的言论令人倍感惊诧。
此时乔谖正因遇到这难以索解的结点,不可开交,见云津撞上来,便立刻转而面对云津,眉头微挑:“顾先生以为如何听其抉择?”
一句“顾先生”,看似附和韩高靖此前的提议,但语气中不无讥诮。
“若豪族愿意将奴婢折价典给官家,那么如郭长史所言,自然很好;如若哪家不愿意,其实可以考察各家奴婢数量,立法征收一定数目的税。”云津道:“这税不可太重,也不可太轻,总之应引导各家适当放出奴婢才好。这样人有了,收入也有了。”
别人还没说话,乔谖先问道:“如此岂不拂了那些豪族的面子,他们群起而反对怎么办呢?”
云津面向乔谖道:“那么我倒觉得甚好,正好可以给他们个大大的面子,令他们自愿入彀。”
原本没说话的郭令颐此时便问:“怎么给?”
云津便从容回道:“如果哪家能将自家典身奴编为一军,效力将军的话,则按所贡献的兵丁数量、武器、战斗力为标准定几个等级,按照贡献大小拜爵。其所选兵丁,如有战功的话,照样予以典身契,此后若再立功便可按普通将士的标准论功赏赐。每次赏赐皆对原主家族予以表彰,有大功者,原家主亦随之拜爵。为使各大家族信服,将军可于此法颁布之初,竖个范例,他们自然踊跃。”
韩高靖思忖片刻便问:“树哪个范例呢?”
云津侧转身面向韩高靖欠身答道:“郭长史的族侄越骑校尉此前带家族私人兵丁前来投将军,如今又为将军训练骑兵,正该予以旌表。有同越骑校尉一样的也可按等次一一封赏旌表。”
韩高靖的股肱腹心中,如郭令颐、姜恪、郭孝攸、曹淳等皆出自巨家豪族,其中郭孝攸乃是郭令颐子侄辈,同出一族,他便是带着家中武装来投的后起之秀。
乔谖难得地对云津点了点头:“比起硬要折价令他们典出奴婢典或者强令纳税,这倒十分可行。只是如果这些豪族仍不买账呢?”
“其实无论是什么样的家族,不过为名为利。旌表为名,拜爵为利,怕只怕有些人一时想不明白罢了。如果将军能向天子请得封爵诏书,再借越骑校尉封爵一事宴请诸豪族,秦川巨家中,郭氏也算是佼佼者,一呼百应,谁不钦羡仰慕,定然归心。”云津说到此处顿了顿,语气仍是淡淡的:“如果再有冥顽不灵的,只要我们不犯了众怒,那就该各个击破地好好打压打压了。”
众人皆是讶然,一齐看向这娇柔美貌的弱质女流。
只见她面不改色、如水从容,淡淡的语气、温柔的谈吐,说出来的话——却是涵浑韬略、吞吐智计、杀伐决断间又那样举重若轻,干脆利落,真是杀人如草不闻声般的沉静与声势。
沉默许久的郭令颐轻轻叹了一声道:“将军,仆觉得可行。”
韩高靖反倒不置可否,只惬意地笑了笑:“冬至快到了,不如提前宴请各郡及雍都世家豪族吧。还请乔主簿好好起草下为越骑校尉请封的表文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