孤寂的坟地中,一具尸体破土而出。
森冷月光下,“他”环顾四周荒草,目光落在似是沙石所制的碑碣上,只见那墓碑剥落很多,又有苔藓丛生,依稀可以分辨出其上所刻的歪斜文字——“吴何有”。
多么熟悉的一幕啊!
这不正是《虚拟杀手》结尾出现的墓地吗?
“哈哈哈哈,傀儡,原来我从始至终只是个傀儡!”
“一切的一切不过是场虚构的电影,剧本早已写好,结局生来注定。”
“哈哈哈哈哈,死而复生,死而复生,你们是又想让我活成一个任你们摆布的提线木偶吗?”
沙哑的笑声从“他”喉咙里传出,回荡在寂静的坟地,令人毛骨悚然。
“但是我不愿啊!”“他”开始扪心自问,声音越来越低沉,语气反倒愈发激昂。
“我不愿再继续随波逐流!”
“我不愿再屈从于既定的命运!”
“我不愿再活于他人股掌之中!”
“我不愿在你们构建的故事里生生死死,死死生生。”
“我呀,想真正的活一次,不是按照预先安排的剧本,而是以自己的方式活出自我,以自己的意志生而复死。”
一团从未有过的炽烈火焰自“他”心口升腾而起,那是名为愤怒的野火——灼烧灵魂,拷问自我,难以遏制,仿佛要把“他”焚烧殆尽。
“我渴求的活着,不是你们所编织的虚假人生,也不是那套上枷锁的话本故事,它该是充满未知和自由的,可以有主角,但绝不会有导演。”
“任何妄图充当导演的存在,不论你们是谁,不论你们想做什么,我岂能让你们如愿!”
“总有一天,总有一天!”
“他”的声音咬牙切齿,内心却慢慢冷静下来。
“我会斩碎樊笼,把你们从高高在上的云端拽下来!”
仔细思考,不要被愤怒冲昏心智,还有机会,“他”还有翻盘的机会。
电影《虚拟杀手》在主人公穿越到这个世界后戛然而止,这说明操纵“他”人生的某些存在,无法把手伸向这个世界,而真正的好戏,现在才刚刚开场。
“吴何有?不,无何有,对我来说,这还真是个贴切的名字啊。”
“他”望着残破衰败的墓碑,喃喃自语道。
无何有,既指一无所有,也指虚幻之物。
“既然你们想要我叫这个名字,那么,从现在开始,我便是——吴何有。”
少年如是说道,莫名认真。
“只会怒火中烧是愚者,止于声嘶力竭是懦夫。我的时代尚未到来,有的人死后方生。”
“所以,烦请你们,擦净脖子,待我上门!”
……
死寂的墓地中,吴何有于坟前席地而坐,再次思索起目前的状况。
即使他想反抗幕后黑手,也得先在这个世界活下去。
因此,当务之急,是尽快了解这个一无所知的世界。
而且,既然操纵他人生的存在煞费苦心地把他送到了这处世界,想来是希望通过他来达成某些目的。这便意味着,对方很可能在他身上留下了什么后手——一个可以让他们的计划按照设想顺利进行的后手。
吴何有迅速查看了一遍身体,得益于前世杀手的职业专精,他对人体结构熟悉得不能再熟悉,很快摸清了现在身体的底细。
这具身体的年龄大概在十三岁左右,体质和他前世还没进杀手训练营的时候相差无几,都是瘦骨嶙峋的,几近皮包骨头的干尸。
肉体没有问题,吴何有又立马静心沉思,检查自己精神是否受到某些存在影响,比如有没有被套上类似于思想钢印的东西,结果他刚一凝神静气,意识猛地被拉入了一处白茫茫的空间。
浓郁的白雾笼罩四周,吴何有环顾之下,除了茫茫雾气外,并未发现其他异常。
“泰初有无,无有无名。”
忽然,白雾里飘来若有若无的诵经声,吴何有仔细倾听,分辨出其中的几句。
“一之所起,有一而未形。”
“形体保神,各有仪则谓之性。”
“同乃虚,虚乃大。合喙鸣。喙鸣合,与天地为合。”
诵经声起起伏伏,时而微不可闻,时而仿若耳语,吴何有顺着声音飘来的方向摸索,走了大概半小时后,终于在蒙蒙白雾里看见了光亮。
那是一点恍如星火的微芒,虽不夺目却让人难以忽视。
吴何有靠近之后才看清了光亮的真面目——一颗散发柔和光芒的圆形种子。
诵经声缭绕在种子周围,振聋发聩。
“凡有首有趾、无心无耳者众;有形者与无形无状而皆存者尽无。”
“其动止也,其死生也,其废起也,此又非其所以也。”
这声音飘渺深邃,如同大道之音,叩人心扉。
种子亦随着经文之音,光芒忽绽忽收,宛如呼吸一般,四周的白雾也在明灭微芒中消散。
吴何有还发现,那圆形种子,似乎长大了一点点,尽管不明显,可他相信自己的眼力不会看错。
杀手这一行,不论是枪械的精妙运用,还是环境的细微观察,都对视力有严格要求。
吴何有小心翼翼地伸手触碰圆形种子,并未受到任何排斥,相反,他竟有一种水乳——交融的感觉,好似这颗圆形种子,本就是他身体的一部分。
也就在吴何有握住种子的那一刻,他眼前的世界骤然产生了翻天覆地的变化。
遮挡视野的白雾褪去,露出一处占地辽阔的广场。
广场地面上银钩铁画地写着一个玄奥莫名的“道”字,中央位置则摆着一尊三丈高的泥塑。
吴何有所在的位置,正是泥塑脚下,他稍一抬头,便见着了泥塑的全貌。
那泥塑是一长须长眉的老道形象,其身着绘有太极图的简易道袍,一手托着金莲,莲花上攀附有一只栩栩如生的蝴蝶,另一手则持着一卷流光溢彩的经书。
此时,浩如烟海的金色字符从经卷中涌出,盘旋在泥塑托着的金莲上,蝴蝶仿佛活了过来,念诵起玄之又玄的经文。
“夫道,覆载万物者也,洋洋乎大哉!”
“无为为之之谓天,无为言之之谓德,爱人利物之谓仁。”
“不同同之之谓大,行不崖异之谓宽,有万不同之谓富。”
随着这诵经声,围绕金莲盘旋的字符逐一飞出,化作一条金色的经文长龙,涌入吴何有手心的圆形种子。
吴何有手一松,所有异象瞬间消失,白雾再次涌现,他的眼前只剩下吞吐光芒的圆形种子,耳边经文声如旧。
他又握住种子,先前的景象重新出现,一眼望不见边际的广场,占据整个地面的巨大“道”字,三丈高需要仰视的老道泥塑,连成一条长龙涌来的金色经文,一切和之前毫无二致。
吴何有恍然,现在所见的景象才是这处白雾笼罩的空间的原貌,而这颗吸收经文长大的种子,应该便是他勘破白雾的关键。
他又在白雾中,随意选了几个方向探索,确认没有别的发现后,吴何有心念一动,退出了这处白茫茫的空间。
从目前的情况来看,暂时还不清楚这处空间到底有何玄机,为今之计也只能先静观其变了。
此刻,外界的天空刚刚露出一抹鱼肚白,吴何有睁眼,借着蒙蒙亮的天光,仔细打量起这片墓地。
零零散散的墓碑上爬满苔藓,有些甚至已被风化了一角,四周杂乱的荒草将曾经的小径挤占,使得坟地更显萧瑟荒凉。
这处墓地显然很久没有人来扫墓了,或许,漫长的时光中,它早已被彻底遗忘。
吴何有回头最后看了眼“自己”的墓碑,接着从地上捡起一块石头,用力砸在刻着“吴何有”三字的碑碣上,历经不知多少岁月的古老墓碑应声而裂,粉碎成无数沙砾。
“这个世界,不需要我的墓碑。”
骨瘦如柴的少年如是说道。
他转身,拨开荒草,朝着晨曦初升的远天方向行去。
晨光中,他的影子映照在荒野上,恍如席卷一切的黑色焰火。
……
宽阔的官道上,衣衫褴褛的瘦弱少年埋头赶路,此时正值日头高悬,毒辣的阳光暴晒之下,他既是口干舌燥,又是饥肠辘辘。
少年正是吴何有,他自墓地出来后,便朝着东方一路前进,从旭日初升一直走到日上三竿,才终于踏上一条官道。
虽然不知道还要走多久才能碰上人烟,可找到官道,意味着他再也不用像无头苍蝇一样乱窜。
拖着疲惫的身体,吴何有又沿着官道走了大概六个小时,总算在夕阳落山之时,见到了一伙同样风尘仆仆的流民。
这些流民灰头土脸的,衣服也破破烂烂,不过,他们的精神倒算不错,一个个脸上都露出按捺不住的兴奋,仿佛即将脱离苦海的蜉蝣。
“喂,后面的小兄弟,如今青余城正在收拢难民,你也是奔着青余城去的吗?那你要不要和我们一道上路,多几个人也安全一些。”一个眼尖的流民远远地瞅见吴何有,脸上立马堆起殷切的笑容,热络地喊道。
其余流民闻言,纷纷转头看向吴何有,面孔都不由自主地挂上热切的笑容。
“是啊是啊,如今世道乱象丛生,即使是官道,也不乏山匪拦路打劫的,小兄弟你就一个人,实在是太危险了,刚好我们都是奔着青余城的救济去的,小兄弟还是和大家待在一起为好。”流民中一个儒生打扮的老头好言相劝,他脸上绽放笑容,干巴巴的皱纹挤在一起,像是一朵盛开的雏菊。
吴何有鼻子耸动,微微皱眉,不动声色地往后退了两步:“各位的好意小子心领了,只是小子独来独往惯了,实在是合不了群。”
无事献殷勤,非奸即盗,更何况,他闻到了一股血腥味,很浓郁的血腥味。
“不听老人言,吃亏在眼前,小兄弟莫要不见棺材不落泪呢。”老儒生阴阳怪气道。
“小兄弟应该很久没吃过东西了吧,萍水相逢即是有缘,我们这还有些剩余的干粮,要是小兄弟不嫌弃,我们可以分你一点。”一个蓄着山羊胡的中年拉住了还想说些什么的老儒生,转而对吴何有和善地说道。
吴何有状若无意地将手置于身后,舒展眉头,哂笑道:“好啊,我确实一天没吃东西了,既然大家都这么热情,我也就不客气了。”
山羊胡中年从身后的包袱里摸出两个窝窝头,又将挂在腰间的水壶取下,朝着吴何有的位置走过去,其他流民也有意无意地围拢过来,生怕吴何有跑了似的。
“有道是在家靠兄弟,在外靠朋友,小兄弟孤身一人,想必是吃了不少苦头。”
许是看出了吴何有的戒备之意,山羊胡中年又一脸坦诚地说:“小兄弟用不着这么提防我们,大家同病相怜,互相照应是应该的,毕竟,我们又不是什么吃人不吐骨头的恶鬼。”
老儒生跟在后面,也眉开眼笑地附和:“对啊对啊,老夫我啊,平生最喜欢助人为乐了。”
吴何有不置可否,意有所指道:“怕就怕人无伤虎意,虎有害人心啊。”
害人之心不可有,防人之心不可无,干了那么久的杀手,这种简单的道理,他不会不知道。
山羊胡中年把窝窝头和水壶递给吴何有,皮笑肉不笑道:“小兄弟哪里话,我们还能吃了你不成?”
老儒生又开始一唱一和:“是啊,我们怎么可能吃人呢?大家伙说是不是?”
流民们顿时哄笑起来。
“怎么可能呢,吃人的只有妖怪啊。”一个五大三粗的壮汉喉头滚动,咽了咽口水。
“我这人胆子最小了,看见血就晕,平时别说杀人,宰只鸡都哆嗦。”尖嘴猴腮的竹竿青年直勾勾地看着吴何有,眼神里流露出快要掩盖不住的垂涎,他也是之前最先发现吴何有的流民。
吴何有对他们的反应置若罔闻,他若无其事地接过两个窝窝头和水壶,在一众流民诡异的目光下拔开壶塞,仰头作势欲饮。
流民们忽地安静下来,齐刷刷地盯着那个枯瘦少年,如同在审视待宰羔羊,不少人连自己口水流出来了都没察觉。
吴何有倾倒水壶的动作忽地顿住,流民们的视线开始躁动,气氛瞬间变得微妙起来。
然而,少年只是拿手擦了擦壶口,平静道:“我这人有些毛病,别人喝过的水壶我总觉得太脏,非得擦干净壶口才行。”
山羊胡中年勉强维持住笑容:“小兄弟还真是挑剔啊。”
“是吗?难道你们不挑剔吗?”吴何有反问,他环视了一圈靠拢过来的流民们,目光最后落在山羊胡中年身上,冷不丁说道:“人肉,好吃吗?”
“动手!”山羊胡中年当机立断,大喝一声。
不过,他反应迅速,吴何有的动作却比他还要快。
只见瘦弱少年拎着水壶的手猛地一甩,水流划出一条弧线,倾泻向山羊胡中年的眼睛,而他自己则欺身上前,两根木刺从袖口滑出,一左一右扎入山羊胡中年的腰侧,顿时血流如注。
一击得手,吴何有也不冒进,反而趁着流民尚未反应过来之际,化身游鱼,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脱离包围。
水流倾泻而来时,山羊胡中年立刻闭上双眼,这水里参杂了强力迷药,若是进了眼睛,恐怕后半生要沦落到与瞎子为伍。但他刚刚阖目,腰腹两侧蓦地传来剧痛,吃痛之下,他胡乱甩臂,和围攻上来的流民打成一团。而那少年,则趁着混乱,好似一条滑不溜手的泥鳅,从流民群里遁出。
“追!我要将他剥皮削肉,千刀万剐!”山羊胡中年看着朝官道旁边的山林窜去的瘦削背影,面目狰狞地嘶吼。
“嘿嘿嘿!”老儒生露出干巴巴的笑容,阴森道:“人,我们自然会去追。可兄弟们这么多人,一个柴得要命的娃子,还不够大家伙塞牙缝的,也就只能委屈一下你,一起做我们今晚的下酒菜。”
其余流民同样虎视眈眈地望着山羊胡中年血流不止的腰腹,眼神里是浓郁到化不开的贪婪觊觎,好似面前的不是活生生的人,而是鲜美至极的肉畜。
“偿过那么多回人肉,现在轮到你当一次自己热衷的美食,献身挚爱而死,想来你也不会留下什么遗憾吧。”老儒生舔了舔嘴唇,“老夫我啊,平生最喜欢你这种有嚼劲的肉了。”
“你个老不死的畜生!”山羊胡中年怒喝,困兽犹斗地扑向老儒生,结果半路被尖嘴猴腮的竹竿青年一刀捅入腹部,当场开膛破肚。
其余流民恋恋不舍地看着山羊胡中年死不瞑目的尸体,狞笑一声后,直奔吴何有逃往的山林而去。
昏黄暮色里,吴何有脚步不停地遁入山林,身后传来山羊胡中年撕心裂肺的痛苦吼叫。
幸好他提前将插在身后的两根简易木刺藏入袖中,否则,现在任人宰割的就是他了。
这个世界,还真是危险啊,一点大意不得。
他回头看了眼远远缀在后方,穷追不舍的十几个流民,叹了口气,今晚,恐怕有得忙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