惠山寺内守夜的小和尚听着山下响了三更楼鼓，便回房躺下，躲进被子里依然直抽冷气，好一会儿才暖和下来。小光头缩在被褥里依然能听见寺外山道寒风呼啸，好像还掺杂着咚咚锵锵的声音。小和尚以为是听错了也未在意，却忽然响起了敲门声，吓得小和尚一个激灵惊叫出声，同屋几个也被吵醒。

大家细听果然有人在敲门，有个说道“这大雪夜里的，谁会上惠山寺来，莫不是山精鬼魅作祟？”

另一个说道“佛寺重地量他们也闯不进来的，我们还是打坐念经不理他们”几人觉得有理，都纷纷起来打坐念经，可是这敲门声却越来越响，好像还有人声，众人反复细听才堪堪辨明是有人在叫门。

几个小和尚一起壮着胆起来开了门，见一群戴着蓑衣斗笠的人冒着风雪点着火把扛着东西物件，门开了后蜂拥进寺里将些咚咚锵锵的物件敲得满院响。

几个小和尚恍恍惚惚，辨不清是梦到了有人夜访山寺，还是真有人如此，后者多是不敢信。

正迷糊之际，有个人过来问“寺里柴火在哪里？”

小和尚犹豫不知该不该答，那人不耐烦道“我们是托云城千尺巷荀家的，今晚要在你们寺里搭台唱戏，你只管说，钱不会短了寺里的”小和尚这才指点柴房位置，那人立马叫人去搬了柴，在院里燃起篝火，几人围着烤了会儿火，便开始忙活搭台。

此时寺里大多数人也都被吵醒，见院里戏台，灯笼，锣鼓，红毯，戏棚皆全备，人影忙出忙进，都或往柱子后，或在厢房内探头探脑的往院里看，不敢出声，以为真是仙人造访寺院，生怕惊扰了神仙。

院里人又拿着锣绕着寺里通告一遍，才有好些人围了过来，棒槌又认了那几个会唱戏的，让他们开始化妆准备，一时间惠山寺热闹起来，山门灯笼也点起，内外灯火通明。

山上正忙活，山下荀梅等人才驾车出城往惠山寺而来，到了惠山脚，荀夜叫几个小厮在前扫开积雪，荀梅背着壹旖，一行人缓缓上山。

此时雪已停了，无星也无月，天与云、与山、与水，上下蒙白，细看隐隐可辩轮廓。

雪扫开后也颇容易打滑，好在山道宽阔，火把照明又足，才不至于太难上山。

惠山寺主持知是荀家要来访寺，也出来迎接，戏还没法开始唱，荀梅等人随方丈入院里等待。

正说话之际忽听荀夜的公鸭嗓又在院里大嚎起来“哎！我说你个秃驴咋这么倔，寺院厨房借我们使使又如何，横竖不会缺你香火钱！”

方丈向门外小和尚问道“何事？”

小和尚说道“荀施主想在寺院厨房切肉，大师兄不允，正争执不下”

荀渔闻言腾一下从座椅上起来朝门外而去，方丈荀梅也出到院里，荀渔出来看见荀夜还在长着脖子与面前的和尚理论，气得跑过去将荀夜拉退开来训斥道“胡闹什么！在寺里吃什么肉，给我统统拿回去，没个体统！”

“啊，这看夜戏少了酒肉没意思吧”荀夜见是荀渔气势顿时焉了一截。

方丈活了几十年早就成人精了，此时笑着上前劝道“几位施主夜访小寺也是为寻雅趣，若是无故给几位立了规矩，倒是本寺不识好歹，只是寺中确实不可多沾荤腥之气，不如施主在外搭建一小棚将肉烤好再端入院，这样便全了小寺的敬佛之心。”

荀夜见荀渔在旁边，不敢争辩，连忙让人去外面搭棚烤肉。

几个小沙弥被肉味吸引爬在门口看，被无意回头的荀夜看见。

荀夜坏笑一声向小沙弥勾勾手指，几个小和尚便过来了，荀夜道“嘿嘿！想吃肉吗？”几个小沙弥怯怯的点头。

荀夜立马拿来烤肉，慷慨的一人分了他们一块，几个小和尚拿着肉咽口水却不敢吃，荀夜又劝道“吃啊！别怕，吃肉不破戒的，俗话说‘酒肉穿肠过，佛祖心中留’便是这个理。那些老秃驴自己也偷吃的。”几个小和尚便犹犹豫豫浅尝一小口，随后便大快朵颐起来，将手里的吃完还意犹未尽的看着其他。

荀夜一脸奸计得逞的得意模样，说道“行啦，待会儿我再叫人送院里去，你们先进去吧”几个小沙弥才恋恋不舍的进了寺院。

棒槌在旁边说道“少爷，你这么撺掇他们破戒会遭报应的”

“啧”荀夜不满的回头敲了一下棒槌的头道“你懂个屁！我这是救赎他们，小小年纪红尘尚未沾染分毫就要终生与青灯古佛相伴多可惜啊！别多话，干你活计去”

棒槌不敢反驳在心中腹诽道“不就是为了报复那几个顶撞你的和尚嘛，还说的这么大义凛然的”

过了大约两刻时，场地基本布置完毕，众人便都入场坐了，荀渔与方丈坐左边，桌上便只放些果品糕点。

荀夜，荀烟，荀梅都坐右边，一人前面放一炉子，上面覆盖干净卵石，将烤好的肉放在上面加热保温。

壹旖纯棉小袄外披一件猩红小斗篷，捧着一个菊花棉套小手炉，被秋菊抱着坐在荀梅旁边。

秋菊将烤肉撕好喂给壹旖，壹旖看着戏还没开始就对荀梅说道“阿兄你给我讲个烤肉的故事罢。”

“烤肉的故事，嗯~我得想想”荀梅仰头想了下，说道“就与你讲个西晋顾荣施炙的故事罢”

“话说东晋江东有个大名士叫顾荣，与陆云，陆机并称‘三俊’，吴国灭亡后便进洛阳为官，赵王司马伦闻其贤名，想将他招为幕僚，顾荣知其野心不愿屈事乱臣，便每日置酒高会，酣醉避祸。一次宴席上一侍者端着一盘烤肉上来，眼睛不时瞟着烤肉，喉咙耸动，顾荣见他如此便果断将他自己的那一份尽数赏给了侍者，席上宾客见了都取笑顾荣不自重身份。顾荣却不以为意说道‘岂有终日执之，而不知其味者乎？’后来顾荣南逃回吴，历经兵乱，每次有性命之忧时都得一人相救。顾荣万分感激，动问起来方知此人便是当日被他赐肉的侍者。”

壹旖听完，突然将一块递过来的烤肉反喂给秋菊，秋菊吃了烤肉笑道“侍者武艺高强颇有侠士风骨，只是奴婢不会武艺，却不知要如何报答小姐施炙之恩！”

壹旖仰头想了想道“岂有终日执之而不知其味者乎！？”

秋菊与荀梅听后大笑，台上突然锣鼓声响，开戏了。

第一场戏是《唐明皇游月宫》，只见叶法善腰悬宝剑登场，身后被一黑幕遮挡黑咕隆咚，忽疾抽宝剑劈下，霹雳一声，便见黑幕退去露出一湾圆月，台下顿时喝彩阵阵。

只见圆月之中，四下里用羊角灯熏染出五彩云雾，中间坐着嫦娥，还有伐桂的吴刚，捣药的玉兔，都以轻纱围拢，里面再燃放几只‘赛明月’烟花，顿时红光紫焰迸发，譬如晨曦之色，如真月宫仙境。

须臾又撤一幕，仙桥雨虹显露，明皇步入月窟。

之后又唱了几场，唱到《真假美猴王》时壹旖尤为高兴。

此几人原来在洪州便是一戏班，所以虽未演练过，唱起来却也颇为精彩有看头。

几人中有一女戏子虽不甚美，却眉含孤意，眼蓄深情，楚楚谡谡，姿态风韵无极，唱腔又极美，频频登场，其他人多沦为陪衬。

唱《牡丹亭》时，那女戏子反串张君瑞，一男子反串崔莺莺款款出场，努力作出女子态，浓浓彩妆遮挡几人都未觉有异。

可当崔莺莺那公鸭嗓响彻全场之时，荀梅几人都不约而同的转头看向荀夜所在之处，早已只剩一张空椅子。

原来荀夜兴起，便早已偷跑上台要与女子演一出，荀梅摇头好笑，秋菊笑道“三少爷真是不受拘束。”

荀梅感叹道“是呀，三弟此等性情，倒也活的恣意潇洒！”

台上两人对戏，忠贞纯情的崔莺莺被荀夜演出来却变得妖娆热情，唱着婉词却逼得张君瑞连连后退，荀夜更是自加一段“纱橱月上，并香肩相勾入房，顾不得鬓乱钗横，红绫被翻波滚浪。”

荀夜越放越开，到后来已变成了追着张君瑞满台跑，惹得台下众人哄堂大笑。

唱完这一场，众人又就地为席，摆酒设宴大吃起来。

可怜了惠山寺和尚看着香气四溢的烤肉和炮豚直喊罪过，禅房吃酒肉，譬如杀人诛心，残忍至极。

忽又听寺外猫头鹰叫，荀夜便与几个小厮灾民点着火把上山打猫头鹰，《庄子.齐物论》曰“见弹而求鸮炙”，更何况是闻鸮鸣呢。

此时已夜深，壹旖早就瞌睡得不行，便在寺里腾出一间厢房休息。

荀渔与荀梅在院中看着残雪残席，人影萧疏，荀渔道“此情此景恨不能法锦包裹，永传不朽！”

荀梅也感叹道“是呀！如此好光阴，却只能如一夜好月，得一刻受用！难怪当初桓子野见山水佳处反呼‘奈何！’”

五更鼓响，荀梅转进厢房只见壹旖熟睡在床上，秋菊枕着床沿恬静而眠。

这个比他小三岁的丫鬟已陪伴她十余载，很小时候便能将他的衣食起居照顾的妥妥帖贴，二人虽为主仆，可丫头在荀梅心中分量却从来不轻。

看着秋菊清丽的脸庞垂落了几缕青丝，荀梅躬下身，伸手理了一理，床上的壹旖突然“克克”笑出声来，荀梅抬头原来是小丫头在梦中憨笑，砸吧了两下嘴又翻了个身继续睡了。

等禅院晨钟响毕，一行人才缓缓下山，野涧之间时时传来爆竹的回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