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氛围虽是清冷,不过好在尚有击鞠可看,倒也不算无聊。只见那鞠场之中,一员青衣小将军在一群大汉中显得甚是娇小。但更叫人惊奇的是这小将军的马术和球技,无论对手如何围追堵截,他总能纵马挥杆且击鞠必进,在队列中俨然主导。尤其是高超的骑术,真是叫萧思温恨不能拍案叫绝。
待那小将军调转马头过来,萧思温才见得这小将军不过十一二岁的年纪,生得龙章凤姿、清俊无双。又见那小将军在自己的阵营里排兵布阵,指挥着队友配合。瞅见时机便纵马突出重围,手中球杆一挥一打,木球径直飞入门内,竟是无人可阻。
萧思温看得啧啧称奇,忍不住问道:“此小将军乃谁家子?”
韩匡嗣得意笑道:“犬子德让,家中排四。”
萧思温听着却是惊奇道:“此即将军四子?”
韩匡嗣谦道:“令驸马见笑了。”
“将军谦虚,所谓虎父无犬子也。”萧思温的目光顺着击鞠场上的韩德让移动,竟是喜得合不拢嘴。
韩匡嗣自也是瞧出了萧思温的心意,为难道:“此子刁怪,曾议亲事,嫌女娃不念诗书。驸马且是说说,女娃儿年不过七岁,念何诗书?”
萧思温则是笑着摆手,说道:“韩将军此言差矣,吾观此子生得龙虎之姿,当将相之辈,实非常女能配也。”萧思温真是越看越满意,又听得此子仅幼冲之年,便凡事皆有自己主张,又喜好诗书,文武并济。一时间,是喜不自已。
韩匡嗣见萧思温这中意之举,是既喜也忧,原本他中意之人就是四子德让。因与后族联姻,算是高攀,自然想把最好的机会给最疼爱的儿子。可却被他给拒绝了,这孩子就是太有自己的主意,连他这父亲也左右不了,是以才对他闭口不谈。可如今倒成了婿无心、翁有意。
几人正小声说着话,一局击鞠也结束,韩德让眼见父亲来了,招呼耿绍基上场补位,自己则拨马下场来。
及交接时,耿绍基笑着小声道:“萧驸马对汝可是喜爱极了,自落座观鞠起,赞不绝口。”
“去去去。”韩德让烦道:“这般好,不若尔替了我去。”
耿绍基却笑道:“我自是巴不得,可惜我没入得太皇太后的眼。”说着,又拍拍道:“得嘞,去罢。”
韩德让行到韩匡嗣面前,先恭敬礼拜了沂国公主与萧思温,再拜了自家父亲。而萧思温也仔细打量着眼前这小人儿,那面目竟俊秀得似画中而来。听闻当年,韩知古就是因容貌俊美被选为太皇太后随侍陪嫁,这韩家儿郎皆脱胎于此,却又胜于此。
韩德让顿首拜道:“公主、驸马稍等,下臣唤醒太皇太后。”
萧思温不知他将如何唤醒,毕竟,依老太太那脾性,稍有不慎可是要丢命的。他正惑,只见韩德让拿了一方银盘悄然移到述律平身侧轻身蹲下,银盘将阳光折射进华盖中,一点点洒向老太太的眼睑,老太太动了动眼睑。萧思温不由暗赞:“小子好机灵。”
他原以为韩匡嗣不提此子,乃因不堪用。此番见了这一二举止方知,哪是不堪用,人是将好的藏着掖着。莫说这韩家四郎尚未婚配,便是婚配了,也要给抢了来。
少倾,眼见太皇太后将醒,韩德让忙收起银盘,又扶她起来些,近侍女官忙为她垫上软枕。顷刻,汤药小氐领着汤药侍奉举着汤药,盥漱小氐则领着几名盥漱侍奉,奉上漱口金杯、铜盂、铜盆、锦帕三张。两班侍奉左右排班,于老太后身侧齐齐跪下。
奉物时,皆是高举奉物,碎移至老太后身前,其行平稳,碗中汤药竟是波澜不兴。眼见这些个宫人抬手举足间,一板一眼,毫厘无差,便知老太后平素是有多狠厉。
韩德让端起玉碗,使金匙偿了一口汤药,凝眉道:“欠些温热。”
汤药侍奉闻声,脸色哗然一变。又见韩德让使着眼色,而老太后尚未发怒,忙是躬退。韩德让则一边为述律平整理锦衾,一边笑怨道:“大妈妈可是贪睡,倒叫那汤药等凉了。”
“倒怨得朕来。”述律平冷笑道:“由是尔纵着他等小奴,愈发不仔细了。”
韩德让嬉笑道:“臣尚年幼,初掌诸事,理事自比不得大妈妈雷厉周全。待再受大妈妈些许教导,能得手段之一二,他等敢不畏我?”
述律平一听,轻敲他脑门,笑道:“朕可闻宫中人皆言‘太后苛政,姚哥仁政’,倒是好得人心呐。”
韩德让笑道:“有大妈妈之大恩仁在前,方成就臣之小仁义在后。”
述律平冷笑道:“朕心中有数。”转而又问道:“吕不古至未?”
“沂国公主、萧驸马已吃过半盏茶,见大妈妈休憩,未敢打搅。”
见述律平微微颌首,近侍趋步过去将沂国公主与萧思温等人请了过来。而萧思温此时眼见老太太视韩德让亲比嫡孙,更是另眼相待起来。述律平则瞥眼看了看沂国公主挺的大肚子,特许免跪,却又扬眉问道:“几月耶?”
公主忙做万福,恭敬答道:“回大妈妈,胎已八月。”
述律平讥道:“所谓七生八死,如此颠簸,皇帝竟不畏汝胎损丧子乎?”
公主见老太太对自己冷颜相对,再比对一下对养孙韩德让的慈爱,着实叫她这嫡亲孙女有一种扎心的疼。
萧思温眼见冷场,忙唤侍奉呈上十数只精致漆盒,接连在老太太面前打开。堆上笑脸,奉承道:“陛下敬献金玉如意,祈太皇太后事事顺心如意。”
“子孙不孝,朕何如意耶?”老太太扬眉道,萧思温如蝇噎喉,再难笑出。他咽了咽,无视此言,又继续呈上别的献礼。
他见着一对羊脂玉镂刻翩鹤衔花挂件不知所措,述律平哂笑道:“朕闻,皇帝执政无方,致国事旷废。如此失政失孝,安可为君?为社稷思,不若重立贤能以治之。”
萧思温与沂国公主闻言一震,老太后莫是又起了立皇叔为帝的心思?眼见老太后眉头渐横、面色微愠,萧思温与沂国公主胆怯着屈头,不敢直望,却正瞧见老太后的断腕,夫妇二人登时倒吸一口凉气。
这断腕倒有个旧事。彼时,天显元年,太祖初丧,太子耶律倍未辞太子位,按制当承继为帝。然老太后强驱太子耶律倍而立次子耶律德光,以致诸多朝臣不满。一日,她忽问一班大臣:“尔等思先帝乎?”如此一问,臣僚们自然要言“思”,以表忠心。哪知她当下言道:“既思先帝,何不前往侍奉?”随即将异己之臣尽数殉葬。
之后,每有不顺从者,皆以此法逼殉。以致夫人们闹上朝堂,她却不惭道:“所谓君臣一体,朕为君,尔等为臣。君守寡,臣焉能不寡?”此言,夫人们愕然无语,只得咬牙做罢。
及至某日朝会议事,席间有一汉臣赵思温,也不知到底是何处开罪了她。亦或是,那日她心情不好,欲寻人顺气。她忽问赵思温:“尔思先帝否?”赵思温闻言一懵,他不过一来降汉臣,何曾参与过皇位之争?又何敢参与皇位之争?
可无论如何,不能言“不思”,不思即不忠,那是一个死;若言“思”,则殉葬,还是一个死。如此两难之境,他边思边悠悠拜道:“臣闻先帝与太后伉俪情深,最思先帝者莫过太后也,而先帝所思者,亦莫过太后也。下臣断不敢争太后之先,由太后先侍,臣自当追随。”
要不怎说汉人狡猾呢?一句“思先帝乎?”死了数十位契丹大臣,偏就未一人想起,先帝思的是太后啊。眼见着她左右下不得台,群臣皆欲观此恶妇之笑话。
未及料到,她竟佩刀出鞘,对着自己的右腕一刀斩下。鲜血淋漓,群臣骇然。她却面无一丝波澜,拿起断腕悠悠说道:“吾子皆幼,尚需辅佐,吾且走不得。今以断腕代老身殉先帝,送与先帝同葬去罢。”
望着那血淋淋的断腕,殿上那一班须眉皆吓傻了。至此后,她虽略有收敛,但群臣更不敢有丝毫忤逆。及至耶律德光继位,她强行称制,更无敢言“不”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