暮阳西垂,不时便月朗星稀。萧思温与一众幕僚会议过后,便回后舍设家宴给韩德让接风。此番三个丫头梳洗了泥垢,打扮了出来,倒是个个白嫩清秀。而他见萧燕燕佩戴着的璎珞上,挂着那颗定亲时的“月里朵”,倒是没由来的亲近些,仿佛大妈妈还在耳边垂训一般。
萧思温邀道:“韩郎子快入座罢。”
韩德让依位次坐下,却见燕燕那一双如星耀般的明眸来回打量自己,仿佛看着甚稀奇。他忍不得,问道:“三妹有何疑惑?”
萧燕燕说道:“都说四哥哥乃我夫君,何为夫君?”
韩德让思了思道:“与燕燕朝夕相伴之人便是。”
萧燕燕笑道:“与我朝夕相伴……可是与阿黄一样了?”
韩德让问:“阿黄是谁?”
萧燕燕扬眉道:“大黄狗啊。”
“雅雅克!”萧思温当下喝止,再一看韩德让那脸色,甭提多难看。
而韩德让也真是一忍再忍,若放在它处,他可能已经掀了桌子。只在此处,他得硬生生将那股怒气忍下,笑道:“似三妹这般金枝玉叶,夫君确可做狗用,然狗,可真做不得夫君来用。”
沂国公主笑中含怒道:“韩郎子,三妹年不过六岁,无论说出甚话来,不过是童言无忌罢了。尔已是行过冠礼,读过诗书之人,当雅量些。”
韩德让真是哭笑不得。你女儿这般,你夫妻只护着、宠着,教坏了,却叫我来雅量?此番真是万般难忍了。
他先认过道:“公主教训得是。”转又悠悠笑道:“晚辈思起个趣事。说,唐宣宗欲为万寿公主选驸马,相公白敏中荐才俊郑颢,其后公主大婚不提。只说,数年之后,白敏中将外放任事,却往宣宗圣前哭诉道‘臣曾荐郑公为驸马,令其记恨于心。臣今离京,恐驸马于圣前诋毁,请陛下明鉴!’宣宗却说:‘尔早知今日,何必当初啊。’”
萧胡辇不解道:“白敏中荐郑颢为驸马,乃其恩人也,怎还记恨了?”
韩德让笑道:“娶妇得公主,无事生官府。”
“韩德让,你怎个意思?!”沂国公主娇怒道。
韩德让起身恭道:“小奴自知配不上萧氏,不若这婚约就此作罢,各寻良配。”言毕,倒是行礼躬身退去了。
沂国公主望着那背影更是气恼道:“低贱东西!胆敢退婚!”
任凭沂国公主如何怒气,萧思温倒是不紧不慢,夹起菜悠悠吃着。公主见之更怒,一把将象牙著打下,说道:“吃吃吃,偏知道吃,瞧瞧你选的好女婿!”
萧思温却又端起酒杯,品酒乐道:“真是个好女婿。”
韩德让刚转过回廊,却听得背后一阵犬吠,他蓦然回首,正见着萧燕燕牵了一条大黄狗来。那萧燕燕见着他,倒是嬉笑着招呼道:“四哥哥,四哥哥……”
韩德让凝眉不悦道:“做甚?”
萧燕燕笑嘻嘻说道:“喏,四哥哥先前不是问阿黄乃谁么?这便是阿黄啦,叫尔等认识认识。”
“可是没完了?”韩德让真是哭笑不得,若是在无人之地,定要暴揍这熊丫头一番。
萧燕燕却一脸天真道:“四哥哥,那夫君到底是甚?”
韩德让强忍着抓狂,咬牙切齿道:“夫君、夫君便是与尔生儿育女过日子的男人!”
萧燕燕恍然大悟道:“噢……阿黄与阿黑已下了一窝崽崽啦,那阿黑便是阿黄的夫君啦。如此说来,我以后要给四哥下崽崽的?”
这到底是哪儿跟哪儿呀?什么阿黑、阿黄、崽崽的?听得韩德让几乎风中凌乱,这是造了哪门子的孽,摊上个这样的媳妇。
见韩德让没有理会,萧燕燕想了想,又笑道:“那四哥哥可以下崽崽么?”
韩德让更气得脸色铁青,却还需忍道:“下不了。”
萧燕燕扬着小脸问道:“为何?”
为何?为何?自然因我是男人,可要是这一说,怕又要问“哥哥为何是男人?”没完没了,没完没了。可那丫头眼儿巴巴地,一脸正经地望着,仿如渴求真知一般。
两人一仰望、一俯看,对视间默了半晌。忽而,韩德让单膝蹲了下来,这才发现蹲着的自己,与站着的小燕燕差不多高。是啊,她总归只是个六岁孩童,并不知道自己说的话有何不妥,她只是在直言自己的疑惑,并没有什么含沙射影。或是自己因今日沂国公主与萧思温的态度,而太过敏感了些。
他试着伸手抚了抚萧燕燕的脑袋,说道:“燕燕尚小,这些事待燕燕大了,自然知晓。”
萧燕燕疑道:“那要多大才知晓?”
韩德让笑道:“大致……四哥哥这般大吧。”
“四哥哥多大?”
“十八。”
“哦,我今年六岁,七,八,九,十,十一,十二,十三,十四……”萧燕燕掰着手指算着,想了想:“好久哦。”
韩德让比划着:“不久不久,燕燕初生时,我抱着还未及一玉枕大呢。一晃眼,不也这般高了。”他说着,倒叫自己心凉了半截。逝者如川,这日子混着混着着实不慢,说着五六年,当真是一晃就过去了。到了五六年后,真将这媳妇娶了回去……不敢想象。
萧燕燕见韩德让沉思,扬眉问道:“四哥哥思何?”
韩德让问道:“燕燕平日里,都读些甚么书?”
萧燕燕道:“阿爷闲时,教我等念些个《毛诗》《唐诗》;阿爷忙时……便不念了。”
“未请夫子么?”
“原先请啦。”萧燕燕自豪道:“可都叫我与阿姊揍跑啦。”
韩德让瞧她那自豪的小神色,真是不知当笑还是当哭。
又听萧燕燕说道:“阿娘说,女儿家嘛,识几个字便成。如今在父母膝下,可劲着玩儿,来日你姊仨皆嫁了出去,父母身侧便没了血脉。家里无男丁襄持,你姊仨凶悍些也好,免叫夫家欺凌了去。”
“原是这般呐。”韩德让此时才恍然大悟。沂国公主与萧思温虽是身份尊贵,可惜一连生了三个女儿。而生燕燕时又是引动胎气早产,自那之后沂国公主身子骨便不怎好了,这许多年再没怀过胎。
莫说这三姊妹将来无兄弟掌权,来日易受欺凌。就沂国公主那几个皇帝、亲王的亲兄弟,也没一个靠得住的。想来沂国公主便是认为,这人呐,还得靠自个儿,才对这三姊妹如此娇养。至少,往后不必在夫家逆来顺受,若是被丈夫给欺负了,也可凭自身武艺揍回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