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重新聚焦的视线里,是那雪白如薄雾般的层层纱幔。

徐徐睁开的眼眸中,逐步凝起了往日的神采与柔光。

朦朦胧胧的灯火亮起时,武洵游离的意识,从一座冰冷深湖中缓缓浮起。

五感恢复时,脑袋中仍似被针锥搅过,一片的昏沉与刺痛。骨骼间隐隐的酸涩感更是难以抹去。

松软的床榻外帷帐重重、烛光漫漫。身上的被褥更是被小心掖好的,显然是有人在悉心照料着他。

少年搀扶着纹金绣紫的床架,踉跄着从床上爬起,艰难起身。

装潢华奢的宫殿内空无一人,金丝勾嵌的香炉静静焚烧,惹起青烟盘绕、异香阵阵。在大堂正中央的位置上还有一座池塘,此时云舒风歇,故而水面空明、光亮如镜。

草木的芳香中,武洵呆呆凝望着自己在水池中的倒影。

飘带束发,袖织锦缎。剪裁得当的华衣上绣满了许多云纹。气度华贵、又格外明秀隽逸的眉眼朗若深潭,虽浅凝威仪深沉,却又无丝毫高傲凌然。

鬓角一绺零散的垂发飘落颊畔,缭乱舞动,遮住了他微白的脸儿。

武洵轻轻捻了捻那缕垂发,神色忧淡。

这里不是王宫,这座寝宫亦非他所属,那么自己为何……会在这里苏醒呢?

静行在书案与暖炉间,武洵遍历着这里的陈设,神情幽幽。

浩如烟海的藏书、煊赫辉煌的壁画,让他很快就猜测出了这里的主人。

在大武中,也唯有一人。

桓侯、武桓。他父王的胞弟,也是自己的王叔。

他从小就在武都长大,而这位王叔则一向远居封郡,从不踏足武都半步。所以他虽遥闻其名,却是从未得以一见,至于父王更是从来不提。

直到……那一天。

记忆的碎片拼凑而来,他瞳中蓦然浮现幻想。

————————————

时间倒退至三日之前。

“父王。”

书房内,武洵恭敬而拜后,双手又极为安恬地放回膝间,规规矩矩地席地跽坐。

一绺束着玉珠的发丝从他的左鬓垂下,在微风里飘荡着。几名大臣候于身侧,视线汇聚其上时,目光中泛动起的分明皆是崇敬之色。

因为,这是武室王族的象征!

檀木制成的桌案后,一个威严的明黄身影静声正坐。

此时,他正在翻看着手中叠放的书简,属于少年的清瘦字迹齐整映入瞳孔,令他那深蕴威凌的目光都顿时缓和了许多。

“很好。”一番审阅过后,武王微微颔首,颇有宽慰地将之合上,“看来,这些日子你在书房的确用功。”

一直局促不安的武洵顿时如释重负。

“恭贺王上,恭喜殿下。”几位大臣亦是称赞道。

“先都散了吧。”武王招手示意了他们一下,眸光中少了几分威冷,显然是心情大好。

“洵儿,来,到父王身边来。”遣退旁人后,武王目露微笑,向着身前的少年一声轻唤。

武洵连忙站了起来,小跑了几步,径直奔向主位上的父王,小腿贴地,又重新在他的身边落坐。

“洵儿,你做的很好。”武王把少年搂在怀里,用眼神掂量了一下他,“似乎……又长高了?再这样下去,父王以后怕是要抱不动了。”

身份所限,他注定不能时常与幼子共享这般天伦之乐,但此刻难得闲暇,又岂容半点的错失。

他对武洵寄予了太多太重的厚望,对待他虽时常严厉苛责,但亦可称溺爱。

武洵忸怩了一会儿后,才悄悄地捏了捏武王的衣袖,恳求道:“父王,你就不给洵儿点嘉奖么。”

“哈哈哈!”武王朗声一笑,他摸了摸下巴上的胡须,目中现出慈祥之色,“那午后就准你一日假期,如何?”

“……”武洵撇了撇嘴,略有失望地重新依回武王身旁。

“咳……咳咳。”这时,他身侧的父亲忽然发出了几声微弱的咳嗽。

“父王?”武洵一惊,有些担心的问道。

“不打紧。”武王手按前额,微微蹙眉,“也许是这几日国事太过繁重了吧。”

“洵儿,你今年也有十三岁了吧。”他目光移过,神情温和。

“嗯。”武洵小声应着。

“十三年了。”仿佛触及了心间最伤痛之事,武王闭上眼睛,整个人也忽而变得寡淡起来。

武洵安静地望着父王掠过哀恸的双眸,情绪亦是难掩低落。

他是父王登基后的独子,可在他出世那年,王后就因难产薨逝。十三年来,父王一直深引为痛,为表追思,一直都未曾续娶。

稍整心绪后,武王神态渐拢,像是下定了什么决心。在武洵好奇的注视中,他自桌下的一个抽屉中,取出了一个束好的卷轴。

卷轴通体呈现淡黄之色,质地则是上好的丝绸。

武王看着掌中的卷轴,原本慈和的眼神聚起了一抹突至的凝重:“父王今日召你而来,过问功课是其次,更多的,其实是想让你看……它!”

武洵好奇的看着父亲郑重其事的样子,心中暗暗思忖着。

在少年的注视中,武王大袖挥动,徐徐展开卷轴。

长卷沿桌铺展间,金光流溢的页面顷刻映入眼帘。而其中所刻写的字迹则呈现出暗红之色,如同由鲜血所书般,惊心怵目。

“洵儿,你念念吧,有父王陪着你。”

轻垂眉眼,微默片刻,少年接过卷轴,目光移至长卷右侧首列,随后朗声诵读起了其上镌写的文字。

“世之为王,当明齐日月,道合四时,弘文尚德,平治国邦,上可挽覆天之危,中以修圣明之德,下以救贫贱之厄……”

“然人心不轨,斗乱难除,长鲸触世,祸心昭彰。列王失德,掳掠权柄,故世失其序,岁乱其秩。以致刀兵骤启,血火弥空。苍生涂炭,天下缭燎……”

武洵话音忽的停顿,他抬头望向父王肃重如霜的面孔,眼眸中浮现恐惧状的疑惑:“父王,这是什么?”

“洵儿,继续读下去吧。”武王又静静地搂住他,神色不动。

武洵只得重稳心神,继续看向下一列的字迹,嘴唇颤动。

“……万生哀戚,九州震荡,天道悲悯,为顺万民之志,亦应人心之向……”

“……九天之野,神光佑世,圣峰垂云,永镇苍穹。奉择九使,谕天承命。碎不公之权柄,诛万死之罪族;坠邪佞于死渊,拯万生于水火;熄四海之烽烟,掌维序之重责;赦列王以宽恕,赐臣民以安和……”

武洵微颤的双手捧着长铺的古卷,这一段金芒流溢的苍劲字迹映入他稚嫩的瞳孔,刻下一抹久久不散的魂光。

“……道昭悠代,勋格煌穹。九州归心,列王仰德。钦顺神谕,肃承天序。歃血为誓,偃武息戈……”

随着颂读的继续,他的心神,仿佛也在坠入一个越来越看不到尽头的深渊。

“……若有昭心之长鲸,当系力同伐,绝祸患于未然,灭异端于须臾,维世以序,统世以御……”

武洵停顿了半分,轻轻拨起颊侧的那一缕垂发,在武王的注视下,于坚定有力的目光中,念出了最后几个掷地有声的字眼。

“九野为证,梵天为鉴,背誓罪愆,天人共戮!”

武洵的诵读声终于停止,可那仿佛蕴含着某种神秘的余音却依然绕梁未散,为宁静昏暗的大殿蒙上了一层淡淡的阴云。

“咚咚!咚咚!!”

这是少年无法抑制的急促心跳,他的额头上,已然浮现了一层细密的汗珠。

在念诵其上的文字时,不知为何,他竟感觉到似乎有一只大手自苍穹探下,牢牢地攫住了自己的七魂六魄,这令他的心神在飘忽中凝滞,几近窒息。

“天有九野,地有九州。”武王的威音打破了殿内压抑的死寂,“洵儿,为父可曾对你这般讲过。”

“是……”武洵紧紧地咬着唇,全身上下都是大汗淋漓,目中一片迷茫。

“列王割据,共分九州,权倾一国,位尊人极。但……”

“人国之上,”武王眸光缓缓抬起,看向了幽深邃暗的大殿穹顶,“尚有天道!”

“天道?”这是武洵颤抖的低语。

“是的。”武王郑重道,“天道有眷,监察人间,列王承命,是为维序。也正如此『列王血誓』中所叙,天道怀以恤世慈恩,择选九使,赐下强大无匹的九野神力。命其清患除祸,收缴权柄,重规整道,还四海清平。”

“权柄?”武洵疑问道,“那是什么?”

“世生权柄,散落四海九州,皆有摧山灭海,颠倒乾坤之能,驭之可调御天下,位凌凡灵,昔时烽烟骤起,列国覆亡,也正因如此啊。”武王叹道。

“……”武洵缓缓吐气,神色震动:“父王,那这些被收缴的权柄,又去了哪里呢?”

武王神色陡暗,不过这一次,他没有回答。

“自有它们的去向。”他的目光又看向了那个金光流溢的纸卷,将之卷起收起,像是在避讳着什么一样,“权柄‘正位’后,九使就号令诸王聚梵天古城,共立此『列王血誓』以及著名的‘守约者安,背誓者死’的碑文。”

武王深深看了一眼神情飘忽的少年:“而我大武王室的先祖,自然也是诸王其一。”

“如今,九使御世,镇巡九州。监裁列王,诛邪灭罪。方换当世以河清海晏,长治久安。功伟之巨,可谓世间无二。”

“背此血誓,为当世之禁忌。”武王缓缓闭目,语重万钧,“我武桁身为武王,而汝为吾子,今后承嗣,亦为世之列王。而列国内事,虽为诸王所驭辖,可天下大势,则皆受九使所控。

“诸国暗潮汹涌、勾心斗角。九使尚可容忍,权当未见。倘若勤兵黩武、背弃誓约,或是暴虐无道、昏殃臣民。则戎首元凶,必受惩裁!”

武洵咬紧嘴唇,朦胧的目光透过灯烛,注视那道表面严厉苛责,实则隐带牵挂的身影。

缄默良久后,他轻轻点头:“洵儿明白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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